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达倚侧地坐在萨鲁定的床上,绝望地、勉强地在绞着手巾。当他走进来时,他为她的改变的容貌所惊诧了。现在没有留存下一点那个娇贵的气性高尚的女郎的痕迹了。他现在看见,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颓丧的妇人,为殷忧所碎心,双颊低陷了,眼睛无神了。这些黑的眼睛立刻遇到了他的,然后又快快避开了他的注视。他本能地知道丽达是怕他的,他心中突然地引起一种浓厚的恼恶之感。他嘭的一声将门闭上了,一直地向她走去。
“你真是一个最奇怪的人,”他开始说道,很艰难地将他的要打她的凶念制止住了,“我在这里,一房子都是客人。你的哥哥也在那里!你不能选择别一个时候来吗?我说的,这是太恼人了!”
从那双黑眼中射出如此一种奇异的光来,竟使萨鲁定退缩了。他的口气变了。他微笑着,露出他的白齿,执了丽达的手,坐在她的身边的床上。
“唔,唔,不要紧的。我只不过是为了你而焦急着。你来了,我真是高兴。我渴想要见你。”
萨鲁定执起了她的热而芬香的小手到他的唇边,正吻在手套上面。
“那是真的吗?”丽达问道,她的奇怪的口气使他惊奇起来,她又抬眼望着他,而她的眼睛明白地说道:“你是真的爱我吗?你看,现在是如此的可怜,不像我从前了,我怕着你,我对于我现在的样子真是觉得屈辱,但我除了你之外,是没有人能够帮助我的了。”
“你怎么能够生疑呢?”萨鲁定答道。那句话说来不诚实,从这句话里吹来一条轻微的冷泉,使他自己也觉得难堪。
他又执了她的手,吻着它。他是被缠在一个感情与思想的奇圈中了。仅在两天之前,就在这个白枕之前,躺散着丽达松散了的黑发,她的脆细的、沸热的、紧固的身子在情欲的狂热下不住地挣扎,香唇烧炙着,一种无可忍的愉快的阴火传达到他的全身。在那个一刹那间,全个世界,数千的女人,一切的愉快,以及全个生命,全为他联合起来,去更淫荡的、更温柔的、更粗鲁的、无耻的、残忍的,施强暴于这个,又强项又驯顺的沸热的身体上面。但是忽然现在他感到他憎恶她,他想要挣开了她;他想不再看见她,不再听见她。他的这个欲望是如此的有力,如此的不肯止息,竟使他坐在她身边也是极痛苦的。同时,一种朦朦胧胧的对她的恐怖心夺去了他的意志力,迫他留在这里。他是完全感觉到,没有什么东西曾将他缚住在她身上的,这乃是得了她自己的允许,他才占有了她的,在他一方面并没有任何的预允,每个人所给予的都恰如每个人所取去的。然而他究竟觉得,他仿佛是被某种胶质物所捉住,他自己不能解放了开去。他预见丽达将要对他有什么要求的,而他必须或者答应了,或者要做了一个卑鄙的肮脏的下流行为。他觉得自己完全无力,仿佛他的骨头已经离开了他的腿与臂,仿佛他嘴里已经没有舌头,代之的是一团潮湿的破布,这真是可耻,使他生气。他想要对她嚷叫着,让她从此晓得,她是没有权利对他要求什么的,但是他的心却为畏葸的恐怖所麻痹了,他的唇间只引出了一个无意识的句子,他自知是完全不适用的、偶然的。
“唉,女人们,女人们!莎士比亚所说的话!”
丽达恐怖地望着他。一阵无怜恤的光明似乎闪过她的心头。在一个时间之内,她实现出,她是失陷了。她所给予的乃是高贵而纯洁的,而她所给予一个男人的却是不曾存在着。她的美好的青春生活、她的纯洁、她的光荣,一切都被抛在一个卑鄙怯懦的禽兽的足下,他不仅不感谢她,且还只是以粗野的淫荡来污辱她。她有一会儿竟觉得要绞着她双手,在一个绝望的痛苦中,跌倒在地上去,但如电似的迅快,她的绝望的情调又变到一个复仇与痛恨上面去。
“你不能够真正地明白你是如何的可恶吗?”她从她咬紧了的牙齿中间嘶嘶地说出这话来,全身伸凑到他的脸上去。
辱骂的话语与憎恶的眼神,对于丽达,对于美好的女性的丽达是如此的不合宜,竟使萨鲁定本能地退缩了。他还没有十分明白它们的重要,他还想以嬉笑的态度对付过去。
“用的是什么字眼儿!”他说道,诧异而且恼怒,瞪着大眼,高抬着肩膀。
“我没有心绪去选择我的字眼儿。”丽达狠狠地答道,当下她绞着她的手。萨鲁定蹙着眉头。
“为什么有了这一切悲剧的气氛?”他问道。他不自觉地为她的柔软的肩部与精致合适的手臂的美丽的外形所诱引,他凝望着它们。她的无助而绝望的姿态使他确实地觉得他的超越。这仿佛他们是放在天平上秤的,一个升上去时,一个便沉了下来。萨鲁定用一种残酷的愉快心情感到这位女郎。他曾本能地觉得她是超越于他自己的,并且即使在淫欲的情好的时间也在无意识中惧怕她,现在据他看来竟在扮着可怜的、羞辱的角色了。这个感觉使他感到十分有趣,因此他渐渐更温柔了。他轻轻地执了她的无力的手,放在他的手中,把她拉近了他。他的感觉被引起了,他的呼吸更急了。
“得啦!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你是这样想吗,嗳?”丽达轻蔑地答道。这便是轻蔑的一念帮助她恢复了她自己,她奇怪地专意地凝注着他。
“怎么,我当然是这样想的。”萨鲁定说道,想要用一种特别的、逗情的、无耻的式样拥抱她,他知道这是有效的。但她依然是冷淡而无生气,他的手垂了下去。
“得啦!你为什么这样的生气,我的美人儿?”他以轻斥的口气咿唔道。
“离开我,不许动,我说。”丽达叫道,同时她恶狠狠将他推开了。萨鲁定觉得肉体的受伤了,他的热情白白地消失了。
“妇人们真的就是魔鬼!”他想道,“同她们一勾搭……”
“你怎么一回事啊?”他负气地问道,他的脸红了。
仿佛这句问话引起了什么事到她心上来,她突然地双手掩了脸,出人不意地哭了起来。她的哭泣正如农妇们的哭泣,高声地啜泣着,她的脸埋在她手中,她的身体向前弯,同时她的松散下来的头发,垂在她的沾湿的扭曲的脸上,因此她显得不美了。萨鲁定完全迷乱了。他微笑着,虽然他生怕这个微笑也会使她触怒,他想要将她的双手拉开她的脸。丽达倔强地抵抗着,同时哭泣不已。
“唉!天呀!”他叫道。他想要对她咆吼,扯她的手放到了一边去,以难堪的名字叫唤她。
“你为什么像这样地哭着呢?你和我搭上了……是不是?这真是可悲的!为什么恰恰在今天才哭呢?看天的面上,不要哭了吧!”他这样粗暴地说着,握住了她的手。
这阵强扭使她的头前后地摇动着。她突然地住了哭声,将她的手从她的泪水沾湿的脸上拿开了,以孩提的恐怖,抬眼望着他。一阵狂想闪过她的心上,她怕人家现在便会打她。但萨鲁定的神情现在又柔软了下来,他以一种安慰的口气说道:
“来,我的丽杜契加,不要再哭了!你也是一样的有错的!为什么要闹一场呢?你失了一招,我明白,但仍然,我们也是有过那么多的快乐,我们不是有过吗?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种……”
丽达又哭了起来。
“唉!不要哭了,你!”他叫道。然后在房里走来走去,激动地拉着他的髭须,他的嘴唇也颤抖着。
房间内是很沉寂的,在窗外,一棵树的美枝轻轻地摇动着,仿佛有一只鸟刚刚在那里栖息过。萨鲁定竭力镇压住自己,走近了丽达,轻轻地将他的手臂搂了她的腰。但她立刻推开了他,在推开时,重重地碰动了他的颔下一记,因此他的牙齿相触有声。
“鬼取了去!”他怒叫道。这一记伤他很不轻,而他的牙齿相触的滑稽的声音,更恼怒了他。丽达并没有听见这,然而她本能地觉得,萨鲁定的地位是一个很可笑的,她带着女性的残酷,利用这个机会。
“你用的什么字眼儿!”她说道,在那里挑逗他。
“这已足够使任何人狂怒了。”萨鲁定使性地答道。
“我只要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说,你仍然不知道吗?”丽达以讥刺的口气说道。
过了一会儿工夫。丽达狠狠地望着他。她的脸如火的红。萨鲁定脸色变白了,仿佛突然地遮上了一层灰幕。
“唔,你为什么默不作声?你为什么不说话?说!说几句话安慰我!”她叫道。她的声音中带有歇斯底里的气息。她自己的这个声音竟也使她惊得一跳。
“我……”萨鲁定开始说道,他的下唇颤抖着。
“是的,你,没有别人,只是你,坏运道!”她喊道,几乎为愤怒与绝望的泪水所窒息住。
美好的与有礼的假面具已从他,也已从她身上落下来了,每个人都更明白地成了野蛮的无羁束的禽兽。
意思如奔鼠似的冲过萨鲁定的心上。他的最初意思是要给丽达金钱,劝她抛去了那孩子。他必须立刻而且永远地和她断绝关系,那便了结了一切的事。然而他虽以为这是最好的一个法子,他却一声不作。
“我真的永不曾想到……”他嗫嚅地说道。
“你永不曾想到!”丽达凶暴地叫道,“为什么你不想到?你有什么权利不去想到?”
“但是,丽达,我从不曾告诉过你,我……”他支吾地说道,觉得不敢说出他所要说的话,然而他自觉便说了出来,也是一个样子的。
但是,丽达却已明白了,不等他说出。她的美丽的脸黑暗了,为恐怖与绝望所搐搦。她的手软弱地堕到她身旁去,当下她坐到了床上。
“我将怎么办呢?”她说道,仿佛是高声地在想,“我投水自杀了吗?”
“不,不!不要讲那种话!”
丽达狠狠地望着他。
“你知道吧,维克托·赛琪约威慈,我很觉得,这样的一件事是不会使你不高兴的。”她说道。
在她的眼中,在她的颤抖的美嘴上,具有那么忧郁、那么可怜的表情,竟使萨鲁定不得不转头他向。
丽达站起身来,那个念头,即她曾在他那里寻得了她的救星,她将和他永久同住下来的念头,起初使她慰安的,现在却激起了她的恐怖与憎恨。她想要用掌打他,当他的面轻蔑地辱骂他一顿,要自己报复他的如此地屈辱她。但她觉得,她一开了口便要哭了起来,更加被人看不起。最后的一星娇贵的火,美貌活泼的丽达仅存于今的娇贵之气概尽在于此了,惊止了她。她以如此深切的轻蔑的口气嘶嘶地叫道:
“你是畜生!”这使她自己也和萨鲁定同样地诧异着。
然后她冲出了房间,饰于她袖口的纽带现在被门上的转手所缠住,她便将它撕了下去。
萨鲁定的脸红到了发根。她如果叫他做“坏人”或“流氓”,他都能平心静气地受得住,但“畜生”却是如此的一个粗鄙的字眼,如此的完全与他对于他自己所持的人格的观念相反,它竟绝对地眩乱了他。即他的眼白也成了血红的。他不安地冷笑着,耸了耸肩,扣上了又散开了他的短衫,觉得自己是真正不幸的人。但同时一种满足与释放的感觉在他心内生长得更大了,一切都了结了。他一想到,从今以后,他将永不能再占有如丽达那样的一个女人了,他已失去了那么美丽可爱的一个情人了,便有点烦恼起来。但他以藐视的姿态扫除这一切的余憾。
“鬼把她拿了去!女人还少吗?”
他将他的短衫拉直了,他的嘴唇还在颤抖不已。他点了一支香烟,然后他冒了他的平日的淡然的神气,往客人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