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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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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这个场面弄得心情激动,回家路上,我果决地对自己说:“挺住!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你已经答应过康多尔,你的诺言可要算数。千万不要一时神经激动或者脾气发作而迷失方向!始终要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敌意实际上只是一个人的绝望心情,这个人爱你,你因为狠心冷酷而有负于她。坚持到最后一小时——现在一共不过三天半时间。三天一过,你就经受了这个考验,你就可以卸去负担,一身轻松,一连几个星期,几个月之久!现在耐着性子,忍耐些——只有这最后一程,这最后的三天半,这最后的三天!

康多尔的感觉很对。只有那些无法估量、把握不住的东西才吓唬住我们。相反,一切有限的东西,一切确定的东西刺激人们去试验,变成衡量我们力量的尺度。三天——我觉得,这我是干得了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就踏实了。第二天我值勤干得十分出色,这点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因为这一次我们得比平时早一小时到练兵场上拼命地来回操练,直到汗水流进我们的领子。使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我甚至使那位怒气冲冲的上校也不由自主地脱口说了句:“这还不错。”结果这一次狂风暴雨就更加凶猛地落在斯泰因许贝伯爵的头上。伯爵是个狂热的骏马迷,前天刚弄到一匹新的高腿的红鬃烈马,一匹年轻的、难以驯服的纯种马。可惜他自恃骑术高明,如此轻率不慎,竟事先没有好好地试马。正在布置操练的时候,一只飞鸟的影子把这匹狡猾的马给惊了,它就疯狂地扬起了前蹄;第二次是在进攻的时候,它干脆狂奔乱窜。倘若斯泰因许贝不是一个如此出色的骑手,全线官兵将会看见他姿势新奇地从马上直栽下来。经过一场类似杂技般惊险的搏斗他才把这匹扬蹄奋鬃的惊马制伏,然而他的这个值得称道的成绩并没有使他从上校嘴里听到什么令人愉快的赞扬。上校恶狠狠地咕噜道,他永远禁止在演兵场上表演马戏团里的杂耍。倘若伯爵先生对战马一窍不通,他至少应该事先在驯马场把坐骑好好训练一番,别在全团士兵面前这样丢人现眼。

这句恶毒的话使得骑兵上尉心里极端难受。在策马回营以及后来在餐桌上,他都还在一再说明,他遭到了多大的冤枉。这匹战马本来就血气太旺,大家以后会看到,这匹红鬃烈马会出息成一匹神骏的战马的,只要把它身上的怪脾气彻底纠正过来就行了。可是这位怒气冲冲的先生情绪越激动,伙伴们冷言冷语刺得越凶。大家连讽刺带挖苦,说他准是受骗上当了,把他激得真是火冒三丈。辩论越来越激烈。正在进行这场热烈的讨论的时候,有个勤务兵从背后走近我的身边:

“请您接电话,少尉先生。”

怀着不祥的预感,我一跃而起。最近几星期,通过电话、电报和信件总是只给我带来一些叫人伤透脑筋、使人惊慌失措的消息。她又要怎么样了?大概她现在觉得今天下午不让我去挺过意不去。好吧,如果她觉得后悔,那一切全都好办。反正我还是把电话亭的那扇加了一层软垫的门在我身后关得严严实实,仿佛这门啪的一响,我就把我在军营服役的那个世界和另外一个天地之间的任何联系全都切断。打电话来的是伊罗娜。

“我只是想告诉您,”她在话筒里说——我觉得,她的口气有些拘谨——“最好您今天不要出城来。艾迪特不怎么舒服。……”

“该不是严重的病吧?”我打断了她的话。

“不,不严重……我只是想,我们今天最好还是让她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她很奇怪地犹豫了很久——“然后……现在反正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我们不得不……我们看来不得不推迟行期。”

“推迟?”我问话的口气听上去一定显得惊恐万状,因为她急忙补充道:

“是的……不过我们希望,只推迟几天……再说,这事我们明天或者后天好好谈谈。……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我还会打电话给您……反正我只是想很快地把这事通知您……好吧,最好今天别来……好吧……祝您一切顺利,再见!”

“好吧,不过……”我结结巴巴地往话筒里说道。可是再也听不见回答。她已经把电话挂上了。真奇怪——她为什么这样急急忙忙地中断这次谈话啊?中断得这样快,仿佛她怕我继续问她似的。这想必有什么含义吧……究竟为什么要推迟?为什么要推迟行期,不是动身的日子和其他一切都仔细地确定下来了吗?康多尔说过,就八天。八天,我内心也已经完全作好了八天的思想准备,可是现在又要……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啊……老是这样时起时落,这我受不了……我的神经忍受刺激也是有限度的啊,终归我也得安静安静啊……

这电话亭里的确这么热吗?我像一个即将窒息的人,一下打开那扇加了一层软垫的门,步履沉重地回到我的座位上。大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刚才起立走开。其余的人还在和斯泰因许贝激烈争论并揶揄他。在我这张空椅子旁边,站着勤务兵,手里拿着盛烤肉的大盘,耐心地等候。为了赶快把勤务兵打发走,我机械地夹了两三片肉,放在我的盘子里,但是我动也不动我的刀叉,因为我的两个太阳穴之间开始响起一阵猛烈的嘀嗒嘀嗒声,就像有把小铁锤无情地把“推迟!行期推迟!”这几个字凿在我的骨头里。这里面准有个原因。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她得了重病?难道我得罪了她?她为什么突然一下子不想走了呢?康多尔不是答应我,我只要坚持八天就行了吗,我已经熬过五天了……不过我不能坚持更久了……我实在受不了啦!

“喂,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东尼?看来,我们的烤肉不怎么合你的口味。可不是嘛,看得出来,这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缘故。我总是说,他嫌咱们这里的东西样样都不够精美。”

这个该死的费伦茨,老是发出这种好心好意的、黏黏糊糊的笑声,嘴里不干不净地老是影射暗示,仿佛我在城外成了一个座上的食客似的。

“见鬼,让我安静一会儿,收起你的这些愚蠢的笑话吧!”我对他嚷道。积在我胸中的全部愤怒想必都注入了我的声音,因为桌子对面有两个见习军官不胜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我。费伦茨把手里的刀叉放下。

“喂,东尼,”他带着威胁的口气说道,“我可不许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在饭桌上大概还是可以开开玩笑的吧。别处的饭菜是不是更配你的胃口,你完全可以自己判断,这是你的事,和我毫不相干。可是在我们的饭桌上,我还是可以冒昧地说一句,你把我们的午饭放在那里,没有碰过。”

坐在附近的人都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们两人。刀叉在盘子上碰击的声音陡然间轻了下来。甚至于少校也眯缝起眼睛向我们这边投来锋利的一瞥。我看到,现在已到紧要关头,得弥补一下我因为控制不住自己而捅下的娄子。

“喂,费伦茨,你这小子,”我勉强笑了起来,回答道,“你会非常仁慈地允许我也会头痛一回,也会觉得不怎么舒服吧?”

费伦茨立刻乘势下了台阶。“啊,对不起,东尼,谁想得到呢?的的确确,你的气色很坏。已经好几天了,我一直觉得,你看上去不特别对劲。不过——你又会振作起来的,我对你毫不担心。”

这个意外的事变总算顺顺当当地平息了。可是我心头的怒火依然熊熊燃烧。城外这一家子在跟我搞什么鬼名堂啊?忽而这样,忽而那样,时高时低,忽冷忽热——不行,我不让他们这样弄得我疲于奔命!我已经说过三天,就算三天半,一个钟头也不多等!不管他们推迟还是不推迟,对我全都一样!我再也不伤脑筋,再也不让这该死的同情心来折磨我自己。再这么下去我会发疯的。

我得控制住我自己,免得泄露我心里的怒气。我恨不得拿起酒杯夹在手指缝里一个个弄碎,或者用拳头猛击桌子。我觉得,我无论如何得干点暴力行为,来摆脱这种内心的紧张情绪。绝对不能束手无策地坐着,焦躁不耐地等着他们是再写信来呢还是打电话来,推迟行期呢还是不推迟。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得干点什么才行。

这时候,对面的伙伴们还在十分激动地讨论不休。“我跟你说,”身材瘦削的约茨西用嘲讽的口气说道,“这个马贩子把你从上到下全都给骗了。马儿的事,我也懂得那么一点,这匹劣马你是对付不了的,谁也降伏不了它。”

“是吗?这我倒要看看,”我突然插入他们的谈话,“我倒要看看,这么一匹马真的谁也对付不了。斯泰因许贝,你说,我现在把你这匹红鬃烈马拿来骑上一两个小时,给它点厉害瞧瞧,直到它服帖为止,这样做,你反对吗?”

我不知道,我这念头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想向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发泄一下我的怒火,想找人殴斗、厮打,这种欲望在我心里是如此强烈,以致碰巧有个碴儿,我就抓住不放。大家都不胜惊讶地瞅着我。

“祝你幸运,”斯泰因许贝笑道,“如果你有胆量,你这样做甚至还会使我高兴呢。我今天不得不使劲地把那畜生拉过来拽过去,简直手指头都抽筋了。倘若有个新的骑手能骑骑这匹劣马,那是再好不过了。要是你觉得合适的话,咱们马上就可以开始!前进,来吧!”

大伙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愉快地预感到会有一场真正的“逐猎好戏”可看。我们走到马厩里去把“恺撒”牵出来——斯泰因许贝也许有点过于鲁莽地把这不可征服的名字赋予他的大胆放肆的坐骑。我们这一帮人七嘴八舌闹哄哄地围着马厩,使得“恺撒”也觉得有点心里发毛。它在狭窄的格子里乱喷鼻子,浑身抽动,跳来蹦去,猛挣笼头,碰得马厩的横木咯吱咯吱乱响。我们费了大劲才把它弄到驯马场上。

一般说来,我只是一个中上水平的骑手,根本比不了像斯泰因许贝这样一个热衷于戎马生涯的骑兵。可是今天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我更恰当的人选,而桀骜不驯的“恺撒”也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危险的敌手。因为这一次,愤怒使我的肌肉变得坚硬有力。我心里产生一种邪恶的欲望,一心只想收拾什么,降伏什么,于是我几乎产生一种残忍的乐趣:至少让这犟头倔脑的畜生看看(对于难以企及的东西,你是无法挥拳击去的!),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匹勇敢矫健的“恺撒”像礼花焰火一样到处乱窜,用蹄子猛踢墙壁,扬起前蹄弓起身子,猛不丁地向横里猛跳,试图把我从马鞍上掀下来,然而无济于事。我这时精力旺盛,我便无情地拉住它的嚼子,仿佛想把它的牙齿全拔下来似的。我用鞋后跟猛踹它的两肋,这样收拾的结果,它的怪脾气不久全都化为乌有。它的顽强的抵抗刺激我,引诱我,使我精神振奋。同时军官们赞许的词句:“了不起,他给了它点颜色看看!”或者“瞧瞧咱们霍夫米勒!”鼓舞我勇气倍增,稳操胜券。体力上的胜利产生出来的自信,总会过渡为精神上的自信。经过半小时肆无忌惮的搏斗,我终于以胜利的姿态稳坐在马鞍上,在我胯下,这匹被我驯服的坐骑磨牙嚼齿,热气蒸腾,汗如雨下,仿佛刚洗了一个热水淋浴。脖子上和皮笼头全部溅满白沫,两只耳朵驯服地耷拉下来。又过了半个钟头,这匹不可征服的战马已经步伐柔顺,我要它怎么走就怎么走了。我根本用不着再把大腿夹紧,完全可以平平稳稳地翻身下马,接受伙伴们的祝贺。可是我身上依然还有许多渴望格斗的劲头没使完,拼命使劲之后,情绪高涨,我觉得非常舒畅,于是我请求斯泰因许贝允许我现在再驱马出城到练兵场上去骑上个一两小时,当然是用小跑步,以便这匹汗水淋漓的马儿能落落汗,凉快凉快。

“当然可以,”斯泰因许贝向我点头笑道,“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会完整无损地把它给我带回来的。这匹马现在已经不会再演出这种好戏了。好样的,东尼,我向你致敬!”

于是我在伙伴们暴风雨般的喝彩声中策马走出驯马场,紧勒住缰绳,把这匹降伏了的坐骑带到城外,然后引上草地。马儿走得轻松舒畅,我自己也感到轻松舒畅。我的全部火气和愤怒在这费劲吃力的一小时里已经完全发泄到这头桀骜不驯的牲口身上;现在“恺撒”驯良平和地踏着小跑步,我必须承认斯泰因许贝说得对,“恺撒”的步态的确非常优美。奔驰起来,哪一匹马也及不上它那么潇洒,柔和,富有弹性。我原来的不快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享受美味似的、几乎像做梦似的愉快心情。我骑着这匹马转来转去,足足一个钟头。最后,到四点半,我便慢慢地策骑回营。我们两个,“恺撒”和我,今天都受够了。我让马儿踏着舒舒服服、颠簸摇摆的小跑步,沿着我十分熟悉的公路又返回城里,我自己也已经有些晕晕乎乎。这时候从我身后大声响起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神经质的红鬃烈马立刻竖起耳朵,浑身开始发抖。可是我及时感到,马儿受惊了,便一把抓紧缰绳,两腿一夹,把马儿从大路中央赶到路边一棵树的旁边,让汽车能够顺利无阻地通过。

汽车的司机想必十分体谅行人,他正确地理解了我小心谨慎地驱马跳到路边的这一动作。他用最低的速度把汽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几乎都听不见马达的响声。我这样密切注意这匹浑身哆嗦的马儿,两腿紧紧地夹着,时刻等候着马儿往横里一跳或者突然往后倒退。其实我这样做几乎是多余的,因为等汽车现在从我们旁边开过,这个牲口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我完全可以抬起头来瞧瞧。可是,正当我抬起目光的这一瞬间,我发现,有人从这辆敞篷车里向我招手。我立刻认出了康多尔圆圆的秃脑瓜,旁边是开克斯法尔伐的头颅,活像一枚鸡蛋,上面薄薄地盖了一层白头发。

我不知道是我胯下的马在发抖还是我自己在哆嗦?这是怎么回事?康多尔到这儿来了,可是没有通知我。他想必到开克斯法尔伐家去过了,老人现在正挨着他坐在车上呢!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把车停下来向我打个招呼?他们两个为什么像陌生的路人似的径自从我旁边驰过?怎么康多尔突然间又到乡下来了?两点到四点——平素这时候他可是在维也纳给人看病呢。他们想必特别紧急地把他召来,而且一清早就给他打了电话。准是出了什么事。这事肯定和伊罗娜打来的那个电话有关:他们不得不推迟行期,叫我今天不要出城去。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正瞒着我呢!终归她是寻了短见——昨天晚上,看她神气就像铁了心,有一种嘲弄人的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个人只有打算去干什么邪恶的事情,危险的事情,才会有这种神气。她肯定寻了短见!我是不是飞马去追汽车,也许我在火车站还能赶上康多尔!

可是说不定——我又很快转念想了一想——他还根本没有动身。不,如果的确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他不给我留下一个消息是绝不会回维也纳去的。也许此刻已经有他写的一行字留在军营里。这个人不会撇开我干什么秘密的勾当,不会干什么秘密的勾当来反对我,这我是知道的。这个人不会让我陷入困境而不搭救我的。现在得赶快进城去!肯定在我家里会有他的一句话、一封信、一张纸条,要不就是他本人在我那里。赶快进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