当丽达·沙宁接到丽莱亚的请帖时,她将这请帖给她哥哥看。她以为他要拒绝不去;但实际上,她很希望着他拒绝不去。她觉得,在明月照着的河上,她将再被拉近萨鲁定,再行经验到又优美、又不宁的感觉,同时她又羞着,怕他知道这是萨鲁定,在所有的人中,他最看不起的便是萨鲁定。
但沙宁却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去。
这一天,极其温暖,天上一丝的云片也没有。不容易往天上看,空气的清洁和金黄色太阳光的闪耀使满天都在抖颤。
“无疑地,那里一定会有些美好的女郎们,你可以和她们相识相识。”丽达机械地说道。
“哈!那不坏!”沙宁说道,“天气也可爱,我们走吧!”
在指定的时间,萨鲁定和太那洛夫驱着属于他们营中的两匹大军马拖着的大马车来了。
萨鲁定叫道:“丽达·彼特洛夫娜,我们正等着你呢。”他穿着白衣,外表十分漂亮,香水洒了很多很多。
丽达穿着一身轻纱的衣服,领子和腰带是玫瑰色的丝绒,她跑下石阶,向萨鲁定伸出她的双手来。他有一会儿紧握住了她的双手,他的双眼则渴慕地注视着她的身体。
“我们去吧,我们去吧。”她叫道,神情又激动,又纷扰不安,因为她明白那个注视的意义。
不久,马车便迅速地沿着少经人走的跨过青原的路上驰去了。茂草的高叶被弯于车轮之下;新鲜的微风轻触着头发,使绿草向两旁摇荡成浪。在镇外,他们追上了别一部车子,这车子里载的是丽莱亚、犹里、勒森且夫、诺委加夫、伊凡诺夫和西米诺夫。他们拥拥挤挤不舒服,然而大家却都快快活活的,兴致很高。只有犹里,在昨夜同西米诺夫谈话以后,觉得同他有点不合适。他不能明白西米诺夫怎么能够也和别人一样的有说有笑的。在他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之后,这种笑乐似乎可怪。“这全是假装的吧。也许他并不怎样有病?”他想道,偷偷地望着西米诺夫,他缩回了这样的一种解释。从两部车子里,活泼地交换着机警与谐谑的话。诺委加夫跳下车来,经由绿草之中,和丽达赛跑着。显然地,他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要表现出极为要好的朋友,因为他们始终是快快活活地互相嘲谑着。
他们现在到了山下了,在山顶上,站着那所寺观,圆屋顶闪闪有光,石墙的颜色是白的。山被林木所蔽,橡树的卷曲的树顶,看来好像羊毛。在山脚下的岛上,也有好些橡树,宽而平静的河道流着过去。
离开了正道,马匹们在潮湿的膏沃的草地上跑着,车轮划出了几行深痕。有一种泥土与绿草混合的悦人的香气。
在约定的地方,一块草场上,有一个少年学生,两个穿着小俄服装的女郎坐在草上。因为他们最先到,他们正在忙忙碌碌地预备着茶和轻小的点心。
当车子停了时,马匹呼着气,用它们的尾巴拂逐去苍蝇。每个人都跳下车来,为这次的驰车及温美的乡间空气所活泼、所怡悦。丽莱亚和正预备着茶的两位女郎接着响吻,介绍她们给她的哥哥和沙宁,她们羞涩地好奇地看待着他们。丽达忽然地想起,他们两位男人中间还没有相识呢。她对犹里说道:“允许我给你介绍我的哥哥法拉狄麦。”沙宁微笑地握了犹里的手,但犹里则不大注意于他。沙宁觉得每个人都是有趣味的,他喜欢交交新的朋友。犹里则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是有趣味的,常常觉得不喜欢遇见不熟的人。伊凡诺夫微识沙宁,他听见过人家谈到他,而觉得高兴。他第一个走到沙宁那边去,和他开始谈着,而西米诺夫则只和沙宁拘礼守文地握了握手。
丽莱亚叫道:“经过了这种讨厌的礼式之后,现在我们都可以尽量地自己取乐了。”
起初,大家都有点不自然,因为这一群人中,有不少是彼此完全不相识的。但当他们开始吃着时,男人们喝了几杯白酒,小姐们喝了几口葡萄酒之后,这种拘束便没有了。他们恣意地欢笑着。他们自由不拘地喝着,又有笑,又有嘲谑。有的在跑步,有的则爬上了山边。四周是这样的恬静、光亮,绿林是这样的美好,没有一点忧愁或悲苦的事能够投射它的影子在他们的灵魂上。
勒森且夫脸上潮红,气息不属地说道:“如果每个人都像这样地跳跃奔跑,世界上的疾病要消灭了十之九。”
“而且诸种罪恶也都将消失了。”丽莱亚说道。
“啊,说到罪恶,世上一定要更多起来。”伊凡诺夫说道。虽然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样的一句话既不机警,又不聪明,然而却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
正当他们喝茶时,太阳快要西下了。河水闪闪地发光,如黄金似的,温热而红亮的斜光穿过树林而射来。
“现在到船上去!”丽达叫道,她随即撩起她的裙子,跑下河边,“谁先到那边去呢?”
有的人跟了她奔跑,别的人则以比较懒散的足步随在后面,在咯咯不绝的笑声中,他们全都登上了一条大的染色的船上。
“开船了吧!”丽达叫道,用着一种发命令的愉快的语声。船荡开了岸,留两条阔痕在后面的水上,这两条水痕成了圈晕,消失在河边了。
“犹里·尼古拉耶威慈,你为什么那么沉默不响的?”丽达问道。
犹里微笑着:“我没有什么话可说。”
“不可能的事!”她答道,可爱地撅着嘴,别转她的头,仿佛她知道一切男人都在鉴赏着她。
“犹里不喜欢谈着无意识的事,”西米诺夫说道,“他要谈的是……”
“一件正经的问题,是不是?”丽达插上去说道。
“看!有一个正经的问题来了!”萨鲁定说道,向岸上指着。
他所指的地方,是很峭的河岸,在一株蓬松的橡树的多瘤的根间,一个人可以看见一个狭洞,黑暗而神秘,半为水藻及绿草所蔽。
“那是什么?”夏夫洛夫问道,他是不熟识这一部分的乡间的。
“一个洞穴。”伊凡诺夫答道。
“哪一种的洞穴呢?”
“鬼晓得!他们说,这洞有一次曾成了造伪币者的窟。他们照常地全数被捕获了。这是很艰难的事业,对不对?”伊凡诺夫说道。
“也许你喜欢,你自己也创始了那一类的事业,铸造着伪做的二十个科比的货币吧?”诺委加夫问道。
“科比吗?不是我!卢布,我的朋友,卢布!”
“嘿!”萨鲁定嘟囔着,耸耸肩膀。他不喜欢伊凡诺夫,他的诙谐在他看来,都是蠢笨无识的。
“不错的,他们全都被捕了,洞口也被塞了;它渐渐地坍坏了,现在没有一个人到过洞中。在我儿时,我常常地爬到洞里去过。这是一个最有趣味的地方。”
“有趣味吗?我倒要这样地想着!”丽达叫道。
“维克托·赛琪约威慈,你要进洞去吗?你是勇敢的人中的一个。”她说话时带着奇怪的口气,仿佛现在,在大众面前她想取笑萨鲁定对于他晚间无人时所给予她的那种奇怪而烧炙的趣感加以报复。
“为什么?”萨鲁定问道,他有点恼惑着。
“我去!”犹里叫道,一想到别的人因他显着要去而责难他时,脸上不禁红了。
“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呢!”伊凡诺夫鼓励地说道。
“你也去吗?”诺委加夫问道。
“不,我还是停止在这里好些!”
他们听了这话,都笑了。
船驶近了河岸,一阵冷风从洞中吹出,吹过他们的头部。
“看上天的面上,犹里,不要去做这样的一件傻事!”丽莱亚说道,想要劝阻她的哥哥,“实在是傻事!”
“傻事吗?当然,这事是的。”犹里微笑地承认着,“西米诺夫,请你给我那支蜡烛,好不好?”
“我在什么地方去寻蜡烛呢?”
“在你后边的篮里有一支呢。”
西米诺夫冷冷地取出那支蜡烛来。
“你真的去吗?”一位身材长长,体格很雄伟的女郎问道。丽莱亚叫她做西娜,她的姓是卡莎委娜。
“当然,我要去的。为什么不呢?”犹里答道。竭力要表示完全的淡然的样子。他想起当他在做着危险的政治活动时也曾竭力装作淡然的样子。这个想念也不知为什么使他觉得不愉快。
这洞穴的入口,又潮湿,又黑暗,沙宁向洞中望了一望,叫道:“呸!”在他看来,犹里之冒险进了一个没有趣的危险的地方,仅为了别的人在望着他做这事,仿佛是荒诞可笑的。犹里竭力不看别人,燃着了蜡烛,心里想念道:“我不是很可笑吗,是不是?”但远离了他所意想的嘲笑,他却得到了赞美,特别是从小姐们来的,她们是喜欢着诡奇而又临着惊慌的情形的。他等到蜡烛的火焰更明亮了,然后,笑了起来,以避免被别人所笑,在黑暗中不见了。烛光也似乎消失了。他们全都立刻地关心到他的安全,且十分地奇诧着他所要碰见的事。
“当心狼群!”勒森且夫叫道。
“不要紧。我带着手枪呢!”犹里回答道。这声音微弱而奇诡地响着。
犹里缓缓而留心地向前走去。洞的两壁低矮不平,如一个大地室似的湿漉漉的。地下是这样的高低不平,有两次犹里都差不多要跌到一个洞里去。他想,最好还是回转去,或者坐在这里等了一会,那么,他可以说他是走进了很远。
突然地,他听见身后有足步踏在湿泥上的声音,还听见一个人呼吸急促促的。他将烛光高高地举起。
“西妮达·卡莎委娜!”他惊骇地叫道。
“正是她自己!”西娜高兴地答道。这时,她正撩起她的衣服轻轻地跳过一个洞。犹里很喜欢她这个愉快美貌的女郎的进来,他以含笑的眼光欢迎她。
“我们往前走吧。”西娜羞羞地说道。
犹里服从地向前走去。现在,没有危险的一念在扰他了,他特别注意地为他的同伴照路。由棕色的湿泥做成的洞穴的墙一会儿挡在前面,仿佛露出静默的恐吓态度;一会儿退开着让道,有的地方整个的土堆石堆倒在那里,旁边露出乌黑的深坑。垂悬在深坑上的一堆泥土仿佛像死人一般,并不倒下来,却被不可见的强有力的律法所维系,竟垂在那里丝毫不动弹,似乎有点令人可怕。许多出路全聚汇到一个又大又黑的洞穴里,里面空气非常的严重。犹里在那个洞穴里绕了一个圈,去寻觅出路,摇曳的影儿和在黑暗里显得黯淡的烛光随在他的后面,他看见几条出路,但都被塞住了。在一角上,孤寂地放着几片朽烂的杉木板,看来好像从土里掘出扔在那里的旧棺材的遗物。
“不十分有趣,啊?”犹里说道,不自觉地低压他的语声。泥块压迫着他。
“啊,真的是!”西娜微语道,她四面地望了一周,她的大眼在灯光中发亮。她很不安,本能地靠近犹里,要他保护。这个,犹里也注意到。他对于他的美好脆弱的同伴,觉得一种奇异的同情。
“好像被活埋了一样,”她继续说道,“我们号叫,但没有人听见我们。”
犹里笑道:“当然听不见。”
然后一个突然而来的念头几使他脑筋眩晕。他斜眼望着那微掩着细薄的小俄式衣衫的胸部和斜直的圆肩。他一想到现在她真是在他的掌握中,而且不会被人听见,这念头来得太奇突,竟使他一下里眼睛晕黑起来。但是他立刻自制住,因为他确信强奸妇女是卑鄙的事,而对他是毫无意义的事。所以他不去做那件使他全身欲火烧灼的事,只说道:
“假如我们试一试看?”
他的语声颤抖着,他觉得或许西娜能觉察出他的念头。
“试试什么?”她问道。
“假如我放一枪?”犹里说道,取出他的手枪。
“土窟不会倾倒吗?”
“我不知道,”他答道,虽然他确切地觉得不会有事故发生,“你不害怕吗?”
“啊,不!放枪吧!”西娜说道,同时,她退了一两步。犹里举起枪,放了一响。火光一闪,一阵浓密的烟云包围着他们,而枪声的回响则缓缓地消失去。
“看,那便是这个样子。”犹里说道。
“我们且归去吧。”
他们转身走回去。但当西娜走在犹里的前面,他看见她的圆而结实的大腿关节时,心上又带回了淫荡的念头,这念头他觉得是很难驱除的。
“我说,西娜·卡莎委娜!”他自己都害怕起自己的声音和问题来,却假装着不经意的态度,“我要问你一个有趣味的心理学上的问题。你和我同到这里来,怎么会心里不觉得害怕?你自己说的,如果我们喊叫着,没有人会听见的……你和我一点也不熟悉呢!”
西娜在黑暗中脸羞得血红,默默地不言。犹里呼吸得急促起来。他觉得非常有趣,同时非常羞惭,他的心情像在悬崖上滑走时所感的一般。最后,她嗫嚅地说道:“因为我想,你是正经人。”
“假如你看错了人呢?”犹里反驳道。他心里还是充满着那种浓厚的感觉,他忽然觉得同她这般说话很别致,而且还很美丽。
“那么,我要……投水自杀。”西娜几乎听不见地说道。
这几句话使犹里心里充满了怜悯。他的热情消退了,他突然地觉得安慰了。
“那么一位好好的小女郎!”他想道,真诚地为如此坦白、简朴的贞淑所感动,眼泪不由得在他眼睛里流出来了。
西娜骄傲她的回答,感激他的默许,对他微笑着,这时他们回归到洞穴的进口。同时她还不绝地诧异着,不知为什么,他的问题在她听来似乎并不觉得逆耳或可羞,且反而觉得十分可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