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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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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站起来,向走来的开克斯法尔伐问好。他拘束地点点头,马上俯下身子,吻吻艾迪特的前额。然后出现了一片奇怪的沉默。在这所房子里,人人都能互相感觉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切。毫无疑问,这位老人想必也感觉到,刚才在我们两人之间曾经出现过危险的紧张气氛。所以他此刻低垂着眼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我发现,他恨不得马上又逃回去。艾迪特设法打破僵局。

“你想想看,爸爸,少尉先生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露台呢。”

“可不是,这儿简直美极了。”我便说道,可是立刻我就很难堪地意识到,我说了一句应景的陈词滥调,令人羞愧,我马上住口了。为了摆脱这种拘谨的局面,开克斯法尔伐向圈手椅俯下身子。

“我担心,过一会儿这里对你会太凉。我们不如下楼去好吗?”

“好吧。”艾迪特答道。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这样一来,可以胡乱忙一气,分散一下注意力,把书摞起来,给她围好披肩,摇摇小铃。这幢房子里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小铃,这儿也有一个。两分钟以后电梯隆隆地开了上来,约瑟夫小心翼翼地把这下肢瘫痪的姑娘坐的圈手椅一直推到电梯里。

“我们马上就下来,”开克斯法尔伐温情脉脉地向女儿招手,“你是不是梳洗一下准备吃晚饭?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和少尉先生一起在花园里再散会儿步。”

仆人关上电梯的门。载着瘫痪姑娘的轮椅直往下沉,就像降入一个墓穴。老人和我都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我们两个都沉默不语,可是倏然间我感觉到,他畏畏缩缩地向我走近。

“倘若不打扰您的话,少尉先生,我很想和您谈件事情……这就是说,我有件事求您……咱们到对面管理处我的办公室去好吗……我的意思当然只是,如果您不觉得厌烦的话……否则……否则我们当然也可以在花园里散散步。”

“怎么说厌烦,我只是深感荣幸,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答道。这时电梯又隆隆直响地开回来接我们。我们乘电梯下去,迈步走过院子向管理处走去。我发现,开克斯法尔伐小心谨慎地挨着房子,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往前走,缩着身子,好像他怕被人当场捕获似的。我没有别的办法,也身不由己地迈着同样轻悄、谨慎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他在这座低矮的、粉刷得不甚干净的管理处的尽头打开一扇门。这扇门通向他的账房,这房间的布置也不见得比我在军营里的那间房间讲究多少:一张便宜的写字台,木头都糟了,用了有些年头了,几张污渍斑驳的旧草垫沙发,墙上的糊墙纸破破烂烂,外面挂着几张旧的表格,显然已经多年没用了。屋里发出的霉味使我很不愉快地想起我们自己政府部门的办公室。我扫了一眼就看出——这短短几天我学会理解多少事情啊——这位老人把一切奢侈品,一切舒适的条件全都给了他的女儿,而他自己生活简朴,活像个吝啬成性的农民;因为他走在我前面,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黑上衣肘部已经磨得发亮,大概这件衣服他已经穿了十年或者十五个年头了。

开克斯法尔伐把账房的一张宽敞的、黑皮高脚椅子推给我,这是唯一的一张舒服椅子。“请坐,少尉先生,您请坐。”他说道,口气温柔而又急迫,同时他自己趁我还没来得及伸手,又把一只摇摇晃晃的草垫沙发拉过来。于是我们坐着,挨得很近,他可以开口了,他现在应该开口了,我怀着一种可以理解的焦灼不耐的心情等他开口说话,因为他拥有万贯家私,是个百万富翁,他又能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这么一个穷酸的少尉呢。但是他执拗地低着头,仿佛他正在热心地观察他脚上穿的鞋。我只听见他向前微倾的胸中发出阵阵呼吸,费劲而又急促。

开克斯法尔伐终于抬起头来,额上湿淋淋的,布满了汗珠,他摘下了罩上雾气的眼镜。没有这层闪光的镜片的保护,他的脸立刻变了样,仿佛显得更赤裸,更可怜,更富悲剧性。近视眼往往是这样,没戴加强视力的眼镜,就显得呆滞得多、疲劳得多。我从他微微发炎的眼睑也看出,这位老人睡眠很少、很坏。我又感觉到在我内心深处,那股热浪翻滚——我现在知道了:这是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霎时间,我不再是坐在封·开克斯法尔伐这位富翁面前,而是坐在一个愁肠百结的老人面前。

现在他干咳两声,开口说:“少尉先生,”他的嗓子似乎生了锈,还一直不听他的使唤,“我想求您帮我个大忙……我当然知道,我没有权利麻烦您,您几乎还不怎么认识我们……话说回来,您完全可以拒绝……不言而喻,您可以拒绝……我这个说不定是非分之想,是强人所难,但是我从第一眼看见您,我就信任您。谁都立刻感觉到,您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是的,是的,是的。”我想必作了一个推辞的手势——“您心地善良。您身上有一种东西,使人心里踏实,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您是派来帮助我的,是被……”说到这里他打住了,我感觉到,他是想说“天主派来的”,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罢了——“派您到我这里来,让我能和您说说心里话……话说回来,我向您请求的东西并不多……瞧我这样一个劲地说啊说啊,也不问问您是否愿意倾听我的话。”

“当然愿意。”

“谢谢您……人老了,阅世深,只要把一个人看上一眼,就能洞察他的肺腑……我知道,心地善良的人是什么样子,我是从我妻子身上了解这一点的,愿天主保佑她幸福……她先我而死,这是我遭受的第一个不幸,可是我今天对我自己说,也许这样反而更好,她用不着亲眼看见这孩子遭到的厄运……她要活着,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您知道吗?这事在五年前是怎么开始的……我起先根本不相信,这种状况会持续这么长久……你叫人怎么能想象,这个孩子和其他所有的孩子一样,又跑又玩,飞来转去,活像个陀螺……可是突然之间说是这一切全都完了,永远完了……另外,我们从小到大,都对医生怀着敬畏之情……在报纸上读到,他们能够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他们能缝补心脏,移植眼睛,说是这样……所以我们这种人也就坚信,把一个孩子……一个生来健康,并且一直非常健康的孩子,很快地治愈,应该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们一定能够办到……因此我开头的时候并不吃惊,因为我从来也不相信,一刻也没相信过,天主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他会把一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永远击毁……可不是,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双腿带着我东跑西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现在还要它干啥……再说,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干过许多坏事,我也……唉,什么呀,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呀?……是的,不错,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还可以理解。然而天主怎么能打得这么‘偏’,去打在冤枉的、无辜的人身上……又怎么能叫我们这些人理解,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一个孩子身上两条腿会突然死去,就因为无缘无故的,有这么种细菌,大夫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这样一来就说出了什么名堂……然而这只是一句空话,只是一个借口,另一方面实实在在的是,孩子躺在那里,一下子肢体发僵,不能再走,不能再动,而你自己站在旁边,一点抵御的能力也没有……这事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啊。”

他用手背使劲地擦去汗湿的、凌乱的头发上的汗水。“当然,我请教了所有的名医……只要哪儿有一位高手名医,我们就驱车前往……我把他们大家都延请到我家来,他们侃侃而谈,用拉丁文发表意见,讨论,会诊,这一位用这种方法试试,另一位又用那种方法试试,然后他们就说,他们希望,他们深信,如何如何,说罢拿了钱就走,一切又依然如故。这就是说,病情有所好转,其实已经大大好转。从前她一直不得不仰卧平躺在床上,全身都已经瘫痪……现在至少双臂、上身恢复正常,她可以独自撑着拐杖走路……有所好转,不,应该说,大大好转,我不能冤枉人家……但是还没有一个人帮助她痊愈……所有的大夫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说道:耐心一点,耐心一点……只有一个医生始终坚持给她治病,这就是康多尔大夫……我不知道您是否听到过他的名字。您不也是从维也纳来的吗?”

我只好说不认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

“当然啰,您怎么会认识他呢,您身体健康,无病无痛,而他也不是那种为自己大吹大擂的人……他根本不是教授,连讲师也不是……我也不相信他的诊所生意兴隆……这就是说,他并不去给许多病家治病。他本来就是个奇人,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把这点给您解释清楚。他对那些寻常的病例,每一个庸医都能治疗的病例,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那些疑难病症,别的大夫耸耸肩膀扬长而去的那些病症。我这人不学无术,我当然不能说康多尔大夫远比别的大夫高明……我只知道,他的心地比别人更加善良。我第一次和他相识是在我内人患病的时候,我看见他为救治她而奋斗……他是唯一的一个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愿屈服的人。我在当时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个人亲身经历了每个病人的生与死。他,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把话说清楚了……他正好有某种激情,要比疾病更加顽强……不像别的大夫,野心勃勃,只想挣钱,只想当上教授和宫廷顾问……他并不是从自己出发来考虑问题,而总是为别人着想,为病人着想……啊,他真是个奇妙的人。”

老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他的眼睛,刚才还显得疲倦,此刻闪着强烈的光芒。

“真是个奇妙的人,我跟您说吧,他绝不丢下任何人不管。对他来说,每一个病例都是一种责任……我知道,我没能把这些话表达清楚……可是在他身上的确是这样,他要是帮不了病人的忙,就觉得仿佛欠了这个病人一笔债似的……他觉得自己欠了病人的债……因此——您会不相信我这番话的,但是,我向您发誓,这事的确是真的——有这么一次,他的意图未能成功……他答应一个行将失明的女人,一定把她治好……等到她后来真的双目失明,他就娶了这个瞎眼女人为妻,您想想看,他年纪轻轻的竟然娶了一个瞎眼的女人,这女人比他大七岁,长得不美,也没财产,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现在成天拖累他,而且对他丝毫没有感激之心……可不是吗,这事让人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这就明白了,找到这样一个人,我是多么幸运……这个人关心我的女儿就像我自己一样。我也把他写进了我的遗嘱……要是有什么人会帮助我的女儿,那就是他,愿天主保佑!天主保佑!”

老人把双手合并起来,像在祈祷。然后他猛地一震,向我身边更挪近一些。

“现在您听我说,少尉先生。我是有件事情求您。我刚才已经跟您说了,这位康多尔大夫是多么关心别人……可是您瞧,您明白吗……正因为他心地如此善良,这也就使我心里十分不安……我总担心,您明白吗……我担心他为了体贴我没有跟我说实话,没有把全部真情告诉我……他总是一个劲地向我许愿,安慰我,说这孩子的病情一定会好转,她一定会完全恢复健康……可是,只要我仔细追问,什么时候她会病愈,这病还要拖多久,他就避而不答,只是说:耐心点,耐心点!可是我总得心里有数啊……我老了,而且身上有病,我总得知道,我是否能看到这一天,她是否真能复原,完完全全地恢复健康……啊不,请您相信我,少尉先生,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我必须知道她是否确有病愈的把握,什么时候能够痊愈……我必须知道这一点,这种心里不踏实的状况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激动之余,他站起身来,急匆匆地使劲迈了三步,走到窗前。我已熟悉他的这种动作。每当他热泪盈眶之际,他就这样猛地扭过头去,企图掩饰。他也不要别人的同情——因为父女俩是相似的啊!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笨拙地伸进他那阴森森的黑上衣背后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然后他就假装擦汗,似乎只是从额上拭去汗水,可是白费力气!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那发红的眼圈。他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踱了一两圈,只听见一阵阵低声呻吟,我不知道是年久朽坏的地板在他脚下给踩得直响,还是他自己,这年迈老朽的人发出的叹息。然后他就像一个游泳的人在蹬足游出去之前又吸了口气。

“请您原谅……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我想说什么来着?啊,是这样……明天康多尔大夫又要从维也纳来,他已经打电话来通知过了……他总是定期隔那么两三个礼拜来一趟,看看情况如何……要是依着我,我压根儿就不让他再走……他完全可以住在这儿,住在这幢屋子里,我可以付给他任何报酬。可是他说,他需要有一定的距离来观察,为的是……一定的距离,为的是……是啊……我想说什么来着?……我知道了……就是说他明天要来,明天下午他要给艾迪特检查身体。他每次来都要留下来吃晚饭,夜里乘快车回去。这样我心里就盘算起来,要是有这么个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完全出乎偶然地问他……完全是巧合,就像人家碰巧打听一个熟人的近况似的……问他,这种瘫痪症究竟是怎么回事,问他究竟这孩子是否会恢复健康,完全恢复健康……您听见吗?完全恢复健康。究竟他认为,这要多少时间……我觉得,他是不会对您说假话的……他总用不着照顾您的情绪,总可以把真实情况说给您听吧……在我身上,他也许有所顾忌,我是做父亲的,我是个有病的老人。他知道,听见实话会使我心碎……可是当然啰,您不能让他觉察到您已经跟我谈过了……您必须非常碰巧地谈起这件事情,就像人家顺便向大夫打听什么似的……您愿意……您会为我做这件事吗?”

我怎么能拒绝呢?我面前坐着一位眼泪汪汪的老人,等我说个“行”字就像等待末日审判的号角声一样。不消说,我满口答应。他猛的一下子向我伸出双臂。

“我早就知道了……那时候,您去而复回,并且待我的女儿那么好,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在……之后,好了,您明白了……我早就知道了,您是个了解我的人……您,只有您会为我去问他……我答应您,我向您发誓,无论事先事后,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艾迪特也罢,康多尔也罢,伊罗娜也罢,都不会知道……只有我会知道,您帮了我一个多大的忙,效了多大的劳。”

“何必这么说呀,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这的的确确只是小事一桩啊。”

“不然,这不是小事……您这是帮了我一个非常大的忙……很大的忙……重大的效劳,如果……”说到这里他缩了一下身子,他的声音也仿佛有点羞怯地缩了回去——“……如果我这方面有朝一日……能为您做点什么……也许您需要……”

我想必作了一个大吃一惊的动作(莫非他想马上付钱给我?),因为他结结巴巴地匆匆补充了几句,每次他十分激动,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

“不,不,请您别误会我……我指的……我指的并不是物质方面的东西……我指的只是……我是说……我有很好的关系……我在政府各部认识好些人,在陆军部也有熟人……在今天这年头,有个把熟人,必要时可以找他帮忙,总是件好事……我说的自然只是这个意思……每个人都会有需要人家帮忙的时刻……就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他十分羞怯、狼狈地把他的双手伸给我,这种神情使我感到难为情。整个一段时间里他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而总是低头敛目,像在同他自己的双手讲话。直到现在他才忐忑不安地抬起眼来,手指瑟瑟直抖地摸到他那搁在一边的眼镜戴上。

“也许咱们现在,”他接着喃喃地低声说道,“还是到那边去好,要不然……要不然我们走开这么长时间,会引起艾迪特注意的。可惜对待她得无比地小心谨慎;自从她生病以来,她……她不晓得怎么搞的,感觉比别人敏锐得多。她待在自己的房里,足不出户,可以知道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你还没有把话说出来,她就猜到了你的全部心思……到末了她会……所以我想建议,趁她还没有产生怀疑,我们就到那边去吧。”

我们就到那边去。艾迪特坐在轮椅里,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抬起她那灰色的锋利的眼光,仿佛想从我们有些尴尬地低垂着的额头上看出我们两个方才谈了些什么,因为我们一点口风也不露,所以她整个晚上明显地沉默寡言,沉思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