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多尔看得很准。人的神经早已感到的那场暴风雨显然已经来临。厚厚的乌云宛如一个个沉重的黑箱子隆隆作响,在骚动不宁、震颤不已的树梢顶上堆积在一起,有时候被一道闪电的火星照得通亮。潮湿的空气不时被阵阵狂风猛烈摇撼,发出烟熏火燎的焦味。我快步往回跑的时候,整座城市似乎变了样子。大街小巷看上去也和几分钟前换了一副模样。那时一切还都凝神屏息地沐浴在黯淡的月光下。可是这时,商店的招牌被吹得叮叮当当、噼噼啪啪直响,仿佛被一个恼人的噩梦吓得瑟瑟直抖;房门不安地乒乓乱响,烟囱呼呼直叫,像在叹气,好几家屋里有人惊醒,好奇地亮起灯光。接着便可以看见有几个窗口上闪现一个身穿白衬衣的人赶在暴风雨之前,先把窗户关紧。少数几个晚归的行人好像被一阵恐惧的疾风所驱赶,急急忙忙地从拐角处跑过去;连宽阔的主要广场,平时即使在夜里也还比较热闹,这时也一片荒凉,阒无人迹;市政府那架被灯光照亮的大钟瞪着傻乎乎的白眼,呆望着眼前这一片异乎寻常的空漠。然而要紧的是:多亏康多尔的警告,我得以趁暴风雨来临之前,及时赶回家去。只要再拐过两个街角,穿过军营前面的市营公园,我就可以待在我的房间里,把我在这几小时里听到的、经历的一切出乎意料的事情彻底思考一遍。
我们兵营前面的这座小花园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在骚动不宁的叶丛下面,空气凝聚得滞重郁闷,有时嘶的一声,一阵短促的疾风像蛇也似的从树叶中间钻出来。这被疾风激起的声响接着又返回一片更加使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我越走越快。我差点都已经走到兵营的门口了,这时树背后有个人影一闪,从树荫里走了出来。我愣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停住脚步咳一声,这大概只是个妓女,这帮妓女通常都是守在这儿暗处等士兵的。可是使我生气的是,我感到身后有个陌生人的脚步轻手轻脚地跟随我紧赶慢赶。这个死不要脸的婊子这样无耻地缠着我,我打算臭骂她一顿,便扭过头去。正好在这一刹那打了个闪电,把四周照得通亮。我在亮光中看见一个脚步蹒跚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跟在我背后,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他没戴帽子,露出光秃秃的脑袋,金丝边的眼镜一闪一闪地发光——原来是开克斯法尔伐!
起初,我在惊愕之余,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开克斯法尔伐跑到我们兵营的花园里来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啊。我在三小时之前才跟康多尔一起在他家和他分手,他当时已经疲惫不堪。是我眼花,产生了错觉,还是这老人神经错乱了?他是发着高烧,翻身起床,现在穿着单薄的衣衫,没穿大衣,也没戴帽子,在这里到处梦游?可是,这就是他,不会是别人。我即使在成千上万的人群当中单凭他瑟瑟缩缩地走过来时那种缩着脖子、弯腰曲背、心惊胆战的样子,也能把他认出来。
“我的天,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不胜惊讶地说道,“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您不是已经上床睡觉了吗?”
“没睡……或者说……我睡不着……我还想……”
“可是现在快回家去吧!您没看见,暴风雨随时可能到来。您的车不在这里吗?”
“就在对面……它停在兵营左边等我。”
“太好了!那么赶快吧!要是开快点,还能及时把您送到家里。走吧,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他还在迟疑,我就干脆抓住他的胳臂想把他拖走。可是他用力挣脱身子。
“就走,就走……我这就走,少尉先生……可是请您先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
“谁?”我的问题,我的惊讶都是真挚的。在我们头上,狂风怒号,越来越猛,树木叫唤不已,低头弯腰,似乎想把自己连根拔起,暴雨随时可能瓢泼似的落下,我不消说只想一件事,只想最自然不过的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把这个显然神志昏乱的老人弄回家去,他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暴风雨已经逼近。可是他几乎愤怒地结结巴巴地说道:
“康多尔大夫呀……您不是送他了吗?……”
现在我才明白,这次在黑暗中相遇,不消说,并非偶然的邂逅。这个焦躁不耐的人,等在这儿军营门口,只是为了赶快获得确切的消息。他就在这大门口守候我,我从这里经过,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在极度心烦意乱的情况下,在这儿踱来踱去达两三个小时之久,瑟瑟缩缩地躲在这寒碜的小城花园的树荫里,平时夜里只有当使女的和她们的情人在这儿幽会。他大概估计我只陪了康多尔一小段路,送他上火车站以后就马上回到兵营里来了;而我却毫不知情,让他在这儿等了又等,等了两三个钟头,我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和康多尔正好坐在酒店里。这个生病的老人就像从前等他的债户一样执拗地等着,耐心地、不屈不挠地等着。他的这种狂热的顽固劲儿里有些东西使我恼火,同时也使我感动。
“情况再好不过了,”我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有充分的信心。明天下午我把更多的情况告诉您,我一定非常仔细地把每句话都向您报告。可是现在咱们赶快去上车吧,您没看见,咱们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是的,我就去。”他挣扎着,不让我扶他走,我催他走了十多二十步。然后我感到吊在我胳臂上的分量越来越重。
“待一会儿,”他嗫嚅着说道,“让我在椅子上待一会儿。我……我走不动了。”
果然如此,老人像个醉汉似的晃来晃去。我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在黑暗之中,把他一直拖到椅子旁边,耳旁隆隆的雷声已经越来越近。他跌坐在椅子上,沉重地呼吸着。显然,这一等可把他给等坏了,这毫不奇怪:这个心脏有病的老人踱来踱去足足有三个小时,他直着两条疲惫的腿,站在他的位置上东张西望,惶惶不安,足足有三个小时。现在他运气好,逮着了我,他才意识到刚才使的大劲。他精疲力竭,靠在这穷苦人坐的椅子上,就像给打倒在地。每天中午工人们坐在这椅子上吃他们的干粮,下午养老院的老人和怀孕的妇人坐在这里。夜里,妓女在这儿招徕士兵,而这个老人,全城最大的财主在这儿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我知道,他在等些什么。我立刻就预感到,我是没法把这顽固的老头从这条椅子上弄走的(倘若我的一个伙伴撞见我这样和他待在一起,亲热得出奇,将是多么叫人恼火的情景!),除非我能使他内心振作起来。我首先得把他安慰一番。于是同情心又从我心里涌起。那股该诅咒的热浪又一次在我内心翻腾起来,这股热浪每次都使我无力抗拒,毫无主意。我俯下身子,向他凑近一些,开始给他打气。
我们身边狂风怒号,喧嚣不已。可是老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他来说,既无天空,也无乌云和暴雨,在这世界上只有他女儿一个人和女儿的康复。面对这个因为激动和忧虑而浑身发抖的老人,我怎么忍心只是干巴巴地把真实情况——康多尔对这事还并不觉得蛮有把握——说给他听就完了呢?老人是需要有样东西能让他牢牢抓住,就像先前他要跌倒的时候,他抓住我扶他的那只胳臂一样。所以我把费了牛劲从康多尔嘴里掏出来的那点使人安慰的材料急急忙忙地拼凑起来。我告诉他,康多尔已经听到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这是维埃诺教授在法国试验过的方法,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我立刻就感觉到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窸窸窣窣乱动。他刚才还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的身体这时向我身边凑了过来,好像他想靠在我身上取暖似的。其实我现在应该适可而止,不要许愿许得太多,可是我的同情心使我走得更远,超过了我可以负责的程度。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他:是的,这种治疗方法会取得不同寻常的成功的!不出三个月就可以得到出乎意料的疗效,并且说不定——不,甚至可以说,这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种方法在艾迪特身上不会失败。渐渐地,我自己心里也对这种言过其实的报道产生了兴趣,因为这种安慰的效果实在妙不可言。每次,他贪婪地问我:“您真的相信吗?”或者:“他的确说了这话吗?”而我由于内心焦躁不耐,一时软弱,总是热烈地句句肯定。这时,他身体倚在我身上的压力仿佛减轻了一些。我感觉到,我这番话一说,他的自信心迅速增长,在这一小时,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会到,一切积极行善之举,都含有一些使人陶醉的乐趣。
当时,我在那把穷人坐的椅子上到底都跟开克斯法尔伐许了什么愿,作了什么诺言,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了,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就像我说的话使他贪婪地听起来无比陶醉,同样,他无比幸福地侧耳细听也激起我的兴趣,使我向他许的愿越来越多。我们两个都不注意在我们身边闪着蓝光的闪电,不注意越来越紧的隆隆雷声。我们两个紧紧地靠在一起,一个说,一个听,一个听,一个说。我以最诚实可信的口气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保证:“是的,她的病会治好的,她不久就会恢复健康,肯定会恢复健康!”只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听他嗫嚅着说:“啊,是吗?谢天谢地!”感受极度欢快之际的那种心神皆醉而又令人陶醉的强烈兴奋。谁知道我们在这种状况中又坐了多少时间,蓦然间,那决定性的最后一道狂风吹来。这道狂风每次总是刮在奔腾而至的暴风雨之前,仿佛是为风暴荡平道路。树木一下子被吹得纷纷弯腰低头,枝丫折裂,噼啪作响,栗子吹落,像阵阵弹雨打在我们头上、身上,旋风卷起灰尘,宛如一股其大无比的浓云把我们裹在里面。
“回家,您必须回家。”我使劲把他扶起,他也不作任何反抗。我的这番安慰给了他力量,使他振作起来。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跟我一起,脚步凌乱,急急忙忙地赶到那停着等他的汽车旁边。司机帮他坐进车里。这时我才感到一块石头落地。我知道他已安全上车。我已经安慰过他。现在他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这个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的老人,他会睡得香甜安宁,满怀幸福。
我还想赶快把毯子盖在他的脚上,免得他着凉,可是就在这短促的一瞬间,发生了使人吃惊的事情。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我左右两手的手腕,我还没来得及挣脱,他已经把我的双手拉到他的嘴边,吻了我的右手,再吻左手,再吻一次我的右手和左手。
“明儿见,明儿见。”他喃喃地说道,汽车疾驰而去,仿佛被此刻刮来的那股冰冷的疾风吹走。我呆呆地站着,惊讶不已。可是这时,第一批雨点已打将下来,像鼓点,像冰雹打在我的军帽上,来势汹汹,声如轰雷。通向军营的最后四五十步路我已是在倾盆大雨之中跑完的。等我浑身湿透,刚刚跑到军营门口的时候,一个闪电劈了下来,把沉浸在风雨之夜里的整条街都照得通亮,紧接着闪电响起一阵雷鸣,仿佛把整个天宇都一起扯了下来。这阵霹雳一定打在附近,因为脚下的地面震得摇摇晃晃,窗玻璃哐啷哐啷直响,像被雷声击碎了似的。尽管我的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电光耀得发呆,我可并没有像一分钟之前,老人感激涕零,抓住我的手亲吻不已时吓得那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