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灰白的晨雾还悬挂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百叶窗严严实实地关着,为了让居民能安静无扰地酣睡——我的骑兵中队和每天早上一样,出发到练兵场去。我们先用慢腾腾的步伐,策马在高低不平的石头路上前进;我的轻骑兵坐在马鞍上摇来晃去,还都有些瞌睡蒙眬,人发僵,心绪恶劣。不久我们就慢步骑过了四五条胡同,一上宽阔的公路,我们就轻快地小跑起来,然后向右一拐,面前是空旷的草地。我向我这排骑兵发出口令:“快跑!”扬蹄腾跃的坐骑猛地一挣,便喷着鼻子向前飞奔。这些战马已经认得这柔软、肥美、辽阔无边的田野,这些聪明的骏马,根本用不着再催它们快跑,你完全可以放松缰绳,因为这些战马只要感到你双腿一夹,它们就竭尽全力向前奔驰。它们也感到心情激动和全身放松的快乐。
我一马当先。我狂热地酷爱骑马。我感到跳动不已奔流不息的热血从腰部像溪流似的潺潺流来,像真正生命的暖流,在我肌肉放松的全身循环流动。与此同时,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吹拂着额头和双颊。美妙无比的清晨的空气,你还能尝到里面有夜露的滋味,松软的泥土气息和花草繁茂的田野的芳香;同时急促呼吸的马鼻喷出的温暖,肉感的蒸汽包围着你。清晨第一次疾驰总使我重新振奋起来,它使劲晃动你睡意未消、僵硬发直的身体,使你感到通体舒泰,把你身上的麻木状态像滞重的浓雾似的一扫而空。充塞我全身的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扩展着我的胸腔,我张开嘴唇痛饮这迎面吹来的清风。“快跑!快跑!”——我感到眼睛变得更加明亮,感官变得更加活跃。在我身后响起节奏均匀的佩刀撞击声,战马喷鼻声,马鞍摩擦发出的柔和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和节拍分明的沉重的马蹄声。这群风驰电掣的战士和战马,生气勃勃,充满活力,汇成一体,变成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一个劲地向前!向前!向前!快跑!快跑!快跑!啊,就这样骑着马一往直前,一直骑到世界的尽头!我成了这种欢乐的主人和创造者,我就怀着这种秘密的骄傲,坐在马鞍上不时回过头去看看我手下的士兵。霎时间我发现,我的这些好样的轻骑兵全都换了另一副面貌。小俄罗斯人身上的那种沉重压抑迟钝呆滞的神气,那种睡眼惺忪的模样,全像煤烟似的从他们的眼里一扫而净。他们觉得有人在观察他们,一个个身子都坐得更加挺直,他们咧嘴微笑,回答我眼里流露出来的喜悦。我感到,就是这些感觉迟钝的农家子弟也浑身浸透了这种飞快运动的快乐,这可是人体飞行的前身啊。他们大家都和我一样十分快活地感觉到一种肉体上的幸福,因为自己年轻,拥有既能紧张又能放松的力量。
可是我突然发出口令:“停——住!缓步前进!”大家出乎意外地一把勒紧缰绳。全排活像一架突然急刹车的机器,用比较迟缓的步伐前进。轻骑兵有点惊愕地斜眼瞟我。因为——他们了解我,也知道我那控制不住的跑马欲——平时我们就一口气飞马狂奔越过草地,直达做了标记的练兵场。然而我觉得,仿佛有一只陌生的手猛的一把拉住我的缰绳: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想必是无意识地在地平线的边缘看见左边那片围墙构成的白色方框,府邸花园里的树木和高塔的平顶,于是像有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心口:也许有个人正在那儿望着你呢!你曾经以你的跳舞狂伤害过这个人,如今你又用你的跑马欲重新伤她的心。这个人双腿瘫痪,被紧紧地拴住,看见你像小鸟一样轻快地向前飞驰,会对你艳羡不止的。反正突然之间我因为自己这样健康地、无拘无束地、如醉如迷地纵马奔驰感到羞愧。这种过分的肉体的幸福我看成是上天很不适宜的优待,我为此感到羞愧。我让我那些大失所望的小伙子跟在我身后迈着沉重的步伐慢吞吞地跑过草地。我没有看他们,但是我感觉到,他们正等我发出口令,让他们重新振奋起来,然而他们白等了一会儿。
当然,就在我感到心里有这种特别的障碍的同时,我也已经清楚地知道,这种苦修磨炼是愚蠢而无用的。我知道,因为别人不能得到某种享受,所以不让自己获得这种享受,因为别人不幸,所以不许自己幸福,这是毫无意义的。我知道,每一秒钟,正当我们嬉笑戏谑之际,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人正在病床上痰喘,死去,在千万扇窗户后面正躲藏着贫困,人们正在挨饿;正当我们嬉笑戏谑之际,世界上还有许多医院、采石场和矿井,在医院、机关和监狱里,无数的人们时刻被迫从事沉重的苦役,即使有人在无谓地折磨自己,别人谁也不会在自己的苦难之中感到轻松一些。我心里很明白,只要有人开始设想,在同一时间内世上有什么样的苦难,那他定会感到窒息,彻夜不眠,嘴角笑意顿消。然而使人惊慌失措、心灰意懒的并不总是那臆想出来的、想象中的苦难;只有人的心灵以同情的眼睛看到的苦难才能真正震撼人的心灵。正在我兴高采烈之际,我似乎蓦然间看到了那张苍白的、痛苦得变形了的脸,它是那样近,那样真,像在幻觉之中。我看到她拄着拐杖拖着脚步慢慢走过大厅,同时听见拐杖击地的笃笃笃笃的声音和在她病残的足踝上暗藏的机簧发出的叮叮当当、叽叽喳喳的声音。我不假思索,考虑也没有考虑,就一把拉住缰绳,仿佛吃了一惊。现在事过境迁,我对自己说,当时你不去令人鼓舞、使人振奋地纵马疾驰,却让战马这样愚蠢地踏着沉重的步伐一路慢跑,又能帮得了谁的忙?然而,这一击却打中了我心里的某一处,就在良心的附近;我再也没有勇气,力量充沛地、自由自在地、身心健康地享受我肉体的欢乐。我们慢腾腾地、无精打采地骑着马一直走到通向练兵场的横马路上。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见那座府邸了,我才振作起来,自语道:“胡扯!别来这些愚蠢的感伤情绪!”发出口令,“快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