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经到了。那么,冬天与雪。那么春天、夏天,又是秋天!这一切都是永久的单调!在那些时候我将做什么事呢?正如我现在所做一般无二。最好的是,我将成了无知识者,不顾虑到任何东西。然后老年,然后死亡。”
同一的思想,那么常使他烦恼的,现在又冲过他的脑中了。生命,他这样地说着,已经在他身边走过了。总之,像一个例外的生存者的一种东西是没有的,即一个英雄的生活,其开头也是充满了倦厌与悲哀的,其结局也是没有快乐的。他记起他的生活永远是在期待些什么新的,看在这时候内所做的事是临时的;可是这“临时”在拉长着,正和蚕一样,不住地发展出新的身段,而蚕的尾端却渐渐地在老死中隐消下去了。
“一个成功!一个某一种的胜利!”犹里绝望地扭绞着他的双手,“去显名一时,然后死了,没有恐怖,没有痛苦。那是唯一真实的生活!”
一千种的冒险,一种比一种更为英雄的,皆自现于他的心上,每一种都像冷笑的死亡的头颅。犹里闭了他的眼,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灰色的彼得堡的清晨,潮湿的砖墙,及一具绞架朦胧现于铅色的天空。他幻想有一把手枪的铁管压在他的额前,他想象他能够听见皮鞭咝咝地打在他的无抵抗的脸上及赤裸的背上。
“那便是为一个人而储待着的东西了!一个人必定到那里去的!”他叫道,烦恼地挥着手。
英雄的行为消失了,代替它们而生的乃是他自己的无助,像一个讥嘲的面具似的对他冷笑着。他觉得,所有他的胜利的梦想以及勇气,都不过是孩提的幻想而已。
“我为什么要牺牲了我自己的性命或投服与侮辱与死亡,为的是要使将来的工人阶级不会因乏食或缺少性的满足而受苦呢?鬼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工人与非工人都取了去!”
犹里重又感到一种无力的恶毒,无目的而且使他自身痛苦的侵将过来。他全身盘踞着一种拋弃一切、脱身世外的不可抑止的需要。但是不可见的爪牙紧紧地握住,完全的疲倦之感冲到他脑里、心里,活的躯体充满了死的幻灭。
“我愿意有人枪杀我,”他想道,“杀死我,一下子,一粒子弹从后面射来,那么我不会感觉到什么。这是如何的无意识?为什么必须别的人去做这事呢?我自己不能吗?难道我真的是如此的一个怯者,竟不能鼓动起了勇气以了结这个除了悲苦便不知他物的生命吗?迟或早,一个人必须死,所以……”
他走近了他放手枪的抽屉,偷偷地取它出来。
“假如我试一试看?不是真的因为我……只不过为了玩玩!”
他滑落了手枪在他的衣袋里,走出通到花园中去的游廊上。在石阶上满撒着黄色的败叶。他四面八方地捡拾了它们起来,同时他吹啸着一个悲调。
“你吹啸的什么呢?”丽莱亚快乐地问道,当她走过花园时,“这如一首悲悼你的逝去的青春的挽歌。”
丽莱亚到河边去同勒森且夫幽会,回来时受到亲吻,感到非常的畅快和幸福。谁也不禁阻他们相见,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行,但是在荒园的空处和静默里,在秘密里可以有一种尖锐的刺激,因此亲吻更加地显得激昂,使丽莱亚触到新的愿望。
“不要说无意识的话!”犹里恼怒地答道。从那个时候起,他觉得将近的某事,已不是他的能力所可阻止的了。像一只知道死期将近的兽,他不休不停地这里那里地漫走着,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天井只能使他憎恶,所以他便走下了河边,黄叶在水面上浮着,他抛了一枝枯枝进河。有好一会儿他凝望着水面上的晕圈,而浮叶则在圈里跳舞着。他回转来,向屋子走去,停步去看荒芜的花床,在那里,最后的红花还淹留着。然后他又回到花园中去。
在棕色与黄色的树叶之间,一株橡树挺立在那里,独有它的树叶是绿色的。在树下的长凳上,一只黄猫躺在那里晒太阳。犹里轻轻地拍着它的柔软的毛背,他的眼中有了眼泪。
“这是完结了!这是完结了!”他自己不断地念着。这些句语对于他虽似无意义,它们却如一支箭似的刺着他的心。
“不,不!什么无意识!我的全生躺在我的面前。我只有二十四岁呢!这不是那样的。那么,是怎么样的呢?”
他突然地想到了西娜,在林中的一幕暴行之后,再去会见她是如何的不可能。然而他怎么能设法不与她相遇呢?这场羞辱浸没了他。最好还是死了吧。
猫弓了它的背,快乐地鸣叫着,其声如一个嗍嗍作响的茶缸。犹里注意地望着它,然后开始走来走去。
“我的生活是如此的疲厌,如此的可怕的凄惨……并且,我不能说,如果……不,不,我宁愿死,比再看见我还好些!”
西娜已经永远地走出他的生活中了。将来是冰冷、灰色、虚空地躺在他的面前,一长链的无爱情、无希望的日子。
“不,我宁愿死去!”
正在那个时候,马车夫步伐沉重地走了过去,携着一桶的水,水中浮着树叶,黄色的死叶。女仆出现于门口,向犹里叫着。有好一会儿,他不能够明白她说什么话。
“是的,是的,知道了!”当他最后明白了她是来告诉他午饭已经预备好了时答道。
“午饭吗?”他恐怖地对他自己说道,“进去吃午饭!每一件事都和前一般无二;活下去,忧虑着,去计划我应该如何地对待西娜,如何地对付我自己的生活以及我自己的行为吗?所以我最好要赶快,否则,如果我去吃午饭了,以后便没有时间了。”
一个要赶快的愿望占有了他,而他全身的一肢一节都颤抖着。他心上自觉,没有事情要发生,然而他又有一个将死的清楚的预警;因敏锐的恐怖,他双耳中有一种嗡嗡的鸣声。
女仆双手塞在她的白长衣里,仍然站在游廊上不动,在欣赏着柔和的秋气。
犹里像一个贼一样走到橡树后面去,如此,便没有人会从游廊上看见他了,他以可惊的突然,在胸前打了一枪。
“走火了!”他快活地想道,希望活着,而惧怕死去。但在他之上,他看见橡树的最高顶衬着蔚蓝的天空,而黄猫惊骇地逃了开去。
女仆惊喊了一声,冲进屋内。即刻之后,在犹里看来,似乎他身边环立了一大群的人。有人将冷水倾在他的头上,一片黄叶贴在他的额前,很使他不舒服。他听见各方面来的激动的声音,有一个人在啜泣着,叫道:
“犹拉,犹拉!唉!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丽莱亚!”犹里想道。他睁大了他的眼,开始激烈地挣扎着,仿佛在冰结之中似的,他呻吟道:
“去叫医生来——快点!”
但在他的恐怖中,他觉得一切都完了——现在没有东西能够救全他了。死叶贴在他的额上觉得更重、更重了,压榨着他的脑。他无效地伸出他的头颈,要看得更清楚些,但那黄叶长得更大了、更大了,直至它们掩蔽了一切东西;以后所发生的关于他的事,犹里便永远的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