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多尔大夫方才又打住话头。我起先以为,他停下来,只是为了点支雪茄。可是我发现,他突然一下子烦躁起来。他摘下夹鼻眼镜又戴上,把他稀薄的头发像什么讨厌的东西那样往后一甩,眼睛直视我。这可是长长的一瞥,惶惑不安地打量我。然后他猛地向后一靠,深深地坐进软椅里。
“少尉先生,也许我告诉您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反正比我原来打算告诉您的要多。但是,希望您不至于误会我。我把开克斯法尔伐当时对这个毫无所知的女人耍的这个花招老老实实地告诉您,决不是为了让您对他产生反感。这个可怜的老人,今天留我们在他家吃了晚饭,我们看见,他身患心脏病,惊慌失措,他把他的女儿托付给我。为了治好这可怜的姑娘,他会拿出他财产中的最后一个大钱,这个人早已不再做那种不干不净的买卖,我是绝不会在今天来控告他的。恰好在现在,他在绝望之中的确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觉得重要的是,您从我这儿听到真实情况而不是从别人那儿听到恶意的风言风语。所以请您坚持一点——开克斯法尔伐(或者不如说卡尼兹,当时他还叫这个名字呢)那天到开克斯法尔伐庄园去,并不是抱着从这个不明世故的女人手里凭着花言巧语便宜地买下这个庄园的目的。他只是想顺便做一笔他常做的那种小买卖,并无其他奢望。那个惊人的机会简直可说是向他突然袭来的,他要是不充分利用这个机会,也就不成其为他了。但是您马上就会看到,接着事态便多少有了些变化。
“我不想长篇大论地大讲一气,宁可省掉一些细枝末节。只有一点我想向您透露,那就是这几小时成了他一生中神经最紧张、心情最激动的时刻。您不妨自己想想当时的形势:这个人一向仅仅是个不大不小的代理人,一个不知名的生意人,突然之间,机遇犹如一块陨石从天空落到他头上,使他一夜之间可以变成巨富。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可以比过去二十四年惨淡经营、锱铢必较的薄利小本买卖挣钱更多,而且,惊人的诱惑在于,他用不着去追逐这个牺牲品,用不着去拴住它,麻痹它——而是那个牺牲品自觉自愿地来上他的圈套,简直可以说还来舔那只已经举起了屠刀的手呢。唯一的危险在于,另外会有个人跑来干扰。因此,他一秒钟也不能把这女继承人从手里放走,不能让她有空闲的时间,他必须趁管家还没回来就把她从开克斯法尔伐带走,而在采取这些预防措施的过程中,一秒钟也不得泄露他自己对于庄园的出售感兴趣。
“在援军到来之前发起冲锋,一举攻克陷入重围的开克斯法尔伐堡垒,此举简直像拿破仑的战役一样大胆,也像拿破仑的战役一样危险。然而机缘巧合总乐于为冒险的赌徒助一臂之力。连卡尼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一种情况,悄悄地为他铺平了道路,这就是那个非常残酷可是又极其自然的事实:这个可怜的女继承人在她到达她继承到的这个府邸的最初几小时里已经受了那么多屈辱,遇到那么多仇恨,以至她自己只有唯一的愿望,那就是:离去,赶快离去!奴颜婢膝之徒看到他们的邻人好像驾着天使的翅膀从同样沉重的徭役中脱身出来,于是满怀嫉恨,再也没有比这表现得更卑劣的了:渺小的心灵容易原谅一个君王获得令人头晕目眩的财富,不容易原谅和他们受到同样重压的同命运的难友获得微不足道的一点自由。开克斯法尔伐府邸里的仆役看到,恰巧是这个北德的女人如今突然之间要做开克斯法尔伐庄园的主人,从而也将成为他们的女主人,实在难压心头的怒火。他们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动辄盛怒的侯爵夫人在梳头的时候常常连梳子带刷子都扔到她的头上呢。彼得罗维契一听到女继承人到达的消息,马上乘火车走掉,免得非去欢迎她不可。他的妻子,一个下贱的女人,从前是府邸里的厨娘,用下面这番话向她表示欢迎:‘好吧,您反正也不愿意在咱们这里住的,这地方对您是不够体面的。’男用人把她的箱子叭的一声扔在门口,她只好自己把箱子拖进门槛,而管家的老婆也不来帮她一把。午饭没有准备,谁也不管她,夜里她可以清楚地听见大家在她窗前相当大声地谈话,谈某一个‘骗取遗产的女人’‘女骗子手’。
“这个可怜的女人性格软弱,她从这最初的见面礼看出,在这座府邸里她是永远也不会有一小时太平的。仅仅因为这个缘故——这点卡尼兹是没有料到的——她才欢欣鼓舞地接受卡尼兹的建议,当天就驱车前往维也纳,据说,他知道那里有个可靠的买主。这个神情严肃、态度和蔼、博闻多识的男子,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在她看来,不啻天国的使者。所以她不再继续发问,她感激地把所有的文件全都交给他,睁着一双也像在静静谛听的蓝眼睛,她听他为这笔钱如何投资给她出的主意。他叫她只取稳定的票证,国家发行的公债券,存款绝对安全的票证。哪怕是她财产当中的一丁点也不要托付给私人,全部财产都得存进银行,让公证人,一个奥匈帝国的公证人来负责管理。而现在还把她的律师找来,那是毫无意义的。律师的事务除了把一目了然的事情弄得复杂不堪之外还有什么?不错,不错,他一再热心地插话道,三五年内她可能卖得一笔更多的钱,这是可能的。但是在这期间要付出什么代价,在法院和官府方面又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因为他从她方才惊恐万状的眼神里看出,这个生性平和的女人对于法院和买卖是多么厌恶,所以他就把他的各种论据从头到尾来回重复,最后都落脚到:赶快行动!赶快行动!下午四点钟,彼得罗维契还没有回来,他们两个已经取得一致意见,乘快车前往维也纳。这一切来得简直像暴风骤雨一样迅急,以致狄岑荷夫小姐根本没有机会请问这位陌生的先生尊姓大名,而她已经把她得到的全部遗产都委托他去出售。
“他们乘坐的是头等快车——开克斯法尔伐这是生平第一次坐在这蒙着红丝绒的弹簧车座上,在维也纳他也把她安顿在克尔特纳大街的一家上等饭店里,自己也同样在那里要了一个房间。现在卡尼兹一方面有必要在当天晚上就让他的伙伴,那个叫哥林格博士的律师准备一份购买的契约,以便在第二天就能把这块到手的肥肉加上一个在法律上无懈可击的形式,另一方面他又不敢让他的牺牲品单身独处哪怕一分钟之久。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我得老实承认——天才的念头。他向狄岑荷夫小姐建议,趁晚上没事,不妨到歌剧院去,根据预告,有个外来的歌舞团要在那里上演一场耸人视听的剧目,而他则打算在当天晚上还把那位买主找到。据他所知,这位先生正在到处寻找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狄岑荷夫小姐为他的热心关怀所感动,高高兴兴地表示赞同。他就把她安顿在歌剧院里,这一来,她就足足四个钟头给钉在那里,卡尼兹便可以乘坐一辆马车——同样是他生平第一次——飞快地赶到他的伙计和窝主哥林格博士那里。此人不在家。卡尼兹在一家酒店里找到了他,答应给他两千克朗,要他在当天夜里就把购买契约的各项细节全都草拟就绪,第二天晚上七点带着写好的购买契约把公证人约来。
“卡尼兹在谈判的过程中,让马车等在律师家的门口——他这是生平第一次挥金如土。发布指示以后,他就驱车赶回歌剧院,还能及时在前厅里截住那个兴奋得晕头转向的狄岑荷夫小姐,送她回家。这一来就开始了他第二个不眠之夜。他越接近他的目标,疑虑就使他越发烦躁,他担心那个到现在为止一直百依百顺的女子是不是还会中途脱逃。他一次次地翻身起床,详尽地制定出第二天的包围战略。首要的一条是:不能有一刻让她单身独处。得租一辆马车,让它到处等着,一步也不要步行,免得她临了碰巧在马路上遇到她的律师。要防止她读到报纸——说不定在报上又会登载什么有关莪罗斯伐尔案件中那个协定的消息,那她就会产生怀疑,是不是第二次受到了欺骗。可是实际上所有这些担忧害怕和小心谨慎全属过虑,因为这个牺牲品根本不想脱身。她就像拴在一根玫瑰色带子上的羊羔那样驯服地跟在那邪恶的牧羊人身后。当我们的朋友折腾了一夜困顿不堪地走进饭店的早餐厅时,她已经坐在那里耐心等待,身上还穿着那身自己缝制的衣衫。接着便开始了一场奇特的木马轮旋戏,我们的朋友完全多此一举,把那可怜的狄岑荷夫小姐拖着从早到晚转圈子,为的是制造出一些人为的困难来骗她,这些困难都是他在那不眠之夜挖空心思为狄岑荷夫小姐想出来的。
“那些细节我跳过去不说了。他拖着狄岑荷夫小姐到他的律师那里去,在那里打了好多电话,谈的全是别的事情。他带她到一家银行去,让人把银行的全权代表请来,商量投资的事情,并且给她开了一个户头;他又拽着她到两三个抵押银行和一家值得怀疑的地产公司去,仿佛他要到那里去打听什么消息。狄岑荷夫小姐跟着一起去,安静地、耐心地在那些前厅里等待,而他则假装在谈判:在侯爵夫人那里受了十二年的奴役,这样等在外面对她来说早已成了不言而喻的事情,这并不使她感到压抑、屈辱,她静静地合着双手等着,等着,有人从旁边走过,她就马上垂下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卡尼兹劝她做的事情,她全都照办,耐心、听话,活像个孩子。她在银行里在表格上签字,签完后也不再看一眼,还没收到款项,她毫不考虑就签署收据,以至有个邪恶的念头开始折磨卡尼兹,这个傻女人是不是给她十四万,甚至十三万克朗,也会同样满意。银行的全权代表劝她买铁路股票,她说‘好吧’,他建议她买银行股票,她也说‘好吧’,每次她都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来向她的大圣人卡尼兹看上一眼。显然,所有这些买卖活动、签字和表格啊。看到赤裸裸的现金,在她身上引起了不安,既含有敬畏之情,同时也使她感到难堪。她只渴望能逃脱这莫名其妙的忙乱,重新安安静静地坐在一间屋子里念念书,打打毛衣,或者弹弹钢琴,而不要思想冥顽不灵、心灵忐忑不安地置于这种责任重大的决断面前。
“但是卡尼兹不知疲倦地驱赶她在这人为的圈子里转来转去,一方面真像他答应的那样,帮她把卖庄园得来的这笔钱变为最最稳妥的投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把她弄得头晕目眩。这事从早上九点一直干到晚上五点半。最后他们两个都精疲力竭,他便向她建议,到一家咖啡馆去歇一会儿。他说,一切实质性的事情都已经了结,卖庄园这件事可说已经差不多就绪。她只消在七点钟到公证人那里去在契约上签个字,把卖得的款项取来就行了。她听了立刻容光焕发。
“‘唉,那么末了我在明天早上就可以动身啰?’她的两只蔚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他。
“‘那是当然啰,’卡尼兹安慰她,‘一小时之内您就是世界上最自由自在的人了,再也用不着为金钱和财产而发愁。您的六千克朗的年金存放得非常安全。您现在爱上哪里就可以上哪里,爱怎么生活就可以怎么生活。’
“他出于礼貌打听一下,她打算到哪里去。她刚才还容光焕发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我想过,最好我还是先到我在威斯特法伦的亲戚那里去。我想,明天一早有班列车开往科伦去。’
“卡尼兹立刻大忙特忙起来。他在侍者领班那儿要了一份行车时刻表,仔细查了一遍行车时间,把各条线路连接起来。先乘维也纳经法兰克福到科伦的快车,然后在奥斯纳布吕克换车。最方便的是乘九点二十分的早车,晚上就到法兰克福,他劝她在那里过夜,以免过于疲劳。他心烦意乱地忙着,接着往后翻,在广告栏里找到一家耶稣教办的寄宿舍。他跟她说,车票她用不着操心,这由他办。他明天还要送她上火车,她尽可放心。这样解释来,解释去,时间过得比他希望的还快;他终于可以瞅一瞅表催她:‘现在咱们可得到公证人那儿去了。’
“在那里不到一小时就把一切手续办完。不到一小时,我们的朋友就从那位女继承人那里把她财产的四分之三敲了过来。他的老搭档哥林格博士看见契约里填上开克斯法尔伐府邸的名字,接着又看到低廉的收购价格,就闭上一只眼,带着钦佩的神情,向他直眨巴眼睛。狄岑荷夫小姐可一点也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这种同行的赞赏要是用语言表达出来,大概是这样的意思:‘了不起啊,你这流氓!你取得了多大的成功啊!’公证人也饶有兴味地从他眼镜后面直看狄岑荷夫小姐。他和大家一样也从报纸上读到了为争夺莪罗斯伐尔侯爵夫人的遗产而展开斗争的消息,这个经办法律事务的人觉得这样匆忙的转手出售总不是什么好事。他心里暗想,可怜的女人,你可是落到坏蛋的手里了!然而,在签订购买契约的时候去警告卖主或者买主,这可不是公证人的义务啊。他该做的就是盖上印章,给契约登记,让当事人缴税。他已经亲眼目睹了多少可疑的事件,还不得不给这些事盖上皇家的鹰徽[1]——所以这个老实人只是低下脑袋,把购买契约一丝不苟地摊开,彬彬有礼地请狄岑荷夫小姐第一个签字。
“这个怯弱的女人惊醒过来。她犹豫不决地抬起眼睛看看她的导师卡尼兹,一直等到他摆摆手鼓励她签,她才走到桌边,用她清秀明晰端正的德国字写下了‘安奈特·贝阿特·玛利亚·狄岑荷夫’这几个字;随在她后面签字的是我们的朋友。于是一切就绪,文件已经签上字,购买的款项存放在公证人手里,银行户头已经开好,第二天支票就要汇到这个账号上去。这么大笔一挥,莱奥波尔特·卡尼兹的财产就增加了两倍或者三倍。从这时起,开克斯法尔伐庄园的主人和所有者不是别人而是他了。
“公证人仔细地把墨迹未干的签名吸干,然后三个人都跟公证人握手,下楼,走在最前面的是狄岑荷夫,后面是屏息静气的卡尼兹,卡尼兹后面跟着哥林格博士。使卡尼兹十分恼火的是,他的伙计在背后老是用拐杖杵他的肋骨,并且用他那喝啤酒喝得沙哑不堪的嗓子装腔作势地以庄严的语调喃喃低语(只有卡尼兹一个人听得明白):‘Lumpus maximus,lumpus maximus!’[2]尽管如此,当哥林格博士在大门口就带有讽刺意味深深鞠躬,向他们告辞而去的时候,卡尼兹反倒又觉得很不自在。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和他的牺牲品单独待在一起了,这可把他吓了一跳。
“但是,亲爱的少尉先生,您必须设法理解这种出其不意的感情转变——我不想用夸张的言辞来表达我的思想,说什么,我们的朋友突然天良发现。然而自从那支钢笔一划,这两个对手之间的外在形势便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请您考虑一下:整整两天两夜,卡尼兹是作为买主在跟这个作为卖主的可怜姑娘进行斗争。她曾经是他的敌人,他必须从战略上把她包围起来,让她陷进圈套,迫使她缴械投降;可是现在这场财政军事上的战役已经结束。拿破仑卡尼兹已经凯旋,全面胜利,这一来,这个走在他的身边、穿过鲸鱼胡同的衣衫简朴、文雅娴静的姑娘,就不再是他的对手,不再是他的敌人。那么——尽管这话听起来很奇怪,其实在他迅速得胜的这一瞬间,使得我们朋友感到特别压抑的乃是:他的受害者使他过于轻易地取得了胜利。因为,如果你对一个人做出一点不公道的事情,那么,要是你能找出材料证明,或者自以为有材料证明,此人某件小事做得不对或者做法有失公道,你就会很奇怪地感到心安理得。只要能怪受骗者有错,至少有个小小的过错,你的良心总会感到平安。但是卡尼兹对这个受害者实在无可指责,一点可指责的也没有。她是捆绑了自己的双手向他投降的,而同时还不断地用她那浑然无知的蔚蓝色的眼睛不胜感激地望着他。你叫他现在事后跟她说什么呢?莫非还祝贺她出卖了庄园,这岂不就是祝贺她蒙受损失吗?他心里觉得越来越不自在。他迅速地考虑了一下:我还送她到旅馆去;然后就完事大吉,一切全都过去。
“但是,走在他旁边的牺牲品显然也心绪不宁起来。她的步伐也变了样,变得思虑重重,犹犹豫豫。尽管卡尼兹低头走路,这种变化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从她迈步时迟迟疑疑的样子(她的脸,他是不敢看的)看出,她也在使劲地思考什么事情。他不觉害怕起来。他对自己说,现在她终于悟过来,我就是那个买主。看样子她现在大概要责备我了,大概她已经后悔自己愚蠢地匆忙行事,说不定明天她还是要跑到她的律师那里去。
“可是这时候——他们已经影子挨着影子,默默无言地并排走完了整条鲸鱼胡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干咳了两声,开口说:
“‘请您原谅……可是因为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走了,我很希望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帖帖……我尤其要感谢您出了大力……我想……请您,最好现在就马上告诉我……为您做的这番努力我还欠您多少钱。您为了从中介绍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我希望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帖帖。’
“我们的朋友脚挪不动,心脏也跳不动了。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啊!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来这一下子。他心里涌起了一阵痛苦的感觉,就仿佛一个人盛怒之下打了条狗,可是这条挨了打的狗却匍匐着爬过来,睁着一双哀哀求饶的眼睛仰望他并且舔那只残忍的手。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他慌乱地推辞,‘您什么也不欠我。一点也不欠我。’与此同时,他感到浑身直冒冷汗。他事先早把一切全都加以周密计算,多年来,学会了预先考虑对方可能有的任何反应,可是这次却遭遇了崭新的局面。在担任代理人的那些茹苦含辛的岁月里,他曾经经历过,人家如何拒他于门外,他跟人家打招呼人家也不搭理,在他那地区有些胡同他还是避而不进为妙。可是有人居然还向他表示感谢——这种事情他还从来也没有碰到过呢。在这个人面前,他破天荒第一次感到羞愧,在他和这个人之间尽管做了这么一笔交易,可人家还信任他。他一反自己的本意,感到需要向她道歉。
“‘别这么说,’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您千万别这么说,……您什么也不欠我……我并不是……我只希望,我没有把事情办糟而是完全按照您的意思采取行动……也许再等一等会更为有利,是啊,我自己也感觉到如果您……如果您不是那么着急的话,完全可以……完全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可是您希望赶快脱手——我想,这样做对您更为有利。凭良心说,我认为这对您更为有利。’
“他又顺过气来,在这一瞬间他可真变得诚心诚意。
“‘像您这样对生意一窍不通的人,这种事情最好及早撒手。宁可少得点钱,可是稳稳当当。……您现在可别……’——他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我恳求您,现在事过境迁,如果别人对您说,您吃亏了,卖得太便宜了,您可千万别受他们蒙骗。每次卖东西都是这样,事后总有人跑来装腔作势地胡说什么,他们原来可以出更大的价钱,大得多的价钱……可是真到他们付钱的时候,他们又不付了;他们大家都会把汇票或者债券、股票塞给您……这些东西对您来说是一文不值的,的确一文不值。我向您起誓,我在这儿,当您的面起誓,我给您找的银行是第一流的,您的钱是万无一失的。您会按期得到您的年金,一天不差,一小时不差,不会出任何差错。请您相信我……我向您起誓……这样对您有利得多。’
“他们说着已经走到饭店门口。卡尼兹犹豫着,心想,我至少总应该请她一次吧。请她吃顿晚饭或者看场戏。这时候她已经向他伸出了双手。
“‘我想,我不该再多耽搁您了……您为我牺牲了这么多时间,这两天我一直心里不安。两天来,您一直忙我的事,我的确有这种感觉,谁也不可能比您更全心全意地帮忙的了。我再一次……衷心地感谢您。还从来……’——她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潮——‘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这样帮助过我……我从来也没想到,我能这样迅速地摆脱这件事情,一切会给我安排得这样好,这样轻巧……我非常感谢您,非常感谢您!’
“卡尼兹握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看看她。她原来那种战战兢兢的神气已经被感情的温暖所祛除。原来那么苍白、神色那么惊惶的脸,突然生气勃勃,容光焕发,她长着那双表情丰富的蓝眼睛,挂着一丝感激的淡淡微笑,看上去简直像孩子一样天真。卡尼兹想找一句话,可是没有找到。而她点点头,已经飘然而去,步履轻盈、飘逸、稳重。和从前走路的样子截然不同,这是一个卸去重负、无牵无挂的人的步态。卡尼兹目送她,心里很不踏实。他还一直有这种感觉:我不是还想跟她说点什么吗?可是门房已经把房门钥匙递给她,小厮领她到电梯门口。一切都过去了。
“这是受害者辞别屠夫的场面。可是卡尼兹却觉得,他这一斧子砍下去是打在他自己头上。他迷迷糊糊地站了几分钟,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空旷无人的饭店大厅。最后,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把他裹走,他不知道身往何处。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看过他,目光里充满了人情,充满了感激。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跟他说过话。他的耳边不由得又响起了‘我非常感谢您’这句话的声音;可是他恰好把这个人抢了,正好把这个人欺骗了!他一再停下脚步,拭去额上沁出的汗水。他像梦游似的沿克尔特纳大街踉踉跄跄地走着,步履蹒跚,漫无目的,突然在街上的那家规模很大的玻璃商店前,在橱窗的镜子里迎面看到了他自己的脸,他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就像人家仔细端详登在报上的一个罪犯的照片,想看出来,在这人的面部轮廓里那种罪犯的特征究竟在哪里,是在那翘起来的下巴上,凶恶的嘴唇上,还是在冷酷的眼睛里。他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在他眼镜后面,他看到了自己那双惊惶失措地睁得大大的眼睛,蓦地记起了先前另外的那双眼睛。他深受震动地想到,要有这么一双眼睛才好,不要像我这样的眼睛,眼圈红红的、贪婪而又焦躁。要有那样一双眼睛,清澈碧蓝,晶莹明亮,被一种内在的信念激动得生气勃勃(他回忆起来:‘我妈妈有时候看起东西来眼光就是这样的,譬如在星期五。’)。是啊,人活着得做个人啊:宁可受人欺骗,也不欺骗别人——做个为人正直、不怀邪念的人。只有这种人才受到天主的祝福。他心里暗自思忖,我的全部聪明才智并没有使我幸福,我不依然是一个备受打击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吗?莱奥波尔特·卡尼兹沿大街继续往前走。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陌生了,他从来还没有像在他取得最大胜利的这一天那么心情凄苦。
“最后他终于在一家咖啡店里坐了下来,因为他以为,他饿了,点了菜。可是一口也难于下咽。他一个劲地在那里苦思苦想:我要把开克斯法尔伐庄园卖掉,马上转手卖掉。我拿这庄园怎么办,我又不是庄稼汉。叫我单身一人住十八间房,跟那个骗子手彼得罗维契成天厮打?这岂不是荒唐。我其实应该为一家抵押公司买下这座庄园而不该买在我自己的名下……因为要是她最后知道,买主就是我……再说,我根本也不想在这笔买卖上多赚钱!她如果同意,我就抽取百分之二十,甚至百分之十的红利,把庄园又归还给她。如果她反悔,她随时可以把庄园收回。
“这个念头减轻了他心里的负担。明天我就写信给她,或者,话说回来——我明天一早趁她还没动身,可以亲自向她建议啊。不错,这是个好办法:我自愿给她重新买回庄园的决定权。于是他以为这一来他可以心情平静地睡觉了。可是尽管前两夜辗转不眠,这天夜里卡尼兹也睡得糟糕极了。他耳边老是听见‘非常’‘我非常感激您’的声调,北德口音,显得陌生,可是听上去真心诚意,使他激动得神经直颤;在以往二十五年中,没有一笔买卖像这笔他经营的最宏大、最幸运、最没有良心的买卖那样给他带来这样的忧愁。
“七点半他已经上了大街。他知道,经过帕骚的快车九点二十分开出。所以他还想赶快去买点巧克力或者一包糖果。他迫切需要表示一下他的感激之情,也许暗中渴望听她用动人的外地口音再说一遍这句他从没听见过的话:‘我非常感激您。’他买了一大盒巧克力,装饰最漂亮,价钱最昂贵的那一盒,即便是这一盒他也还觉得拿来做送别的馈赠不够漂亮。于是他在第二家铺子里另外还买了些鲜花,很大的一捧鲜艳的红花。他左右两手一手拿一样回到饭店,嘱咐门房,马上把这两样东西都送到狄岑荷夫小姐房里。可是那个按照维也纳的方式一开头就用贵族称号称呼他的门房,态度恭顺地答道:‘好的,好的,封·卡尼兹先生,小姐已经在餐厅用早膳了。’
“卡尼兹考虑了一下。昨天晚上的告别对他来说是如此动人心魄,他都害怕,重新见面可能会破坏这美好的回忆。可是接着他到底还是下了决心,两只手分别拿着糖果和鲜花走进了早餐室。
“她坐在那里,背朝着他。即使没有看见她的脸,仅从这瘦小的女子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桌子旁的那种谦逊、文静的样子,他感到有种楚楚动人的东西,不由自主地使他内心深受感动。他怯生生地走过去,很快地把糖果和鲜花放在桌上:‘为您旅途准备的一点小意思。’
“她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别人那里接受鲜花,或者这么说吧,有一次那批鬼鬼祟祟地转遗产念头的亲戚当中的一个,希望争取她做同盟者,送了几朵瘦巴巴的玫瑰花到她房间里。可是侯爵夫人这只狂暴的野兽立刻命令她把花退回去。而现在有人给她送来了鲜花,没有人能禁止她接受这些花了。
“‘唉,不必了,’她嗫嚅着说,‘我怎么担当得起啊?这对我来说实在太……实在太美了。’
“然而她还是感激地抬起眼来看他。不知是鲜花的反光还是涌起的热血——反正有一道玫瑰色的光辉越来越强烈地掠过她那窘迫的脸庞;这个年岁已大的姑娘在此时此刻看上去简直可说娇美动人。
“‘您请坐吧!’她慌乱之余说道,卡尼兹笨手笨脚地在她对面坐下。
“‘这么说,您真的要走了?’他问道,声音里情不自禁地有些颤抖,听得出里面夹着一股真诚感到遗憾的声调。
“‘是的。’她说道,垂下了头。在这声‘是的’里面并不包含任何快乐,可是也并不含有悲哀。既无希望也无失望。这句话是文文静静地说出来的,无可奈何,平平淡淡,语气里并没有任何特别强烈的感情起伏。
“卡尼兹窘迫之余,并且也出自为她效劳的愿望,打听她有没有拍出电报预先通报她到达的消息。她说:没有,啊,没有,这只会使她的亲戚受惊,他们家里几年也难得收到一份电报。卡尼兹继续问道:他们总是至亲喽。至亲——不,根本不是至亲。算是个外甥女吧,是她已经故世的同父异母姐姐的女儿。这外甥女的丈夫她根本没见过面。他们有个小田庄,还养蜂,他们两个很客气地写信告诉她,她可以在那儿有间房间,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可是您想到那儿去干什么呢,在这么个无比偏僻的小地方?’卡尼兹问道。
“‘我不知道。’她垂下眼睛答道。
“我们的朋友渐渐地激动起来。在这个女人的周围是如此空漠、荒凉,她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又有一股漠然置之的神气,她就以这种神气对待自己和自己的命运。这使卡尼兹想起了他自己,想起他自己颠沛不定、无家无室的生活。从她的漫无目标,卡尼兹感到了他自己生活的漫无目标。
“‘这不是很荒唐吗,’他说道,语气几乎近乎激烈,‘不要住到亲戚家去,这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再说,您不是已经不用再把自己埋葬在这么一个小窝里去了吗?’
“她凝视着他,眼里既含有感激,也含有悲哀。‘是啊,’她叹了口气,‘我自己也有点怕到那儿去。可是不去又叫我干什么呢?’
“她语气漠然地说了这句话,然后抬起她的蓝眼睛来望着他,仿佛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忠告——(昨天卡尼兹对他自己说,人得要有这样的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突然感到有个念头,有个愿望急于脱口而出。
“‘那么您还是待在这里为好。’他说。他不由自主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了:‘您就待在我这里吧。’
“她大吃一惊,眼睛直瞪他。现在他才明白,他刚才说了句话,这句话可不是他有意识想说的。这句话是脱口而出,事先并没有像他平素那样经过周密思考,细心盘算,详加考究。一个他自己既不明确,也没向自己承认过的愿望,突然变成有声有色的语言说了出来。她脸涨得通红,卡尼兹这才注意到,他说了什么。他立刻担心,她会误会他。她可能会这样想,我是要她当我的情妇。为了使她不致想到他是有意侮辱她,他慌忙补充道:
“‘我的意思是——做我的妻子。’
“她猛的一下直起身子,嘴唇直哆嗦。他不知道,她是想哭呢还是想恶狠狠地骂他一声。接着她突然跳起来,跑出房去。
“这是我们朋友一生中最可怕的瞬间。直到现在他才懂得他干了件傻事。他把一个好心人,唯一的一个向他表示信任的人,贬低了,得罪了,侮辱了,因为像他这样一个人,差不多都是个老头了,一个犹太人,长得猥猥琐琐,其貌不扬,一个到处兜揽生意的代理人,一个在钱眼里打转的家伙,怎么能向一个内心如此高贵、思想如此纤细的女子提出和她结合!他情不自禁地觉得她这样满腔厌恶地跑开,完全是有道理的。好啊,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我这是活该。她终于把我认清楚了,终于表现出我应得的轻蔑来了。我宁可她这样也比她为我的流氓行径而向我表示感谢好。卡尼兹丝毫也没有因为她逃走而感到受辱,相反,在此时此刻他甚至感到很高兴——这点是他亲自向我承认的。他感到他受到了惩罚。她从此想到他的时候,会怀着轻蔑,就像他自己轻视自己一样,这是公平的。
“可是这时,她又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睛泪痕未干,情绪无比激动。她的肩膀瑟瑟直抖。她走到桌子跟前,不得不用双手紧握着椅子扶手,然后重新坐下。她轻声呼吸,眼睛抬也不抬:
“‘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刚才这样直跳起来,太失礼了。可是我刚才实在吓了一大跳……您怎么能?您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啊……您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啊……’
“卡尼兹无比惊愕,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情受到强烈的震动。他只看到她并没有发怒而只是害怕。他这样荒唐地突然求婚:她和他自己一样大吃一惊。两个人谁也没有勇气和对方说话,谁也没有勇气看对方一眼。可是这天上午她没有动身。他俩从早到晚待在一起。三天之后他再一次向她求婚,两个月以后他们结婚了。”
* * *
[1] 奥匈帝国的国徽,这里是指官方印鉴。
[2] 拉丁文:最大的流氓,最大的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