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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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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自传(1928年)[1]

我于1892年7月15日出生于柏林。父亲是商人。我在一所人文主义高级文理中学完成了学业,曾休学两年,休学期间在图林根州浩彬达的乡村实验寄宿学校生活。

我在1912年夏季学期进入大学学习哲学。第一个学期和第三个学期我就读于弗莱堡大学,第二个学期和第四个学期及随后几个学期在柏林大学。1916年我转入慕尼黑大学,从1917年至1918年的冬季学期起我在伯尔尼大学学习,于1919年6月在该大学完成学业,获得博士学位,成绩为最优(summa cum laude)。

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的。博士学位考试包括主科哲学、副科德语文学史和心理学。我在学习期间集中、反复地阅读了柏拉图和康德,随后研读了胡塞尔和马堡学派的哲学。对于文学作品和艺术形式中的哲学内涵的兴趣在我心中日渐占据了首要地位,并最终在我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上得到了展现。

这一个方向也主导了我之后的研究工作,我在这些工作中力图获得一种对细节的日益具体的把握,这不仅仅是为了精确的缘故,也是由于我的文学研究的内容所致。完全从其自身来阐明一部作品,这一思想我在我的论文《论歌德的〈亲和力〉》中就曾尝试实行过。紧接其后的论文《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是致力于研究一个已经失传并遭到误解的艺术形式即寄喻的哲学内涵的。

在大学学业起始时,我就开始了对法国文学的深入研读。伴随这研读的除了零散的翻译——波德莱尔、普鲁斯特——之外,主要是对翻译的语言哲学问题的反复思考。我在一篇论文《论译者的任务》(我的《恶之花》译文的前言)中曾尝试探讨了这些问题。

正如克罗齐(Benedetto Croce)通过瓦解关于艺术形式的理论来开辟迈向单个具体艺术品的道路,我迄今为止的尝试也致力于通过瓦解关于艺术领域性质的理论来开辟通往艺术品的道路。这些尝试共有的纲领性意图在于,通过一种对艺术品的分析来促进学术(Wissenschaft)的融合过程,该过程逐渐拆除着19世纪的学术概念所表现出的各学科之间的僵硬隔离墙。这种分析将在艺术品中辨识出对一个时代的宗教、形而上学、政治、经济趋势的一种有机的、不受任何领域限制所拘囿的表达。这是我在上述《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中以较大尺度所作的尝试,它一方面与里格尔(Alois Riegl)在他的艺术意志(Kunstwollen)理论中所表达的方法理念相连;另一方面也与同代人施密特(Carl Schmitt)的尝试相连,后者在其对政治构成物的分析中进行了对诸显像(Erscheinung)的类比式融合,这些显像只是表面上按照领域区分而隔离。然而,在我看来,这样一种观察方式首先是所有从以下方面对艺术品进行形态学理解的条件,也即让艺术品显示为无可比拟并仅此一次的方面。就此而言,这种观察相比于对显像的历史性观察,更近于对显像的本质直观式(eidetisch)观察。

在我未来几年的研究计划中,处于中心地位的将是两个对象,它们虽以不同方式,但都延续着我最后一部著作。第一个主题:以我试图表现寄喻的哲学、道德和神学内涵的那种方式,将童话内涵阐明为特定内涵的一种同样具有根基性的、源初的传承形式——对传说(Sage)所体现的阴暗力量的去魅。第二个主题:我已经有过长期预备研究的——阐述古典主义法国喜剧,以之作为我对德意志巴洛克戏剧的研究的对应。除此之外,还计划写一部关于当代文学家中三大形而上学者: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的著作。最后我希望,我有机会通过两部专著来补全我在关于《亲和力》论文中所确立的歌德形象,一部是以潘多拉,另一部是以新水妖(Melusine)为对象。

注释

[1] 本文大约是本雅明在《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全书出版,也即1928年1月底时或之后不久所写。他在1925年4月或5月为递交该论文写过一个简历,在1928年初为申请耶路撒冷大学的资助项目也写过一个简历,但对自己的研究计划的描述都不如该文详细。不过他在最后一段提到的计划几乎都没有付诸实践。译自: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集》,卷Ⅵ,217~219页,苏尔坎普出版社,1985。

译名释义

瓦尔特·本雅明的《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德语原文为“Ursprung des deutschen Trauerspiels”。这里的“Trauerspiel”为中性名词,其实本来就是古旧德语中对古典悲剧“Tragödie”这一种戏剧的翻译。德语世界最权威的“Duden”万有词典中“Trauerspiel”词条有两个释义,一是“有悲惨结局的戏剧”,其来源即为“Tragödie”;一是口语中用以描述“非常恶劣,非常值得悲叹的事情”[1]。但在德语文学史中,“Trauerspiel”逐渐被用于指称产生自德意志境内,与古典悲剧有显著不同的戏剧类型。比如莱辛开创的“市民悲剧”,让市民取代贵族成为悲剧主角,而这一概念在德语中就表述为“Das bürgerliche Trauerspiel”。在本雅明的这部论著中,本雅明尤其着重区分了古典悲剧和德意志境内的巴洛克悲剧,并从构成德语词“Trauerspiel”的两个要素来探讨这种戏剧类型不同于古典悲剧的内涵。“Trauer”按照“Duden”词典的解释,首先是指“由于某种损失或者不幸而造成的深重的心灵痛苦”,其次是指公共的哀悼时间[2]。国内有译者或研究者将其译作“悲悼剧”、“哀剧”或“哀悼剧”。但“Trauerspiel”并不是为了悲悼或哀悼仪式上演的戏剧。本雅明所分析的以格吕菲乌斯、罗恩斯坦因等人为代表的德意志巴洛克悲剧完全不是表达对某个死者或者某种厄运的哀悼,而是在极力渲染主角在起落沉浮中体现出的包含了历史哲学意味的心灵痛苦,本雅明将其阐释为忧郁。因此为了既照顾本雅明在概念区分上的用意,又尽量贴近“Trauerspiel”和“Trauer”的核心含义而不引起读者误解,本书译文中采用了“悲苦剧”的译法,取其悲伤/痛苦的双重意蕴。可与之参照的是,英语中流行的John Osborne译本将标题翻译为“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而不是“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edy”。而在正文中,这位英语译者索性保留了“Trauerspiel”,而不将它转为英语词。

将“Deutsch”翻成德意志而不翻成德国,是考虑到在巴洛克时代,即17世纪尚不存在一个统一的、有固定疆域和民族认同的“德国”,而只有一个宽泛的,仅仅以德语这一共同语言联系起来的文化空间。当时德意志大小邦国的统治势力不仅包括今天的德语国家奥地利,还覆盖了今天的意大利北部、比利时部分地区、荷兰大部分地区、中欧和南欧的广阔地域,是后来统一的德国的领土范围不可企及的。另外,德意志作为限定语,优于德国这一定语之处还在于,本雅明着重挖掘的恰恰是巴洛克悲剧在这个邦国林立的领土上产生的特殊性。它与国家意识无关,但与德意志这个文化空间的政治和思想语境相关。

此外,“Ursprung”一词也包含了本雅明的良苦用心。他明确地将自己的论述与尼采的《悲剧的诞生》(Die Geburt der Tragödie)相界别。尼采用的诞生一词暗示着从无到有,他描述的对象是有着实体意义的古典悲剧,采用的是极富诗意的拟人手法。但本雅明笔下的起源,其主体是一个理念而非一个实体。而起源不是实物从无到有的产生,而是理念在人类历史中的形成。具体阐述可参见书中相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