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贡
立人之道曰义,生人之用曰利。出义入利,人道不立;出利入害,人用不生。智者知此者也,智如禹而亦知此者也。呜呼!利义之际,其为别也大;利害之际,其相因也微。夫孰知义之必利,而利之非可以利者乎?夫孰知利之必害,而害之不足以害者乎?诚知之也,而可不谓大智乎?
由义之润下有水之用,由义之炎上有火之用,由义之曲直有木之用,由义之从革有金之用,由义之稼穑有土之用。润下而溢有水之害,炎上而烈有火之害,曲直而芜有木之害,从革而伤有金之害,稼穑而莠有土之害,由此言之,出乎义入乎害,而两者之外无有利也。《易》曰:“利物和义。”义足以用,则利足以和。和也者,合也,言离义而不得有利也。天之所以厚人之生、正人之德者,统于五行而显焉。逆天之常,乘天之过,偷天之利,逢天之害,小人之数数于利也,则未有不为凶危之都者矣。
箕子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义之所自著,害之所必远,始于五行昭其义,终于六极示其害。禹以是而治九年之水,故曰“智莫有大焉”也,务义以远害而已矣。
天之生水也,非以为利也,其义之润下者不容已也,义之润可以泽物,义之下可以运物,于是乎细人见以为利而邀之。见为利则不见为害,而恶知其润下之过,适以为害也哉?制害者莫大乎义,而罹害者莫凶于利。于义不精而乘之,于害不审而撄之,于是乎爱尺寸之土,以与水争命于污下;狎滔天之势,以与水朋虐于中原。伯鲧之 彝伦也,大抵以利焉阶之也。
乃若禹之治水也,正性定命,循义所安而不贪其利,捐利与水而不受其饵;分而洒之,汇而居之,河播为九,江分为三;地有所不惜,焊有所不忧,草木之材,投之炎火;兗州之作,迟之十有三年;直方正大之志气,伏洪水于方刚,而孑然一人之身,率浩浩荡荡之狂流以归壑而莫能抗。义之所自正,害之所自除,无他,远于利而已矣。
今夫水,五谷、百卉之所滋也,蒲莞、鳞介之所处,舟楫、货粟之所通也。当其顺而利存,当其逆而利亦未尝亡也。盖义之本适于用者,虽乖沴忒行而性不易,则利固存焉。害之尤者,利亦或从而大。于是乎以害为利,以害之尤为利之大;细人乃颠倒惛瞀,自困于利之中以亟逢有害,斯智者之所大哀也矣。位为司空,命受于天子,居尊席威,驱生民以试其侥幸之智,率族阖邑,骈首漂骸,以填溪壑而无遗,斯可不谓大哀者乎?
是故有义胜之水,畎浍是已;有害胜之水,瀑湍是已;有义害相半之水,江、汉、淮、沇之类是已;有义一而害十之水,黄河是已。其一义者,以蕃部之水而朝宗于中夏,自此以往,则皆其害焉者矣,天之劳我中夏之民;而警之以蹈义而远害也。嫁夷狄之横流,以冲突乎兖、豫、青、冀用文之国,安土者不能逃焉,而实受其祸。故治水者明乎害之不易远,而裁之以义,则庶乎其祸可衰止,外此者无策。
今考历代治河之得失:禹制以义,汉违其害,宋贪其利,蒙古愈贪焉,而昭代沿之;善败之准,昭然易见也。制以义,害不期远而远矣;违其害,害有所不能违矣;贪其利,则乐生人之祸而幸五行之灾也,害之府也。
夫中国之有河,犹其有狄也。三代无御狄之策而有制狄之义,汉急御狄之功而不贪用狄之利,唐始用狄,石晋遂用狄,两宋用狄而其祸乃大,概可睹矣。远害而害不胜远,则莫若捐利而不贪。虽有突骑效其死命,知藩篱之不可撤也,而后花门、海上之祸绝。虽有长流夹乎腴土,知浸淫之不可启也,而后龁堤、溃野之害消。
愚矣哉!宋之以蜜截舌、以齿焚身而不恤也。兵不足以制契丹,而逆河回流,潴以为塘水。财不足以阜用,而乘河之壅,畦以为淤田。天贻之忧,宋耽之利,昵寇以为依,幸祸以为福。彼惛不知,又何怪其借金灭辽以失中原,借元灭金以失江左哉!
夫差之横也,江、淮以通;杨广之悖也,汴、泗以合。女真、蒙古之乱也,卫、济以一,南旺以引,仰命于河以为漕运,支流旁午,交络四出,徐、兖、豫、冀、维扬五州之域,惟河之意南意北而凭陵焉。然且惟恐安流而失其利,宋礼承之以从欲而邀赏。呜呼!数百年之间,天以狄祸中国,而纾之于水也。浸使有陶唐九年之水,周定王海溢之灾,则齐、鲁、宋、卫、徐、吴之民,虽有不鱼者鲜矣。禹弃可食之壤,割以与河;今贪难制之流,邀以为利。智愚之分,义利之别;义利之分,利害之别。民之生死,国之祸福,岂有爽哉!岂有爽哉!
当禹之世,贺兰、盐池之境,未尝入中国也,故禹功讫此。使唐、虞提封,得如汉之兼朔漠,唐之斥河湟也,我知禹且建万世无疆之休;绝漠而东,放河流于奉圣川、鸳鸯泊、绕辽山以入鸭绿。则夷狄之害,夷狄受之,四州之土不待治而适有居也。
使其然也,塘水谁与塞,淤田谁与垦,漕运谁与通?小人之言利者,抑将无术以逞。而哀此群黎,平居无埽堤之劳,淫雨无昏垫之忧矣。天未悔祸,禹功未展,牟利之鄙夫,乃以斗捷招寇而圮其族。孟子曰“率兽食人”,此率水而溺人矣。人之食于兽者,百不得一也;死于水者,空城殚野而不厌。然则为塘水、淤田、漕渠之策者,其害天下与来世,亦憯矣哉!
又其甚者,假水之虐以肆其毒,于是而有灌城之事。水抑自有义焉,不助凶人之恶也。故智伯之于晋阳,萧梁之于淮堰,宋人之于北汉,壅滔天之流,祗益孤垒之坚。虽韩、魏之肘足无谋,而无恤之城,固与北汉而俱安,智氏之军,且与淮堰而俱漂也。后之人虽甚安忍,其尚鉴于此,勿遏无能害人之水使害人,而适以自害也乎!
甘誓
功罪者,风化之原也。功非但赏之足劝,罪非但刑之足威也。虽其为不令之人与?然而必避罪之名,以附于功之途。夫人欲自伸之情,相奖以兴,莫知其然而自动,无贤不肖一也。故正名之曰功,而天下趋之;正名之曰罪,而天下违之。帝王尤慎之矣。
世之降也,风日窳,化日靡,民日偷,国日乱;非徒政不纲、教不饬也,功非其功、罪非其罪也。功非其功,未尝非功;罪非其罪,未尝非罪;而古帝王之功罪不尚焉,后世且以为迂远而不切于治乱。故功罪之名三移,而风化之衰也三变,而益趋于下。
最下,以臣与民之不顺于君者为大罪,而忘其民。其次,以君与吏之不恤其民者为大罪,而忘其天。君依民以立国,民依天以有生。忘天,则于民不忘,而民暗受其戕贼矣。忘民,则于君不忘,而君必受其灾害矣。
古帝王之亟赏以为功,亟诛以为罪者,惟天为重。故尧知鲧之方命,无君也;其圮族,无民也;而姑试以五行之政。夏后之征有扈也,不斥其叛天子、虐下民,而鸣钟击鼓以声其罪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得罪于天者,虽无虐于民,无犯于上,而天讨勿赦如此其严也!
后世之法,目为大罪而不赦者,曰“罔上”,曰“误国”。苟有欺隐营私之迹,则虽啕噢其民,民争怀之,弗可贷也。其次曰“伤民命”,曰“侵民财”。苟无淫刑科敛之愆,则虽获罪于天,天所弗佑,所弗问也。呜呼!夫孰知不畏于天,名为恤民,而民实贻以慽;不恤于民,名为忧国,而国实受其败也?
惟古帝王,知国之所自立,民之生所由厚、德所由正也,克谨以事天,而奉天以养民。方命、圮族之辜,视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者而可从末减,岂世主具臣之所能知哉?
曷言乎威侮五行也?五行者,天以其化养民,民以其神为性者也。是故浚川以流恶,改火以养正,拔木以昌民气,藏金以戢民心,平土以安民志。不使不足也,枵匮以吝于用;尤不使有余也,淫佚以荡其情。弗慎其节宣,而俾愚氓之自登自耗也,则其威侮也甚矣。苟威侮之,而五行之害气,以亏人之养而铄人之性也,不可胜道矣。
曷言乎怠弃三正也?三正者,天所示人以气至而主其感者也。是故以天统事天而迎其阳,以地统事地而敦其质,以人统治人而兴其用。占星以修祀,知神之格,以精之至也。候气以吹律,知和之至,以风之应也。序辰以课耕敛,知生成以时而协也。顺节以诘兵刑,知明威以度而行也。弗谨其候,而任情之动以作以辍也,则其怠弃者多矣。苟怠弃之,而三正之和气已先人而逝,后人而弗逮也,人罹其灾矣。
夫和气者,气之伸也;害气者,气之屈也。五行之英,在形之未成而有其撰,迨形之已成而含其理。三正之常,往过者退而息机,来续者进而兴事。是屈伸之化理,所谓鬼神也。鬼神则体物不遗矣。威侮而怠弃之,是遗之矣。遗之而孤行其意欲,或圮事而不修,或疲民而妄作,曰自我尸之,以使民奉我而我以临人,复奚忌哉!是则显与天争胜而不恤,一言一动,莫非鬼神所应违也。君与吏尚何有于民,臣与民复何有于君乎?故帝王之奉词以讨必诛不赦之罪者,在此而不在彼。世主具臣,何足以知此哉!
且夫后世之功罪,以民事为殿最,以国计为忠邪者,救末之术,彼亦有所不容已焉。天之弗畏,五行乱矣,三正忽矣,于是而民窳,而吏 ;水、火、金、木且为敚攘刑杀之用,祁寒、烈暑且为残暴怨恣之尤,民乃孔棘而俗乃益偷。为君子者,重念其颠 憔悴之荼毒,则录救民之功,而严殃民之罪,弗暇问天矣。
天之弗恤,而胥怨胥谗,以与上抗;吏因其乱,威胁其下,以诬上而营私;苟利于己,国危而不恤,民之既离,君孤而莫援。世主之所怼,而亦忠臣之所愤,则卫国者为功,而负国者为罪,且弗问民矣。
乃从其本而言之,秉五行、三正之纪者,天也;妙五行、三正之化者,鬼神也。忘乎天而天绝之,忽鬼神而鬼神怨恫之,则五行之害气昌,三正之和气 ,天理微而人心迷以不复。天下师师,相奖于功利,干百姓之誉者贤矣,逢人主之欲者忠矣,志偷而不警,智惛而弗择。浸淫及于后世,不复知有五行、三正屈伸之化理,司生成祸福于体物不遗之中。知有其名者,又徒九黎之邪妄,通地天以乱人纪。则子可不知有父,人可不异于禽,于以败国亡家,驱民于死地。始以殃民病国之刑书督于其后,不已晚与!
呜呼!莫威匪天也,莫显匪鬼神也。天之化隐,而鬼神之妖兴。愚者以孤虚、生克窜三正之显道;妄者以狐祥、物魅擅五气之精英。慧者厌弃之,则又谓天壤无鬼神,五行皆形器之粗,三正抑算术之技,恃气而陵轹焉。古帝王为万世忧,亟正其刑,以代天而伐罪。商、周以降,此法不行,无怪乎风化之日颓矣。
汉人仿佛其意,以灾异免三公,以五德辨禋祀,而拘牵名迹,固非五行、三正之贞也,是以不可以训。自是而后,风化益以陵夷,佻达之子,沈没于名利,不知何者之为天,而彝伦因以泯丧,非九黎则有扈也。安得修帝王之刑赏者,正名定罪以矫之正也!
胤征
陆贽有云:“动人以言,其感已浅。”然而有所感者,则以感人于俄顷之间者也。生而驱之死,逸而驱之劳,分义足以动之乎?畏死惮劳之情,猝然内发者,智不及度,勇不及持。自非英豪之慷慨捐生,与贤哲之从容赴义,则固倒行于穷途,而亲上死长之情,不知其何以忘矣。于是而敷心肾肺肠以为言,振荡其俄顷之耳目,以生其勃发之智勇,言之所感虽浅,而固可有功。是故虞、夏以来,无居平之诰诫,而有临事之约誓焉。
古之帝王,诚知其感之也浅,用之也惟俄顷,故其为辞也,不过激其气以使之盈,不畸重其权以使之疑。其感之也若不足,而以感也已足矣。
不激而使之盈者何也?气盈而怒,怒盈于外者,必枵于中。尝观于斗者矣,诟谇胜而拳勇衰矣。
不畸重而使之疑者何也?有所重必有所轻。虽在仓猝,听以耳,发以气,而未尝反以思也。虽乘其俄顷之情,而无长久之义,以使熟思而不 ,则一疑而群疑交起,疑之、疑之,迟回却顾而必溃, 钺不足以威之矣。尝观于严父之训劣子矣,词已费而反唇于夫子之不正矣。
以今观于《甘誓》《胤征》之文,简而不盈,规其长久而不畸重乎己,斯之谓体要之辞。辞之善者,君子以之动天地,而况于人乎?
禹之明德,夏道之忠敬,天下将百世戴之。不再传而有扈犯顺以抗王师,不五世而义和叛官以党后羿,恶之不胜诛者也。然而后启、胤侯之执言也,则使罪浮于言,而不穷言以浮于罪。夫亦曰彼之滔天以贯盈者,夫人知之而不俟于言也。举其大端以正有事之名,舍其一切以畜人心之怒,则气不泄于言,而勇可给于气。整齐其行陈,要戒其淫戮,矜持其有余,而急缮其不足,若此者,所谓不过激其气而使之盈也。
分义者,民之均重也。权藉者,己之畸重也。为臣而犯其君,为臣而背公死党以弱王室,分义之不赦者也。分义不赦,而何有于五行、三正之精微?分义不赦,而何有于沈酒昏迷之琐屑?乃分义均重,而民喻其不赦;权藉畸重,则民且疑君之死己以自安也。俄顷之际所喻者,不敌其喻死喻劳之心,则将曰,丧君有君,而丧身无身矣。
惟是三正五行、天戒臣宪者,王为民修之,侯为民守之,民用所前而民居之自协者也。今略畸重之权,并略其均重之义,而独重其权于民,民乃晓然于众愤之不容已,而牵率君相以届民之罚。于是而人之视公战犹其私斗,非使我以一旦之肝脑易天子玉食之灵长,而不惜致死以争捣奸宄之胸矣。此所谓不畸重其权以使之疑也。
是故臣干君,则略其无将之义,而执辞以民,以谓天为民而立君,不剿民以奠君也。《甘誓》《胤征》是已。君殃民,则略殄其师之虐,而声罪以天,以谓天笃后以匡民,不残君以逞民也。《汤誓》是已。
《汤誓》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不曰“予恤民毒,不忍不正”也;曰“率割夏邑,有众率怠”,不曰“率割下国,众致其怒”也。夫乃以坚长久之义,而其权不畸。畸重于上,民以为厉己;畸重于下,民以为饵己。民犹岩也,众疑之府也,君子盖慎之已。
故于殷、周之际,而知道之降也。武王之誓,言之畸也,列纣之罪,擢发以数,而气亦竭矣。“宁执非敌”,惴惴以恐,于是而几殆矣。列纣之罪,擢发以数,斫胫剖心之无遗也。
八百济师,血流漂橹,能保匹夫匹妇之无横死于会朝,而可反唇相诘者乎?义士所以有“易暴”之歌,商洛之顽民亦且生“简迪”之怨。千里之应,捷于桴鼓,君子之言以动天地,而可不慎乎?周之誓不及殷之诰;春秋之词命不及丰、洛之誓命。盈虚生乎志气,轻重定乎权衡,义于此精,道于此立,不可诬也。
战国说士之辞,悖道而相摇以势,此意斩矣。又降而为陈琳、阮瑀之流,如健讼之魁、怒邻之妇,勃气愤盈,莠言自口,尤君子之所羞称也。下此而齐、梁之季,驰檄相夸,取青妃白,竞巧于流血涂肝之地。苟有心者,能勿触目而酸心乎!
夫古之帝王以善其言者,岂于其言而善之与?忠厚宅心,则气不盈,而不忍尽物之短;正己无求,则权不畸,而不苟幸事之成。养天下之和平,存千秋之大义,立诚以修辞,辞皆诚也。则感之者虽在俄顷,固可以昭告万世而无惭矣。孔子曰“我于辞命则未能也”,言不于辞命而求善也。
《尚书引义》卷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