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前的时候,犹里·史瓦洛格契学过图画,他很喜欢这个工作,所有他的空闲的时间也都专心在图画上。他有过一个时期,想成为一位艺术家,但一则因为没有钱,二则也因为他的政治活动,妨碍了这事。所以现在他只是间时地作着画,当作一种消遣的事,没有任何的特别的目的。
实在的,因为这个缘故,也因为他没有训练,艺术并不曾给过他快活的满意,却给了点烦恼与失望。每当他的工作不能显得成功时,他便成了困恼而失意;反之,如果工作得很满意时,他便又堕入一种阴郁的幻想之中,感到他能力的浪费,既没有给他快乐,又没有给他以成功。犹里对于西娜·卡莎委娜颇有个大大的幻念。他喜爱身体高长、格局合度、声音美妙、眼光浪漫的少年女人们。他想的是,她所以能够吸引他的乃是她的秀丽与她的纯洁的灵魂,其实还不过是因为她的美貌与可欲。然而,他总想自己承认着,在他看来,她的可爱乃是一种精神的,并不是肉体的,这个观念,他以为,乃是比较高尚、比较优美的;虽然燃起他的血液、引动他的欲念的,的的确确是她的这种处女的纯洁与天真。自从他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黄昏之后,他便感到一种朦胧而强烈的愿望,想要玷污她的天真,这一种愿望,诚然是遇见了任何美貌的女人时都要引动的。
现在他的念头是集中在一位美貌的女郎身上了,她是快活的、健全的,充满了生命的愉快的,因此,犹里有了一个观念,想要画一幅“生命”。如许许多多新的观念所常引起的一样,这个观念也引起了他的热忱,在这个情形之下,他相信他的工作是会有一种成功的结果的。
他预备好了油布之后,便开始狂热似的匆匆地工作着,仿佛他是不敢缓慢似的。当他起初以颜色触上了油布,发生出一种和谐而悦人的效力时,他感到了一种愉快的战栗,这幅画似已全部绘就得清清楚楚地立在他的面前。然而,当工作进行下去时,技术上的困难益发地加多,而这些困难,都是犹里所觉得不能够解决的。所有在他的想象中觉得光亮、美丽、强健的,一到了油布上便都成了浅薄而柔弱的了。精绘细描不再能迷住他了,却反使他烦恼失意。在事实上,他是不注意到它们,而开始以一种粗阔苟且的风格去画。因此,这幅画,原来望其成为一幅生命的清朗有力的写真者,却更显然地成了一个俗艳不雅的女性。像这样一幅沉闷的凝固的东西,既不见有什么特创,也不见有什么可爱,他自己这样地想。这是一幅莫克笔绘的真正的模拟品,意思和笔调都是平凡的。如常的,犹里很觉得忧郁不欢。
要不是有什么理由使他似乎羞于哭泣的话,他一定要哭了,一定要把头埋在枕头中,高声地啜泣着了。他极想要向什么人倾吐些话,但却不是关于他自己的无才能的事。他没有去找人谈话,他的眼光悲哀地盯着那幅画上。他心里想道,生命常常是可厌倦、忧闷与柔弱的,对于他个人是并不含有什么有趣的事的。他必须在这个小镇上住上许多年头,这个思想使他觉得害怕。
“唉,这简直是死亡!”犹里想道,他的容色渐变得如冰似的冷。然后他觉得有一个愿望,要去画“死亡”。他握住了一把刀,开始愤愤地去刮他所画的那幅“生命”。他用了那么热忱工作成功的东西却要费那么多的困难去刮掉它,这又使他恼怒。颜色并不容容易易被刮去,刮刀滑了开去,两次割着了油布。然后他又见到白垩在油画上是不能作成轮廓的,这又大大地使他麻烦。他拿起了一支画笔,开始以赭色画他的题材的轮廓,然后慢慢地不注意地涂绘上去,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绘着。然而他的现在的作品却并没有失败,倒是因了如此的阑珊颓唐的方法,因了沉闷而沉重的色彩设计而得到了成功。原来的“死亡”的观念不久便自行消失了,所以犹里便继续地去绘出“老年”,这里绘的是一个瘦削的老媪,在暮色沉沉的时候,沿着一条高低不平的路蹒跚地走着;太阳已经西下了,与铅色的天空相映照的是许多黑暗的十字架的侧影。老媪的多骨的肩部,因负载了一具沉重的黑棺的重量而弯了下来,她的表情,悲苦而失望,她的一足触着了一个开着的坟墓的边上。这是一幅以它的愁苦与阴郁惊人的画。在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来叫犹里,但他却没有去吃,仍然继续地工作下去。过了一会儿,诺委加夫来了,他要告诉犹里一点事情,但犹里既不听他,更不答他。诺委加夫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他喜欢静静地坐着,在默想着一件事。他所以来找犹里,仅仅的因为他一个人坐在家里觉得忧闷悲恼。丽达的拒绝,仍使他难过,他不能决定他究竟是感到悲哀还是感得羞惭。他是一位直率而懒惰的人,所以他到如今还没有听见本地所流行的关于丽达与萨鲁定的闲话。他不是妒忌,但不过忧愁于那个将快乐带给他那么近的梦境的逝去而已。
诺委加夫想,他的生命是失败的。但他倒从没有过既是这样,不必生活,不如死去的念头。反之,现在他的生命对于他既已成为一种苦楚,他便想,这是他的责任,要将这个生命献给了别人,抛去了他自己的幸福在一边。他不能够说明它,他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愿望,要抛弃了一切东西,跑到了圣彼得堡,在那里,重缔与党的关系,没头没脑地向死亡冲过去。他觉得这是一个美妙的高尚的思想,他一念到这个美妙的高尚的思想是他自己的思想,便减轻了他的悲哀,且竟使他愉快。他在他自己的眼中,成了宏伟的人物,头上冠着一道光彩灿烂的晕光,而他对于丽达的忧郁的斥责态度几乎感动得他要哭出来。
然后他突然地觉得烦躁起来。犹里还在那里画着,一点也不注意他。诺委加夫懒懒地立了起来,走近了画幅。这幅画还没有完工,因为这个缘故,倒产生出一种有强烈的暗示的印象。犹里尽了他所能做的做去,诺委加夫则以为这是幅奇异的作品,他张开了嘴,以孩提似的赞美,向这位艺术家注视着。
“好!”犹里说道,向后退几步。
他自己以为这是他所看过的最有趣的一幅画,虽然它实在的有很明显的很大的缺点。他不能说出为何他有这个意见,但诺委加夫如果觉得这幅画不好的话,他便要完全感到受伤与恼怒了。然而诺委加夫却出神地低语道:
“非——常的美妙,真的是!”
犹里仿佛觉得他是一个天才,不满意于他自己的作品。他叹了一口气,抛下了他的画笔,这笔玷污榻边,他走了开去,一看也不看那幅画。
“啊,我的朋友!”他叫道。他正要向他自己,向诺委加夫表白那种毁灭了他继续工作的快乐的疑惑,因为他觉得,对于现在这一幅有希望的轮廓,他终于不能再有什么增益进去了。然而,他经过了一会儿的反省之后,仅仅说道:
“这一切都是终于无所用的!”
诺委加夫以为这句话是他的朋友在那里献自己的美,立刻心里就生出自身的悲楚的失意,便自己在心中说道:
“那是实在的。”
然后,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你说无所用,是什么意思?”
犹里对于这个问道,不能有正确的答复,他默默不言。诺委加夫又观察了那幅画一次,然后躺身在沙发上。
“我在《克莱报》上读过你的论文,”他说道,“真是行呀!……”
“去它的吧!”犹里愤怒地答道,然而他不能说明他为何发恼,他正想起了西米诺夫的话,“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它不能够阻止了杀人、盗劫与武力,他们仍将如前的一式一样地做去。空论不能帮助事实。我后悔写这篇东西。……不过被两三个白痴的人所读而已!这有什么用处?总之,这与我有何相干!请问,为什么要将头颅与墙相碰而碰出脑浆来?”
犹里似乎看见他早年的政治活动,经过他的眼前:秘密的聚会、宣传、冒险与失败。他自己的热忱与他那么热心去拯救他们的那些人的那么无情。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演着手势。
“那么,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意思了。”诺委加夫嗫嚅地说道,他想到了沙宁,又接下去说道:
“个人主义者,你们这一班人都是!”
“不,不对的!”犹里热烈地答道,他受到他过去的回忆及将房中一切东西都幕上一层灰色的黄昏所影响。
“如果我们谈到了人类,如果我们连人类将来期待的最近的前途,还不能确切地估定时,所有我们的努力,宪法和革命,还有什么用处?也许在我们所梦想的这个自由之中即已隐伏了将来的堕落,而人在实现了他的理想之后,将走回去,仍以四肢着地而行着吧?因此,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且我如果一切都不顾,而只顾到自己,结果又是怎么样?我于此又有何所得?我所最能够做的,便是以我的天才与成功得到了名誉,被我的低下者的敬仰所沉醉,那便是说,为我所看不起的那些人所敬仰、所沉醉,而他们的敬仰对于我应该是一无价值的。然后?活下去,活下去,一直到了坟墓,此后再没有别的事了!桂冠这样紧密地附于我的头颅上,竟使我不久便觉得它的可厌了。”
“总要说到他自己!”诺委加夫讥嘲地低语道。
犹里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继续用悲愁和病态的喜悦的神情倾听自己的话语。他觉得他的话有一种美丽的阴郁,它们似乎使他高贵,增强了他的自尊的意识。
“到了最坏的地方,我将要成了一个被误解的天才,一个可笑的梦想者,一种滑稽小说的题材,一个愚蠢的个人,对于任何人都无所用!”
“啊哈!”诺委加夫叫道,他从榻上站了起来,“对于任何人都无所用。那么,你自己承认了那样吗?”
“你是如何的荒诞!”犹里叫道,“你乃真的以为我是不知道为何而活,且不知道相信什么的吗?如果我相信我的死能够救了世界,我大约要快快活活地走到十字架上去。但我不能相信这事。我所做的什么事,都永远不能改变了历史的进展。再者,我的助力是那么微小,那么不足注意,即使我没有生存在世上,世界也不会受丝毫的影响的。然而我竟为了如此微乎其微、不足计量的助力,乃不得不去活着、受苦着,悲哀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犹里并不觉得他现在所谈的是别种话,并不对于诺委加夫,乃是对于他自己的奇异的颓丧的思想回答起来了。突然地,他想起了西米诺夫,便立刻闭口不说下去。一阵冷战直由他的脊梁骨中往下走。
“事实是,我怕那不可避免的事,”他低声地说道,他的双眼笨钝地向逐渐黑暗下来的窗口望着,“我知道这是天然的事,我不能够有方法去逃避了它,然而它却是可怕的——可憎恶的!”
诺委加夫虽然内心里为这样的一种叙状的真情实景所惊恐,口里却回答道:
“死亡乃是一种必要的生理学上的现象。”
“真是一个傻子!”犹里想道,同时,他憎恶地叫道。
“我的天!我们的死亡对于别的人有或没有必要,那有什么关系?”
“你的走上十字架的事怎么样?”
“那是不同的一件事。”犹里迟疑地答道。
“你是自己矛盾着呢。”诺委加夫以一种轻微的庇护的口气说道。
这话大大地恼怒了犹里。他将手指梳过他的散乱的黑发,热烈地反驳道:
“我永远不曾自己矛盾过。理由是,如果我秉着我自己的自由意志,我要选择着去死——”
“还不是一个样子的,”诺委加夫继续地固执地说道,以同一的语调出之,“你们这一班人都需要着烟火、赞美,以及其余的此物。这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个人主义!”
“便是个人主义又怎么样?那不能变更了事实。”
辩论成了纠缠无绪的结局。犹里觉得,他并没有意思要说那话,但那线索在一瞬之前似乎那么清楚而紧密的,如今却逃去了。他在房里走来走去,努力要制伏他的烦恼,同时他又自言自语道:
“有的时候,一个人要发脾气。在别的时候,一个人能够说得非常清楚,好像句子就放在他眼前一样。有的时刻,我的舌似乎被缚住了,而我自己便说得纷乱无绪。是的,那是常常遇到的。”
他们俩全都沉默着。最后犹里停在窗口,拿起他的帽子。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说道。
“好的。”诺委加夫立地答应了,心里又快活又苦恼,偷偷地希望着他能够遇见丽达·沙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