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俩会见的第二天,萨鲁定写了一封信给丽达,这封信被女仆忘在厨房桌上,碰巧地落在马丽亚·依文诺夫娜的手中。这封信说的是:请求丽达允许他来看她,还笨拙地提议道——各种的事情都可满意地设法办去。从这封信的几页里,使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这样地想,一个羞丑的阴影在她女儿的纯洁印象之上。在她最初的迷惑与烦恼中,她想起了她自己的青年时代以及她的恋爱生活,她的被欺骗,以及她的结婚生活的悲楚的插话,被一个根据于坚固的道德律的生活所铸成的一条受苦的长链,徐徐地直拖着它的长度跟了她来,连老年也还脱不了它的范围。它像一根灰色的带,有的地方乃为看顾与失望的单调日子所损伤。
然而她一想到她的女儿居然打破了这座围绕于这个灰色而尘封的生活的坚墙,而跳入那个交流着快乐与忧愁与死亡的青白色的旋涡中时,她心中便充满了恐怖与愤怒。
“不顾廉耻的坏女子!”她想道,当下她失望地让她的双手放落在膝上。突然地又有一个印象来安慰她,这个印象是:事情也许没有走得那么远,而她的脸上便带着一层沉笨的,几乎是一个狡狯的表现。她将这封信读了又读,然而从它的冷淡而矫饰的文字中却得不到什么东西。
这位老太太觉得她是如何的无助,便悲楚地哭了起来,然后,将她的帽子戴一戴正,她向女仆问道:
“杜尼加,你知道法拉狄麦·彼得洛威慈在家不在家?”
“什么?”杜尼加叫道。
“蠢东西!我问你的是:少爷在家不在家。”
“他刚刚走进书房里去。他正在写一封信!”杜尼加答道,脸上放着光彩,仿佛这封信便是足当这个异常的快乐的缘由。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狠狠地望了这女孩子一下,一线的恶意的光,瞬过她朦胧的眼中。
“蛤蟆!如果你再敢接信送信,我便将给你以一顿教训,使你永远不会忘记。”
沙宁正坐在书桌写着。他的母亲是那么不经见他写东西,这时,不管她的悲伤,却竟发生了兴趣。
“你写的是什么东西呢?”
“一封信。”沙宁答道,愉快地抬头望着。
“写给谁的信?”
“啊!写给我认识的一位新闻记者。我想加入他报馆的办事机关中。”
“那么你替报纸上写过东西了?”
沙宁微笑着:“我什么事都做。”
“但是你为什么要到那边去呢?”
“因为我和你同住在这里,已经住得腻烦了,母亲。”沙宁坦白地说道。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觉得有点受伤了。
“谢谢你。”她说道。
沙宁的眼光凝注在她身上,很想要告诉她说,她不要那么傻,以为一位男人,特别是没有职业的一位男人,能够想到常常地住在一个地方。但是他又不大高兴说出这种话来。他只是默默不言。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拿出她衣袋中的手巾,神经质地用手指来弄皱它。如果不是为了萨鲁定的信以及她因此而生的烦恼与焦急,则她早已苦苦地责备她儿子的鲁莽了。但因为她心里有事,她便仅仅说道:
“啊!是的,这一位好像一只狼似的从屋子里潜逃出去,而那一位……”
一个降顺的姿势,补足了那句话。
沙宁立刻抬起头来,放下了笔。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问道。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突然地觉得羞耻了,因为读了人家给丽达的信。她脸上涨得飞红的,带点厌恼的逃遁不定地答道:
“谢谢上帝,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来的。”
“看得出来?你什么也看不出来,”沙宁说道,默想了一会之后,“并且,为了证明这一层,让我恭祝你,你的女儿已经和人订婚了。她自己正要去告诉你,但是,总之,这都是一个样子的。”
“什么!”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叫道,挺直了身子,“丽达快要结婚了!嫁给了谁?”
“嫁给诺委加夫,当然的。”
“是的,但是萨鲁定怎么样了?”
“啊!他能够到魔鬼那里去!”沙宁愤怒地叫道,“那对于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闲管别人家的事务呢?”
“是的,但是我还不能够十分地明白,孚洛特耶!”他的母亲迷乱地说道,同时,她的心里却不禁地快乐地想道:“丽达是快要结婚了,快要结婚了!”
沙宁耸耸他的肩。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她从前曾和一个男人恋爱着,现在她又爱上了别一个男人了,明天她也许再会和第三个男人恋爱着呢。唔,上帝保佑她!”
“你说的什么话!”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憎恶地叫道。
沙宁双肘支在桌上,他的双臂合着。
“在你的一生的经历中,你自己难道只爱上一个人吗?”他愤怒地问道。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站起身来。她的皱脸上带着一个庄冷的光荣的表现。
“一个人不能对于他的母亲说那样的话。”她锐声地说道。
“谁?”
“你说‘谁’是什么意思?”
“谁不该说话?”沙宁说道,当下他从头到脚地看了她一下。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眼中的表情是如何的沉笨与空虚,而她的帽子戴在她的头上又是如何的可笑,简直像一个鸡冠。
“没有人应该对我说像那样的话!”她沙声地说道。
“无论如何,我已经说了!”沙宁说道,他恢复了他的和气,重新拿起笔来。
“你已经有过你的一份生活了,”他说道,“你没有权利去阻止丽达也有她的一份生活。”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不说什么话,只是诧异地望着她的儿子,而这时,她的帽子看来格外的滑稽可笑。
她匆匆地检阅过她过去的青春时代的一切记忆以及她的快乐的恋爱之夜,她的心上却凝注在这一个问题上面去:“他怎么敢对他的母亲说这样的话?”然而在她能够得到什么决定之前,沙宁却回过身去,握住了她的手,和气地说道:
“不要让那件事烦恼了你,但是,你必须不许萨鲁定走进屋里来,因为那个东西很能够对于我们玩些龌龊的把戏。”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立刻和平了下来。
“上帝保佑你,我的儿子,”她说道,“我是非常的高兴,因为我常是喜欢巴沙·诺委加夫的。当然我们不能接待萨鲁定。这是不能够的,为了巴沙之故。”
“不,正是那样!为了巴沙之故。”沙宁说道,他的眼里具有一个滑稽的表情。
“丽达到哪里去了呢?”他母亲问道。
“在她的房里。”
“巴沙呢?”她亲切地说出那个小名来。
“我实在不知道。他到了……”在那个时候,杜尼加在门口出现了,说道:
“维克托·赛琪约威慈来了,还有别一位先生同来。”
“把他们赶出门外去。”沙宁说道。
杜尼加忸怯地微笑着。
“唉!先生,我不能够那么办,我能吗?”
“当然的,你能够!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呀?”
杜尼加躲了她的脸,走了出去。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全身直立了起来,似乎显得年轻了些,虽然她的眼中含有恶意。她的观念,异常容易地生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变化,仿佛斗了一场欺诈的牌,她突然地得了胜利。当她希望要将萨鲁定当做女婿的时候,她对于他的感情是很亲切的,但当她实现出,别的人要娶了丽达去,而萨鲁定则不过对她求爱而已时,她的这个感情便立刻冷淡了下去。
当他母亲转身走去时,沙宁注意到她的石像似的侧影与禁阻的表情,就对自己说道:“简直是一只老母鸡!”他收起了信,跟了她出去,好奇地要看看事情将发生什么变化。
萨鲁定和孚洛秦站了起来,以过度的恭敬来敬礼这位老太太,然而萨鲁定却终于没有平常在沙宁家中那么样的安详舒适的态度了。孚洛秦真的觉得略略有些不安,因为他明白地要来看看丽达,却不能不藏匿了他的意向。
不顾萨鲁定如何的假作安详,他看来是显然的焦急着。他觉得他不应该来。他怕遇见丽达,然而他却一点也不能够让孚洛秦看出这个意向来,对于他,萨鲁定是总要装出像一个快快活活的洛赛里奥来的。
“亲爱的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萨鲁定开始说道,假装着微笑,“请你允许我,介绍给你我的好朋友,巴夫尔·罗孚威慈·孚洛秦。”
“非常喜欢!”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说道,带着假装的礼貌。萨鲁定在她的眼中看出敌意来,这有点使他不安。“我们不应该来的。”他想道。他最后惊觉到这件事实了,在和孚洛秦同伴着时,他是忘记了的。丽达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走进来的,丽达,他孩子的母亲;他对她说什么话好呢?他怎么能当面看着她呢?也许她母亲已知道了一切呢?他神经质地不安地坐在他的椅上,燃了一支香烟,耸耸他的肩膀,转动他的双腿,他的眼光左右地望着。
“你在这里要住得很久吗?”马丽亚·依文诺夫娜以一种冷淡的形式的口音对着孚洛秦说道。
“啊!不。”他答道。当下她得意地望着这位外省的人,将他的雪茄插入他的嘴角,烟气直升到他的脸上。
“你离开了彼得堡之后,在这里一定会觉沉闷的吧。”
“恰恰相反,我觉得这里很可爱。在这个小镇上,颇有些很亲切的东西。”
“你应该去看看镇外,到那里去游散和野餐是很有趣的,也可以划船和沐浴。”
“当然的,太太,当然的!”孚洛秦嗫嚅地说道,他已经有点厌烦了。
谈话恹恹无生气地下去,他们全都似乎戴上了一副微笑的假面具,在这个面具之后却藏匿着敌视的眼睛。孚洛秦对萨鲁定瞬一瞬眼,这眼光的意义,萨鲁定和沙宁却明白的,沙宁从他的一角,正紧紧地凝望着他们。
萨鲁定一想到孚洛秦将不再视他为一个漂亮的、勇敢的、无恶不作的一类人时,他的心便又恢复了一点他的旧时的厚颜。
“丽达·彼特洛夫娜在哪里呢?”他不经意地问道。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又诧异又愤怒地望着他。她的眼中似乎是说道:“你既然不去娶她,这对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也许在她的房里。”她冷淡地答道。
孚洛秦又射一眼给他的同伴。
“你不能设法使丽达赶快地下来吗?”这道眼光说道,“这个老太婆是成了一个厌物了。”
萨鲁定张开了他的嘴,微微地扭曲他的髭须。
“我听见了那么多关于你女儿的可夸耀的话,”孚洛秦开始道,微笑着,擦着他的手,同时弯身向着马丽亚·依文诺夫娜,“竟使我希望有荣幸能够介绍见见她。”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奇怪这个不逊的小浪子所听到的关于她自己的纯洁的丽达,她的亲爱的孩子的是些什么话,再者她对于丽达的堕落也有一个恐怖的预觉。这使她极端地不安起来,在那个时候,她的眼中乃具有比较柔和的,更近于人类的表情。
“如果他们不被驱出屋外去,”沙宁在这个当儿想,“他们将只会对于丽达及诺委加夫引起其他的烦恼的。”
“我听人说,你是要离开这里了?”他突然地说道,深思地望着地板。
萨鲁定奇怪着,那么简便的一个计策,他从前为何竟不曾想到过。“正对!一个好主意。两个月的告假!”他答道,在匆匆地回答以前。
“是的,我正想离开这里。一个人需要一个变换,你知道。住在一个地方太久了,你便要生锈了。”
沙宁大笑起来。全部的谈话,没有一个字眼儿是表白出他们的真正的思想与感情的,所有这一切的欺骗,本是骗不了一个人的,却大大地使他觉得有趣。他带着一种突然的愉快的与自由的意识,站起身来,说道:
“唔,我很以为你走得愈快愈好!”
在一瞬间之内,仿佛每个人都脱下了一件坚硬沉重的衣服,其他的三个人都变了一个样子。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脸色灰白而瑟缩着,孚洛秦的眼睛表现着兽类的恐怖,而萨鲁定则徐徐而不决心地站了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以粗涩的口音问道。
孚洛秦窥笑着,神经质地在四面寻找着他的帽子。
沙宁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只是恶意地将帽子递给了孚洛秦。从孚洛秦的张大的嘴中,逃出一个窒塞住的声音,仿佛一个悲哀的尖叫。
“你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萨鲁定愤怒地叫道。他警觉到他是生了气了。“真是乱子!”他对他自己想道。
“我的意思就是我所说的,”沙宁回答道,“你到这里来是绝对不需要的,我们将全都高兴以后不再看见你。”
萨鲁定向前走了一步。他看来是极端的不安,他的白齿恐吓得闪闪有光,好像是一个野兽的牙齿。
“啊哈!那是的吗,是不是?”他咿唔道,呼吸艰难的。
“滚出去!”沙宁轻蔑地说道,然而他的声音是那么可怕,竟使萨鲁定睁了眼,自动地退了回去。
“我不明白这一切闹的是什么鬼!”孚洛秦说道,屏息低声的,当下他肩部耸了起来,匆匆地向门走去。
但是在那边,在门口,站着丽达。她身上穿扮的衣服与平常完全不同。她头上不是时式的梳妆了,她只打了一条大辫子挂在她的背后。她不穿着华美的衣服,却穿了一件透明的织物做的大袍,这样的素朴更耀眼地增加了她身形的美丽。
当她微笑时,她的相貌与沙宁格外的相像,而她以她的温柔的女子的口音安详镇定地说道:
“我来了。你为什么匆促地便走了呢?维克托·赛琪约威慈,放下你的帽子来!”
沙宁默默不言,诧异地望着他的妹妹。“她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己想道。
到了她一出现,一个既不可抵抗又是温柔的神秘的影响,似乎自行觉察出来。好像一位驯狮者立在一笼满是野兽的笼前一样,丽达站在那里,男人们立刻便成了和平而柔顺的。
“唔,你知道,丽特亚·彼特洛夫娜……”萨鲁定嗫嚅道。
丽达一听到了他的声音,脸上便恢复了一个悲戚的、无助的表情,而当她迅快地瞬他一眼时,她的心里蕴着重大的愁苦,却也并不是没有混杂着温柔与希望。然而在一瞬间之内,这种感情乃为一种强烈的愿望所抹去了,这个愿望是要表示给萨鲁定看,他失去了她是如何大的一个损失;还要让他看看,她不管他使她忍受的一切悲愁与羞耻,仍然是很美丽的。
“我不想知道任何事,”她昂昂地、带点演剧样地答道,当下她有一会闭上了她的眼睛。
她的出现,在孚洛秦身上生了一个异常的效力,当下,他的尖尖的小舌头从他的枯燥的唇间伸出,他的眼睛变得更小了,他的全身的骨骸都被白的肉体的刺激所战栗。
“你还没有介绍我呢。”丽达转眼向萨鲁定说道。
“孚洛秦……巴夫尔·罗孚威慈……”军官嗫嚅地说道。
“而这位美人儿呢,”他对他自己说道,“乃是我的妻。”他诚心诚意地觉得高兴的这样想着,同时又急于要在孚洛秦面前表示出来,然而却又痛楚地自觉到一个不可挽回的损失。
丽达疲弱地对她母亲说道:
“有人要和你说话。”
“唉!我现在不能走开。”马丽亚·依文诺夫娜答道。
“但他们在等候着呢。”丽达坚执地说道,几乎是歇斯底里的。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立刻站了起来。
沙宁注视着丽达,他的鼻孔展开着。
“你们不到花园里去吗?这里是这样的热。”丽达说道,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们是否走来,她只管一直从游廊走了出去。
男人们仿佛被催眠了似的,跟了她走,好像是被她的头发的辫子所缚住,所以她能够引他们到什么地方去都可称心如意。孚洛秦第一个走着,被她的美貌所诱陷,显然是忘记了一切别的事。
丽达坐在菩提树下的一张摇椅上,伸出她的美好的小足,这足是被包裹在黑色的网形袜与黄褐色的皮鞋中的。这仿佛是,她具有两个性质:其一是为知羞及耻辱所冲没的,其一是充满了自觉的妖媚的。第一个性质唤起她憎恶地看着男人们、生命及她自己。
“唔。巴夫尔·罗孚威慈,”她问道,当下她的眼睑垂下了,“我们的可怜的不合时宜的小镇对于你印象如何?”
“这印象大约如那个在森林的深处突然遇见了一朵颜色鲜妍的花朵儿的人所经验的一样。”孚洛秦答道,摩擦着他的双手。
然后开始地谈着,所谈的话全都是无精神的不真诚的话,说出来的话是虚伪的,不说出来的话却是真实的。沙宁坐在那里,默默不言地静听着这个沉默未发出,然而却是真诚的谈话,这一席话是表现在脸上、手上、足上以及颤抖的高音里的。丽达是不快活着,孚洛秦渴想着她的所有的美丽,而萨鲁定则憎恶着丽达、沙宁、孚洛秦以及整个的世界。他想要走去,然而他却不能够走得动。他是预备要做些强暴的事,然而他却只能够吃了一支香烟,又是一支香烟的,同时他又为渴欲立刻宣布丽达乃是他的妻的一念所占据着。
“你住在这里高兴不高兴?你离开了彼得堡,不觉得难过吗?”丽达问道,同时感到激烈的苦痛,奇怪着她为什么还不站起来走开去。
“不,刚刚相反!”孚洛秦讷讷地说道,当下他矫饰地摇着他的手,专诚地凝视在丽达身上。
“来!来!不要说雅致的话!”丽达妖媚地说道,同时对于萨鲁定,她的全身似乎说道:
“你以为我是毁坏了,是不是你?并且完全被压倒了?但我却完全不是那一个样子的,我的朋友。请看看我!”
“唉,丽达·彼特洛夫娜!”萨鲁定说道,“你实在不能称它为雅致的话!”
“我请求你的原谅?”丽达冷冷地问道,仿佛她并没有听见,然后,以一种不同调的口气,她又对孚洛秦谈着。
“你要告诉我一点关于彼得堡的生活。在这里,我们不是生活,我们只不过虚度光阴而已。”
萨鲁定看见孚洛秦在对着他自己微笑着,仿佛他并不相信,萨鲁定和丽达会有什么亲切的关系的。
“哈!哈!哈!很好!”他对他自己说道,当下他恶习惯地咬着他的嘴唇。
“啊!我们的著名的彼得堡生活!”孚洛秦安详地闲谈着,看来如一只蠢蠢的小猴子,在妄谈着它所不懂得的事情。
“谁知道?”他对他自己想道,他的视线紧盯在丽达的姣美的身体上。
“我以名誉担保地告诉你,我们的生活是极端的沉闷与黯然无色。在今天以前,我想,一般的生活,无论在城市或在乡间,常都是沉闷的。”
“不是真的!”丽达叫道,当下她半合了她的眼睛。
“使生命值得生活下去的乃是——一位美貌的妇人!而在城市中的那些妇人呢?只要你能够看见她们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你要知道,我坚决地感到,如果世界是要被救的话,那一定是要被美人儿所救。”这个最后的话,孚洛秦不期然地加了上去,他相信这句话是最合宜或可诱动人的。他脸上的表情乃是一个既蠢又贪的表情,当下他继续地谈着他的爱好的题目:妇人。萨鲁定的脸上妒忌得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觉得实在不能够同坐在一块儿,他只是不停地在小路上走来走去。
“我们的妇人们全都是一个样子的……刻板地铸成,用人工装成的。要去找一位妇人,她的美貌是值得赞美的话,一个人必须要到外省去,在那里土地还没有垦辟呢,在那里乃产生了最美丽的花朵儿。”
沙宁抓抓他的颈背,交叉着他的双腿。
“啊!如果他们在这里繁开了花朵,却有什么用处呢?为的是没有一个有身价的人来撷取他们。”丽达答道。
“啊哈!”沙宁想道,突然地感到兴趣起来,“原来那便是她所要达到的目的!”
这个言语的游戏,在其中,情操与粗语乃是那么隐晦地包含在一处,竟使他觉得极端地分心了。
“这是可能的吗?”
“什么,当然的!我说什么我的意思便是什么,谁是那个撷取了我们的不幸的花朵儿的人呢?那些男人乃是我们所当作英雄们的呢?”丽达悲戚地答道。
“你责评我们的话不太过严苛了一点吗?”萨鲁定问道。
“不,丽达·彼特洛夫娜的话是对的!”孚洛秦叫道,但当他向萨鲁定望了一眼时,他的雄辩突然地消失了。丽达大笑起来,充满了羞耻、悲哀与复仇,她的光亮亮的双眼正射在她的拐骗者的身上,似乎看穿过又看穿过他。孚洛秦又开始喋喋地谈起来,但丽达却以笑声中止了他,这笑声是藏匿了她的眼泪的。
“我想,我们应该要走了。”萨鲁定最后地说道,他觉得已到了不能忍受的地位了。他不能说出为什么,但是一切的东西,丽达的笑声、她的傲视的双眼以及颤抖着的手,对于他全都像那么多的暗中打他的耳朵上面的耳光。他的增长的对于她的憎恶,他对孚洛秦的妒忌以及他感觉到他所有已失去的一切,使他完全地困疲了。
“已经要走了吗?”丽达问道。
孚洛秦温柔地微笑着,以他的舌尖舐着他的嘴唇。
“不得不走了!维克托·赛琪约威慈显然是有点不自在。”他以讥嘲的口气说道,高傲着他自己的胜利。
于是他们告辞而去,当萨鲁定俯弯在丽达的手上时,他微语道:
“这便是再会了!”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憎恨丽达那么深的。
在丽达的心里,却引起一个朦胧的疾掠而过的愿望,要想对着所有从前他们俩所共享过的过去的恋爱光阴甜甜蜜蜜地告个别。但这个感情,她立刻便压下去了,当下她以粗而高的声音说道:
“再会!旅途多福!不要忘记了我们,巴夫尔·罗孚威慈!”
当他们走去了时,孚洛秦的批评还明明白白可以听得见。
“她是如何的可爱呀!她使人沉醉,如香槟酒一样。”
当他们走了时,丽达又坐在摇椅上去。她的地位现在是一个不同的了,因为她弯身向前,全身抖栗着,她的无声的泪如脱线的珍珠似的迅落下来。
“来,来!什么事?”沙宁说道,当下他握住了她的手。
“唉!不要!生命是如何丑恶的一件东西啊!”她叫道,当下她的头沉堕得更深了,她用双手掩住了脸,而她的柔辫滑过她的肩部,挂在她的前面来。
“为了羞耻!”沙宁说道,“为了这一切小事而哭泣有什么用处?”
“真的没有别一个……更好的男人吗,那么?”丽达咿唔道。
沙宁微笑着。
“不,当然没有。男人是生来便坏的。从他那里不能希望得到什么的……那么,他对于你所做的损害,也不会使你悲伤了。”
丽达抬起了俊美的为泪水所湿的眼来望着他。
“你也不希望从你的同伴男人们中得到什么好处吗?”
“当然的不,”沙宁答道,“我是独自生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