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里特尔[1]就是里特尔,而我们只是护花使者。甚至巴德尔[2]也只是他的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3]在1799年1月29日给卡罗琳讷·施莱格尔(Caroline Schlegel)[4]的信中这样写道。里特尔与诺瓦利斯彼此之间的联系就是如此,那句话包含的内容更甚于对里特尔将自然科学浪漫化之能力的一种身份肯定。它同样针对里特尔的人性立场,在一个浪漫主义者那里,这种立场不可能更为高尚雅致,同时与现实更为生疏。本质上,物理学家的人道地位与科学立场这两者极其紧密地交织在里特尔身上,就像他在自述中所表明的那样,在其中他将白发苍苍的赫尔德[5]视为他研究的祖先:赫尔德,人们能够经常见到身为作家的他,“尤其是在工作日时;但是作为远远超越于他所有作品之上的人,人们能够在周日的时候找到他,那时他跟随着他的上帝静静修养并且在他家庭的怀抱中度过整日。而‘陌生人’则不能与他在一起。当他在一个美丽的夏日参观一个乡村之地——这是他十分喜爱之事——比如在魏玛和观景楼之间的伊尔姆河河岸的美丽小森林时,他会显得既美丽又神圣,但是除了他的家人外,只有他明确邀请的人允许随行。在这种日子里,或此或彼,他会真的看上去像一个从他的作品中得到休息的神,只不过作为人,他歌颂和赞美的不是他自己的作品,而是神本身的作品。那么他头顶的苍穹就有理由弯曲成大教堂那样的拱形,甚至是房间坚硬的天花板也弯曲下来。但是其中的神父并不是来自这片土地和这个时代。琐罗亚斯德(Zoroaster)[6]的言语在其身上出现,并且带着虔诚、活力、宁静和欢乐涌入周围整个环境中。如此,没有一间教堂中的上帝像在这里这样被侍奉——不是民众,而是神父填满了教堂。在这里——N.无数次重复——在这里他学会自然是什么,自然中的人类是什么和真正的物理是什么,以及最终的宗教是如何直接相靠的。”在此谈论的这位N.就是里特尔本人,正如他带着其既坦率又羞涩、既笨拙又深奥的秉性在《一个年轻物理学家的断片》(Fragmente eines jungen Phy-sikers,海德堡1810年)一书的前言中自我描述的那样。这位先生不易混淆的语调——其使得这篇被人遗忘的前言成为德国浪漫主义最重要的自白散文——也存在于他的书信中,其中的少数信看来幸存了下来。下面这封信是写给哲学家弗兰茨·冯·巴德尔的,在慕尼黑短暂而富有影响的任职期间,他为艰苦斗争的学生做了一些事。而帮助一个这样谈论其《断片》的人肯定并不容易,他说,在这些《断片》中“当人们仅仅为公众——也就是说公开地——工作时,确实必须自觉地比所轻易认为的更为诚实地对待他们。因为其实没有人有权如此,除非他被允许称为亲爱的上帝,或者更为合理地,称为大自然。其他的‘观众’还是无处有所助力。而我也同很多其他人一起感觉到,比起假装完全不为任何人,也不曾为自己,而是恰恰为事物本身写作,人们并没拥有更为成功地完成的作品和题材。”当时,这种方式的一个写作信条已经将它的拥护者带入困境。但是里特尔并不只是感觉到这种困境,而是,正如下面这封信所证实的那样,他也察觉到了这种困境给予的坦诚相告的权利以及如此行事的力量:热爱命运(amor fati)。
1808年1月4日
为了您上周的来信,我对您说声最恳切的谢谢。您永远知道,我总是最乐意从您那里得到回忆,一如那封信所包含的。在此,那些回忆就像在我自己心中形成的那样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也如此对待它们。
没有什么比您把所有这一切——您必定为此狠狠地斥责我——仍然称为“研究”,更好地证明了您了解我。我或许经历了人们直至我这个年纪能够经历的几乎所有的一切。许多事物我从未探求,相反,我经常有意地对自我不加克制,听任这事或那事发生。很有可能,我在一切中寻找的只是一个永久之物,没有它可能就没有任何正直之人。只是,从我最早的思考开始,我越是预料到它——对我而言——是错综复杂的,我就越是准备着想要获得它。我也把“经历”过它而不仅仅是知道它视为更大的报酬。
您关于允许外部的过度刺激所说的话,也部分地属于这一点。我绝对不想说其完全如此。根据我所看到的,很少有人能够比我在上帝面前更为认真、更为深入、更为真诚并且更加供认不讳地开始和继续人类生活的自然史。您绝对不要在这一表述中寻找骄傲自满,而是要找来自并非完全受限的观察、被允许在必要时表达出来的纯粹结果。——另外,我将这一整体看作交织在我努力奋斗的天命中的一个如此必要的部分,以至于我还必须认为这个部分是最高贵的、暗中打下基础的部分。虽然我自己不想确定,我在这种情况下是否有可能将变得或者已经变得没有节制,但是我会觉得这难以置信。
照一切来看,我确实有理由更为深入地探寻我近几年才开始的疾病的最终原因。我相信能够非常简单地指出和说中它。它是忧虑和担心。我经济上的境遇使我烦恼。尽管我做了所有的应对努力,这最终还是伤害到了身体。一旦发现了一种对此的根治疗法,我也将马上被彻底治愈。——我如何背负起我的债务,对此我当然知道说明和辩护,但是这不能向每个人透露。幸好,我自己能够获悉它。在这一点上,您肯定理解我。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算太贵;有种物品,为了它的缘故人们甚至能够——从表面上看——欺骗大众。我明确说明:从表面上看。这种欺骗完全不比商人的欺骗更严重,商人们为保证持续的投机而透支自己的信贷。
巴德尔
我也在实践工作中受到阻碍,因为众所周知,在此人们还完全不知道在这一类事物上必须让自己付出什么代价。有多少美好的工作起草后搁置在那里!但是用100甚至是300弗罗林还是无法完成它们,尽管这些古尔登[7]已经到了让某个地方的人们对其感到害怕的数额,在那里绝不会有一个科学团体和一种科学精神能够繁荣发展。
现在,在这种情况下,从讲授课中能够给我带来什么真正的收获呢!我知道,我还是有听众,就像您和舍林,也许还有第三人。然而,倘若您是我唯一的听众,我很乐意看清,我是否无法放下一切。但是您大概不会变成独自一人。毫无疑问应该具有决定意义的正是一大批其他人,他们与你们三人不同。如果我告诉他们您理解的那些话,他们又什么都不理解;而如果我说这些人理解了它,那么我会害怕只在房间里见到您——这种情况我好几次心血来潮时已经了解了。剩下的总是一种纯粹的“技能展示”。
不过是我结束的时候了。您要原谅这封长长的信。我觉得这一次写信比谈话更加合适,尤其是您像我一样受到阻碍而不能为后者提供机会。
* * *
[1] 约翰·威廉·里特尔(Johann Wilhelm Ritter,1776—1810),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的物理学家和哲学家,当时耶拿—魏玛文化圈中最卓越的人物之一。作为物理学家,他在1801年发现了紫外线,在1803年发明了蓄电池。
[2] 弗兰茨·冯·巴德尔(Franz von Baader,1765—1841),德国保守主义哲学家、天主教神学家和矿业工程师。
[3] 诺瓦利斯(1772—1801),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和哲学家。
[4] 卡罗琳讷·施莱格尔(1763—1809),德国作家和翻译家,“大学小姐团”(参见p.22注释①)的一员,是众多浪漫主义诗人和思想家心中的缪斯。1796年她嫁予奥古斯特·威廉·施莱格尔(参见p.107注释①)为妻,后来双方离婚,她于1803年嫁给了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1775—1854)。
[5] 约翰·戈特弗里德·冯·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1744—1803),德国作家、神学家和历史哲学家,启蒙运动的重要人物。
[6] 伊朗先知,大致生活年代为公元前628至公元前551年,拜火教(又称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
[7] 弗罗林(Florin,简写fl.)和古尔登(Gulden)都是德国古代的金、银币名,两者含义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