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陈
天下之相竞于名实也,情一动而不能止,物一触而不能受,故邵子以为名之生,实之丧,皆不足也。不足,则事不足以济而实去之;德靳于小名,虽乍胜而终败。
细人者亦知此矣,于是神其术以游于天下,欲张之必固翕之,欲先之必固后之。见利不争,以为豪杰,曰我有忍矣;以德报怨,以为长者,曰我有容矣。不炫小利而大利归之,不亟争名而名不能舍也。斯道也,用兵者以为制人之机,欲富者以为巧取之术,养生者以为缘督之经。是则忍也,容也,异端之所宝,权谋者之所尚也。
成王既见圣,昭昭然揭日月以照临万邦,而亦云尔者,何哉?均之忍也,而姑为忍者与有忍者殊;均之容也,而故相容者与有容者殊。有云者,实有之而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也。非固有之,则忍者非忍而容者非容也。能忍利之不得,而非能忍害,非忍也。能容名之不美,而非容以实,非容也。
夫忍云者,痒而不搔,痛而不抑之谓也。利之不得,且保其固有,非痛痒之相切矣。容云者,非所得而怀之,无所择而函之之谓也。名之不美,一听之物论,非存诸怀而函之不去矣。能忍于利,而不能忍于害,利不获,害亦不侵,是辞利以违害之谋也。名在彼,实固在此,是去名以取实之术也。老氏之教,终于权诈,心与迹判,诚不属而操物之生死,止此而已矣。
成王曰:“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神明者,非可以笼络之术逃其怨恫者也。窃窃然避害而乐攘其实,是匿秽于心,人不能伤,而神明之咎恶集之矣。诚于忍者,利不歆而害亦不距;诚于容者,名不竞而实亦不争。诚有之也:知天下之险阻荼毒,皆命之所必受;知物情之刻核残忍,皆道之所能格;将有惨肌肤、戮妻子而不动,受垢污、被攘夺而不怼;志之所至而气以凝,欲仁得仁,而丧亦仁矣。此之谓有忍,此之谓有容也。此以道济天下,而成乎大德者也。
盖苟其为君子也者,则利之相试也浅矣,名之不歆也易矣。而害之生于不测,实之投以不堪,阴阳不偶之数生乎世变,虽以盛德而履帝王卿相之位,可以惟意所为,而相抵以相用者不能无也。秉坚凝广大之素心,乍受之而惊,数婴之而危,于是不克以自持而为之摇荡,虽君子固难言之矣。
且夫所谓害者,不仅惨肌肤、戮妻子也;所谓实者,亦不仅垢污攘夺也。以事亲而养不从心,以获上而劳不成绩,以交友而信且见疑,以治民而恩或中沮;诡于其术则得之,正以其谊则不得;近乎名,接以利,则虽险而有功;敦乎实,忘乎害,则害益至而实不克就。若此者,万变不穷,皆不可以理遣,不可以情格者也。斯则尤其难忍而难容者也。
去乎利,非以就乎害;而去乎利,则害必与之相迎。全躯保妻子之福泽,上亦可致效于君亲,劳亦可汲引乎朋友,下亦可见功于百姓。既已与害相迎,而德无可居,功无所试,咎且上延而祸且下逮,平生之所学,梦寐之所志,一旦瓦解而不能复恤,虑及于此,而跃起以求济,忍道渝矣。有忍者忍此,则征凶而亦利涉也。
名待实以彰,而实亦由名而立。轻去乎名,而天下之欲成其名者去之;且责以名者多为之疚以沮其实,而无端之恩怨,投仁义中正之巇隙以相为距;故乱吾名者,不乱吾实不止。吾欲据实以与之争,则容德亏矣。有容者容此,故德愈不显而愈大也。
有所忍于利以远害,有所忍于害而忘利;有所忍于利以远利,有所忍于害以贞害。远于利以贞害,而后天下无不可济之险阻。有所容于败吾名者以全实,有所容于质吾实者以正名。有所容于败吾名者而并忘其实,有所容于毁吾实者何有于名?实忘而何有于名,而后君子之德塞乎天地之间,事圮无功而功功者存,道尼不行而行行者远。功功者以扶人物之纪,则业参于帝;行行者以通天地之变,则化顺于天。“至治馨香,感于神明”,其此谓与!
斯道也,达以之调阴阳之愆伏,穷以之尽人事之忧患;制治未乱,保邦未危,而利民者不庸;拨乱世,反之治,而定倾者不挠;行夷狄,素患难,而介然以其坚贞之志,与日月争光;洗心退藏于密,神武不杀,而以神明其德。故周公以之诛管、蔡,殄商、奄,而赤舄之容不改;徙殷民,尹东国,而不静之迪屡不惊。乃著其象于《易》曰:“君子以惩忿窒欲。”呜呼!尽之矣。《艮》以止而忍以定,《兑》以说而容以和。乐天敦土,而不足于物,有余于己,不足于身,有余于心。君子之以成德为行,良有乐乎此焉。岂老氏以阴谋持天下之名实,而求济其大欲者之可同年而语哉!
顾命
老氏曰“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其不求诸己而徒归怨于物也,亦愚矣哉!
色、声、味之在天下,天下之故也。故谓己然之迹。 色、声、味之显于天下,耳、目、口之所察也。故告子之以食色言性,既未达于天下已然之迹;老氏之以虚无言性,抑未体夫辨色、审声、知味之原也。
由目辨色,色以五显;由耳审声,声以五殊;由口知味,味以五别。不然,则色、声、味固与人漠不相亲,何为其与吾相遇于一朝而皆不昧也!故五色、五声、五味者、性之显也。
天下固有五色,而辨之者人人不殊;天下固有五声,而审之者古今不忒;天下固有五味,而知之者久暂不违。不然,则色、声、味惟人所命,何为乎胥天下而有其同然者?故五色、五声、五味、道之撰也。
夫其为性之所显,则与仁、义、礼、智互相为体用;其为道之所撰,则与礼、乐、刑、政互相为功效。劣者不知所择,而兴怨焉,则噎而怨农人之耕,火而怨樵者之薪也。人之所供,移怨于人;物之所具,移怨于物;天之所产,移怨于天。故老氏以为盲目、声耳、爽口之毒,而浮屠亦谓之曰“尘”。
夫欲无色,则无如无目;欲无声,则无如无耳;欲无味,则无如无口;固将致忿疾夫父母所生之身,而移怨于父母。故老氏以有身为大患,而浮屠之恶,直以孩提之爱亲,为贪痴之大惑。是其恶之淫于桀、跖也。
始以愚惰之情,不给于经理,而委罪于进前之利用以分其疚恶;继以忿戾之气,危致其攻击,而侥幸于一旦之轻安以谓之天宁;厚怨于物而恕于己,故曰:“小人求诸人。”洵哉,其为小人之无忌惮者矣!知然,则《顾命》之言曰“夫人自乱于威仪”,斯君子求己之道也。
威仪者,礼之昭也。其发见也,于五官四支;其摄持也惟心;其相为用也,则色、声、味之品节也。色、声、味相授以求称吾情者,文质也。视、听、食相受而得当于物者,威仪也。文质者,著见之迹,而以定威仪之则。威仪者,心身之所察,而以适文质之中。文质在物,而威仪在己,己与物相得而礼成焉,成之者己也。故曰:“克己复礼为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君子求诸己而已,故曰“自乱”也。
已有礼,故可求而复,非吾之但有甘食、悦色之情也。天下皆礼之所显,而求之者由己,非食必使我甘,色必使我悦也。故乱者自乱,乱,不治也。 乱之者自乱之,乱,治也。 而色、声、味其何与焉!狂荡、佻达先生于心而徵于色,淫声美色因与之合。非己求之,物不我致,而又何怨焉?
色、声、味自成其天产、地产,而以为德于人者也。已有其良贵,而天下非其可贱;已有其至善,而天下非其皆恶。于己求之,于天下得之,色、声、味皆亹亹之用也。求己以己,则授物有权;求天下以己,则受物有主。授受之际而威仪生焉,治乱分焉。故曰:“威仪所以定命。”命定而性乃见其功,性见其功而物皆载德。优优大哉!“威仪三千”,一色、声、味之效其质以成我之文者也。至道以有所丽而凝矣。
是故丽于色而目之威仪著焉,丽于声而耳之威仪著焉,丽于味而口之威仪著焉。威仪有则,惟物之则;威仪有章,惟物之章。则应乎性之则,章成乎道之章,入五色而用其明,入五声而用其聪,入五味而观其所养,乃可以周旋进退,与万物交,而尽性以立人道之常。色、声、味之授我也以道,吾之受之也以性。吾授色、声、味也以性,色、声、味之受我也各以其道。乐用其万殊,相亲于一本,昭然天理之不昧,其何咎焉!
故五色不能令盲也,盲者盲之,而色失其色矣。五声不能令聋也,聋者聋之,而声失其声矣。五味不能令口爽也,爽者爽之,而味失其味矣。冶容、淫声、酿甘之味,非物之固然也。目不明,耳不聪,求口实而不贞者,自乱其威仪,取色、声、味之所未有而揉乱之也。
若其为五色、五声、五味之固然者,天下诚然而有之,吾心诚然而喻之;天下诚然而授之,吾心诚然而受之;吾身诚然而授之,天下诚然而受之,礼所生焉,仁所显焉,非是而人道废。虽废人道,而终不能舍此以孤存于天下,徒以丧其威仪,等人道于马牛而已矣。故君子非不求之天下也,求天下以己,则天下者其天下矣。
君子之求己,求诸心也。求诸心者,以其心求其威仪,威仪皆足以见心矣。君子之自求于威仪,求诸色、声、味也。求诸色、声、味者,审知其品节而慎用之,则色、声、味皆威仪之章矣。目历玄黄,耳历钟鼓,口历肥甘,而道无不行,性无不率。何也?惟以其不盲、不聋、不爽者受天下之色、声、味而正也。
藉如彼说,则是天生不令之物以诱人而乱之,将衣冠阀阅无君子,则陋巷深山无小人。充其义类,必且弃君亲,捐妻子,剃须发,火骴骼,延食息于日中树下,而耳目口体得以灵也。庶物不明,则人伦不察,老、释异派而同归,以趋于乱,无他,莫求诸己而已矣。
柳下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黏牡。弗求诸执酱、馈酳、授筵、设几之威仪,以善饴之用,则是天下之为饴者,皆可以盗跖之罪罪之也。失饴之理,妄计以为盗媒,盲、聋、狂、爽,莫有甚焉者矣。
故求诸己,则天下之至乱,皆可宰制以成大治;设宫悬,广嫔御,四饭太牢,而非几不贡。求诸天下,则于天下之无不治者,而皆可以乱。将瓮牖、绳枢、疏食、独宿之中,而庭草、溪花,亦眩其目,鸟语、蛙吹,亦惑其耳,一薇、半李,亦失口腹之正。如露卧驱蚊,扑之于额而已噆其膂,屏营终夕而曾莫安枕,则惟帷幛不施而徒为焦苦也。故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老、释之于天下,日构怨而未有宁,故喻世法于火宅之内,哀有生在羿彀之中,心劳日拙,岂有瘳与!
黼黻文章,大禹之明也。琴瑟钟鼓,《关雎》之化也。食精、脍细,孔子之节也。优优大哉!威仪三千,以行于天下而复礼于己,待其人而后行也。成王凭玉几,扬末命,惟此之云,其居要也夫!
毕命
《毕命》之言辞也,曰“体要”。于是而或为之说曰:“辞有定体焉,有扼要焉,挈其扼要而循其定体,人可为辞,而奚以文为?体要者质也,质立而文为赘余矣。”徇是言也,质文之实交丧于天下,而辞之不足以立诚久矣。
尝试言之。物生而形形焉,形者质也。形生而象象焉,象者文也。形则必成象矣,象者象其形矣。在天成象而或未有形,在地成形而无有无象。视之则形也,察之则象也,所以质以视章,而文由察著。未之察者,弗见焉耳。
请观之物。白马之异于人也,非但马之异于人也,亦白马之异于白人也,即白雪之异于玉也。疏而视之,雪、玉异而白同;密而察之,白雪之白、白玉之白,其亦异矣。人之与马,雪之与玉,异以质也;其白则异以文也。故统于一白,而马之白必马,而人之白必人,玉之白必玉,雪之白必雪。从白类而马之,从马类而白玄。既已为马,又且为马之白,而后成乎其为白马。故文质不可分,而弗俟合也,则亦无可偏为损益矣。
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同以敬,而非以敬父者敬君。以敬父者施之君,则必伤于草野,而非所以敬君。非所以敬君,不可为敬。不可为敬,是不能资于事父而同敬矣。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同以爱,而非以爱父者爱母。以爱父者施之母,则必嫌于疏略,而非所以爱母。非所以爱母,不可为爱。不可为爱,是不能资于事父而同爱矣。爱敬之同,同以质也。父与君、母之异,异以文也。文如其文而后质如其质也。故欲损其文者,必伤其质。犹以火销雪,白失而雪亦非雪矣。
故统文为质,乃以立体;建质生文,乃以居要。体无定也,要不可扼也。有定体者非体,可扼者非要,文离而质不足以立也。
奚以明其然邪?耳、目、手、足之为体,人相若也,而不相为贷。非若刻木以为傀儡,易衣而可别号为一人也。故疏而视之,相若;密而察之,一纹一理,未有果相似者,因而人各为质焉。则质以文为别,而体非有定,审矣。
一人之身,居要者心也。而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藏,待感于五官。肝、脾、肺、肾,魂魄志思之藏也,一藏失理而心之灵已损矣。无目而心不辨色,无耳而心不知声,无手足而心无能指使,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矣。其能孤扼一心以绌群用,而可效其灵乎?则质待文生,而非有可扼之要,抑明矣。
是故先王视之而得其质,以敦人心之诚,而使有以自立;察之而得其文,以极人心之诚,而使有以自尽;于是而辞兴焉。夫辞所以立诚,而为事之会、理之著也。缘政而有辞,待辞以兴政。政无可荒遗而后有恒,故辞无可简僿而必于能达。奚定体之必拘,而扼要可片言尽哉?
夫西周之诰誓,降而为春秋之词命,降而为战国之游谈,体趋卑而失要,文趋靡而离质,则信然矣。乃其离质以靡者,其将可以为文乎?其能用足以发其体乎?其能详足以尽其要乎?盖亦相承相袭而有雷同之体,执其成见而动人以其要也。是则用不穷而能详乎体者,战国之游谈固不如春秋之词命,春秋之词命固不如西周之诰命矣。
文之靡者非其文,非其文者非其质。犹雪失其白而后失其雪。夫岂有雪去白存之忧哉!辞之善者,集文以成质。辞之失也,吝于质而萎于文。集文以成质,则天下因文以达质,而礼、乐、刑、政之用以章。文萎而质不昭,则天下莫劝于其文,而礼、乐、刑、政之施如啖枯木、扣败鼓,而莫为之兴。盖离于质者非文,而离于文者无质也。惟质则体有可循,惟文则体有可著。惟质则要足以持,惟文则要足以该。故文质彬彬,而体要立矣。
而后世所号为辞人者,立一体以尽文之无穷,一开一阖,万应而约于一定,非是,则曰此其佚焉者矣。立一要以亏质之固有,去其所必资,割其所相待.束急而孤露其宗旨;非是,则曰此其漫焉者矣。
信然,则且以一马该天下之马而无白马,以一白该天下之白而并无白人;则且异人于马,而必不许同之于白,见人亦白而谓其非人,而斥之为马。筋脉浮出于皮肤之表,而肌肉荣卫萎而不灵,以尺限肘,以寸限指,截长续短,以为木偶,而生气生理了不相属。
故苏洵氏之所为体,非体也。锢天下于苏洵之体,而文之无穷者尽废。开阖呼应,斤斤然仅保其一指之节,而官骸皆诎;竭力殚思,以争求肖于其体。则不知此体也,天下何所需之,而若不能一旦离之也!皎然之于诗律,王鏊、钱福之于制义,亦犹是也,而辞之体裂矣。
韩愈氏之要,非要也。以擢筋出骨者为要,要其所要,而不足以统天下之详,则不足以居天下之要矣。漠然无当于兴观,而使人一往而意尽,骚骚乎其野以哀,鼎鼎乎其小人之怒也。则不知此要也,为何者之要而何所会也!欧阳修之于史,陈师道、钟惺之于诗,亦祖是也;而辞之要乱矣。
孤露者无体,束急者非要,驱天下于其阱中,而塾师乐用为授受之资,竖儒图便为科场之贽,徒用争胜于萧梁父子、温庭筠、杨亿之浮艳,曰吾以起其衰也,而不知其衰之弥甚也。
蔡氏之言曰:“趣完具之谓体。”趣完具者,一切苟且之谓也。谁其督责造物,而令飞潜动植之各有其官骸、茎叶以成体?抑谁其督责立言者,令积字为句,积句为章以塞责,而迫不容待,以苟完免咎乎?
先王以人文化成天下,则言道者与道为体,言物者与物为体。故必沈潜以观化,涵泳以得情,各称其经纬,曲尽其隐微;而后辞之为体,合符于道与物之体,以起生人之大用。故君子以言为枢机,而千里之外应之如响。今乃如或督责以应程限,无可奈何,取办于俄顷,则何异于胥史之簿书,漠不关心,而徒为逭责乎!
张释之曰:“秦任刀笔吏,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而无恻隐之实。”趣完具之谓也。亟疾则鄙,乃以首尾略具而谓之体;苛察则倍,乃以孤露意旨而谓之要。鄙则君子厌之,倍则小人不服。喋喋里巷之言,释之所恶于啬夫,康王所戒于利口;皆以其趣完具也。
韩、苏起衰,人可为辞。天丧斯文,二子其妖祥之徵见与!“追琢其章,金玉其相”,文王之所以为文也。“草创讨论,修饰润色”,孔子之所取以为命也。夫是之谓体要,而莫有尚焉矣!
冏命
君人者有独制二,其他则可责之大臣,大臣勿容辞也。二者何,用人也,听言也,黜陟者一人之大权,从违者一心之独断也。
夫人以进御为情,鲜不饰美以蹊用;大臣以荐辟为职,弗容早用其苛求。迨其进乎君侧矣,有所任使,而才不才见矣;渐与狎习,而忠佞类可知矣。故不能禁大臣之举或失人也。正而庸之,谀而屏之,孰能制我以不彰不瘅者!奚必夙戒大臣以慎简乎?
若其既列侍从而有所称说矣,自非抱道尊高、居德严谨者,其为谀为正,未尝不可移也。君崇正则正言御矣,君喜谀则谀言进矣。至若诡于正而实以谀者,虽唐、虞之廷,有巧言之畏。从之违之,岂大臣之能代我以决哉?弗能禁宵人之不谀,而审之于微,辨之于早,密勿之凛测,不敢不严,人莫得而与也。戒大臣曰“尔勿以巧言令色、便辟侧媚为僚,使诱我以自圣而陷于狂也”,何其舍己求人,以旷君职、替君权而自弃其君道邪!
且夫郊遂之官分治于其野,六官之属各听于其长,则忠之与佞,才与不才,耳目弗及,举遴选而责之长官,长官不得委也。乃若左右仆御,行则同舆,居则列侍,日得以其謦欬达于黼扆,则言或巧而或诚,色或庄而或朴,曾是弗审,而相戒曰“勿使至我前也”,然则天下无曼声而后耳可无淫,无姣色而后目可不眩乎?秉可缁可素之质,恃大臣以免悔,不则曰“惟予汝辜”,斯亦不自聊之甚矣。
故舜之告禹曰:“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君自庸而自威也。伊尹之训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自求之也。周公之戒成王曰:“继自今立政,其勿以俭人,其惟吉士,用劢相我国家。”自立之也。帝王于左右 御之臣,察其人,辨其言,知人之不能代我而我不容不慎也如是。则《冏命》之危言以戒其臣,穆王其有偷心乎!君子于此知世变矣。
虽然,世之弗能不变也,道之不能不降也,君不可不自知也,尤不可不知其后嗣之且不己若也;不可不知其臣也,尤不可不知臣道之已替,风俗之已敝,下游之滥愈不可挽也。文、武徂而王者之道不嗣,周、召没而大臣之忠不属,非道法遽忘而敦忠无意也,习使之然也。
前王造王业于艰难,险阻备尝,情伪毕达,知人既已审矣。而当草昧之际,言之臧否,旋踵而成败效之,故从违易决,弗忧其莠言之浸渍也。而一时佐命之臣,既秉睿哲之姿,抑以国之兴亡为己之生死,则经营宠禄、求当君心之计不生;故奖进醇良之士,旦夕辇幄以赞其所为而不相挠。
迨天下之已定矣,人君蒙业而居安,大臣循资以渐进,始之以容保为心也,犹未失也。乃一有此心,而情流巽懦则柔软渐成乎习尚,君不能自振,大臣不能自坚。而希冀荣宠者无可效其奔走之能,以徼利禄于劻襄之地,固将投间抵巇、承颜饰说以取大臣之汲引。而既厕肘腋,巧持人主之志意,小忠可爱也,小信可任也,所称说于君前者,说浅而机深,事小而害大;若出于无心,而正其挟意之险;若偶然猝发,而实其积虑之深;旁推曲引以言之,而使君因此以疑彼;阳夺阴予以言之,而使君即信以增疑;听之无端,诛之无罪,祸成事败,追悔而不知其所从。若此者,大臣稍有不慎即已堕其术中,抑且曰,此正几授绥之役,聊供颐指,而他何能为。人君抑曰,此以聊供颐指者也,忠谨无他,而不容擿发者也。惟然,而害不可言矣。
迨及末造,主暗臣奸,而不但此也。主暗则志不定,臣奸则任之也不容专。于是大臣既有可疑之迹,天子因有厚疑大臣之心,上下交猜。大臣匿情不白,乃进靖言厚貌之 人,使执役于左右,授以意指,乘宴笑而进微辞;若与大臣相左也,而实以相成,若不欲使大臣之知闻,而实大臣之口授。其言而既售矣,则又且胁持大臣之长短,以制其生命,宫府交违,国是益乱,成乎积重不反之势,为大臣者亦将追悔而莫及矣。
西周之季,皇父一挟奸私,而趣马膳夫,分权交骋。汉、唐以下,覆轨相仍,固不可以舜、禹、伊、周之独断,望诸末俗之君臣。则穆王申严冏命,责以慎简驭右也,岂过计哉?
度其德无先王之圣哲,度其臣非元圣之棐忱,度其时已非草昧经营,人劝于功名之风尚。既无以自保矣,尤不能保继我者之如我且愈我也。悬一慎简乃僚之法,以驭右之贤奸为太仆正之功罪,则君可以用人之失责之大臣,大臣亦可以听言之失上责之君。后世有不令之臣,进一奸人,使居禁掖,人得执以纠之曰,天子之狎不顺者,谁实使然也。不度之主,即欲拔一佞人置于左右,大臣得执以上争曰,此臣之辜不敢任也。申屠嘉以谴邓通,李沆以抑梅询、曾致尧,而汉、宋之君免于失德,亦其效已。以中主而治道衰之天下,道有高而不可继也,俗有美而不可狃也,袭独制之虚名,贻交委之实,害又奚可哉!
故于《冏命》而知周道之降,抑于《冏命》而知周之所以永也。“大车槛槛,毳衣如菼”,犹有可畏之长吏,建威以詟淫纵,而宾孟之流,终不能争胜于刘、单,有以也夫!君臣交责以交儆,固守成之中主恃以定倾者也。
吕刑
今欲审先王之法制,亦惟名言之足信而已矣。刑罚之称,连类并举,言刑必言罚,有闻自古,未之或易也。而论者乃曰:罚非古也。奚得哉?《舜典》曰:“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鞭扑分有所属,而赎统言之,义例明矣。
乃抑为之训曰:“赎以施于官教之刑,而五刑不与。不勤道艺而罚以金,塾师不能行于里社,而况国子乎?”其言曰:“五刑而得赎,则是富者生而贫者死,贫者刑而富者免,将使富人公于杀人而不忌。”夫不揣其本以极其末,则其说伸矣。乃以此为患,则以施于官教之刑也,将富者可亢玩公事而弗勤弦诵矣乎?矧《吕刑》固曰“五刑疑赥,阅实其罪”,则罚施于疑赥,而杀人及盗不与于赎,明矣。
又或为之说曰:“先王以道治天下,或抑或扬,以昭德也。故善者登进之以礼,恶者死伤之以刑,以贵人之生而贱其死。贵全其受生之支体而贱其残,一抑一扬,而仁孝之精意与存焉。如其以罚为惩,而显示天下以居财之为贵,而输财之为贱,则胥动其民心于货贿之有无也。”使然,则以罚故而劝人于货,抑亦刑杀示惩,而逢、比之祸均于盗杀,亦将贵偷生而贱致命也乎?且民不可使劝于货贿,而在官之士,入学之良,其宜导以伸廉隅而贱货贿,又何如邪?
天不以有所毗而废其阴阳,圣人不以有所蔽而废其赏罚。正其道于在己,而顺其化以无忧,斯亦已矣。如必贱货贿而不寄以权,则非徒罚敝而赏亦敝。爵禄者,货贿之所聚也。爵可以训骄,禄可以训贪,胥劝天下于富贵之涂,而不忧其荣富贵而轻仁义邪?
《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聚人曰财。”财者固生人之所不容已也。夺其不容已而病之,故曰:“罚惩非死,人极于病。”古之为刑罚者,亦率人情之固然而为之予夺焉,岂有病与?从其敝而敝之,无不敝也。从其善而善之,无不善也。故圣人不免于流俗之讥弹,而昏乱亦有可原之心迹。苟从其敝而峻刑以治失道久散之民,则兔爰雉罗,害之惨于罚也,相千万而无算。
乃先王之于民也,则既制民以产,班士以禄,抑末业以重农,故富者有以富,贫者有以贫,里比乡栉之民,均平齐一于仰事俯育之中,何所得强豪兼并之族,藉有余之赀以恣其横哉?迨其后而有居赢怀宝之横民,倚货贿以骩法,则惟先王之经法荡然圮坏,而岂罚之为法不臧以贻之敝乎?
且即从其敝而言之,愚氓之情,其狼戾粒米,挥斥金钱,轻于受罚,求逞一朝之忿而不以惨毒其心者,则必贫者也。若其积贪以抵于富,则虽粟朽于仓,币蠹于藏,而一菽之遗,一铢之丧,遂若截肌剜肉,呻吟达旦而不安其寝。故贫者之罹法,苦于其输,而得当以输,则若疢疾之去体。富者之罹罚,其输为易,而怀之戚戚,长年累岁而不忘。此亦人情之大致矣。
先王之以刑罚惩天下也,外病其身而内病其心。病其身以刑,非但使之毒楚于一朝,毁形残体而终其生不能以貌与人齐。病其心以罚,非但使之困穷于期限也,讼而见曲,奸而见擿,辇致其资以输,而显为君子之所夺,则摧抑之辱,内以愧于妻子,外以愧于乡邻者,亦未可释矣。先王极不肖之情,知其私利厚藏之心,可夺之以做其恶,而抑长养其廉耻以使可悛,彰明其罪戾以使知惩,所以治人之道,曲尽之矣。
然且谓不足以饰吾怒,而必概施以割截。彼奸宄狂骜之徒,凶狡动于中,则死不为戒,曾墨、劓、剕、宫之足以戢其志哉?富者不以出财为难,犹夫强者之胜痛楚,顽者之不恤残形也。五福六极之参差不齐也,不能必善者之富以强。则王者敷极相天,而以向以威,亦但能使不善之民富而之贫,寿而之天,强而之弱。其能取天之贫富强弱不齐之数,等均而极乎重,以使有罪者之必婴其难受者乎?惩于富者之不畏罚而废罚,则亦将惩强者顽者之不畏墨、劓、剕、宫而均之于死乎?
惟死则可以概天下而示之威,然且有一往狂夫,甘刀锯其如饴者。故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威之!”死且不畏,又将何以惩之?故天不以霜雪之不能凋松柏,而亟施以拔木之风;王者不以刑罚之不能困富强,而概坐以必死之律。正仁义于己,而于物无忧也。然而有不率者,挟富以轻试于法,则抑有“下刑适重上服”之科,以刑故于小。盖先王之尽人事以相天道,精义入神以利用,至纤悉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者也与!
知其末流而为之防,徒立多辟以淫用其威,且使鸷悍之吏,流血成渠而不恤。为君子之学者,恶恶已甚,倡惨核之论,淫于申、韩,而不忍之心,潜铄而不知矣。况夫刑极于上,则贿流于下。千金之子,不死于市,莫夜之金,旁委于吏室。苟官箴之未肃,吾未见富者之克即五刑与贫者均也。
无已,则疑宫、剕以下之可赎,而大辟不可,千锾之罚,其穆王之耄政乎!虽然,大辟之罚,非谓奸宄杀人之不疑于赦者也。罪之所科,固有层累而上积,以至于大辟者矣。轻者抵轻,而倍者重一等矣。倍其所倍,而差以四等;又从而倍之,则大辟之法丽焉。如枉法脏之类。 如将于其积重而减与轻齐,如今律罪止杖一百之类。 则轻者不服。而人之试于法者,等一刑而何弗犯其重?如将因积重之不当死,乃递减而轻之,则轻者极于无刑,而多所漏矣。因轻者之下刑,而数倍其辜,则不极之大辟而不可。若此者,概置之于一死,而人之死者积矣。今律之有杂犯死罪是也。是岂可与白昼劫杀、加功杀人者,同其斩刈乎?
乃或又为之说曰“流宥五刑,为此言也”,而抑不然。古之以流为宥者,为在八议之科耳。故以施之共、 、蔡、霍,而不下逮于庶人。彼既有爵土,享富贵,莅臣民,长子孙,奉庙祀,则投畀四裔,内不得世食其国邑,外不得身厕于寓公,而罚亦重矣。若夫不轨之罢民,去坟墓,远亲戚,以趋利于四方,视去其乡如脱敝屣,而流亦何足以惩?至于加之以桎梏,责之以鬼薪城旦之劳,烦冤剧苦之以不得有其生,则既流之而又病之,或从而墨之,是刑罚与流并施于一人之身,后世不仁之政,而岂先王之典哉?况乎投楚、夏于烟瘴,驱疲弱于口外,名为不杀,而假手于溪毒、射工及夷狄之锋刃,以阴绝其命,恩不足纪而威亦不足立矣。则何似困以罚者之名正而事成,且以开其自新之路也?
藉曰穆王以财匮而训赎刑,非经国之大猷。乃即有纵有罪、骄富人之弊,而以视国计已蹙,横加赋敛,吏缘为奸,朘削农民者,不犹相迳庭邪?萧望之刻薄之说,徒以偏辞拒张敞,游于圣人之门者,不当为之左袒也。
罚者,非穆王之昉也。自唐虞以来,未之或易也。夫岂帝王之不审而为此哉?天之有六极也,各有所用以施其化,帝王体之而向威行焉。六极有贫而罚道行矣。因天之道,审人之情,虽有损益,其何病焉!夫子录《吕刑》以著三代之刑章也,以此。
文侯之命
系《小弁》于《雅》,而不与《扬之水》同列于《国风》,旌孝子之志也。东周无传《书》,而录《文侯之命》继《毕》《冏》,存周道之遗也。以平王犹有君人之道焉,故《春秋》不始平王而始于桓王。
周之下夷于列国而不可复兴,自桓王始。宗周之亡,则亡于幽王矣,平王其何咎焉?入《春秋》之三年,《经》书“天王崩”,君子之所悼也。桓王忘亲黩货,失信无刑,而周始降于列国。《春秋》书“武氏子求赙”,丧未逾年,亲遣童稚求乞诸侯,黩货辱亲,无人子之心也。《春秋》书“从王伐郑”,背先王之信,忘其有功于社稷,夺其政而又加之兵,师败身伤,为天下戮,无君人之道也。故周之降于列国,桓王为之也。于是夫子悯天下之无王,而《春秋》作。使桓王能继平王之志而成其事,《春秋》何为而作哉!
谓申侯以太子之故,与犬戎攻杀幽王者,司马迁之妄也。《诗序》称西戎、东夷交侵中国,用兵不息而抵于亡,则亡西周者戎也,申侯其何与焉?推投兔道殣之悲,原属毛离里之爱,藉令舅氏缘我以为兵端,君父由我而发大难,其不致死于申以谢先王者,无几也。“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哀哉之子!忍听母家之弑父而报以屯戍之德哉?故孟子曰:“亲亲仁也。”申生不忍明见谤之由而死于骊姬,君子曰“此其所以为恭世子”,谓其不足于孝也。故死之非难,而生之不易。幽废之余,永怀不替,逝梁发笱,遗爱弗忘,坏木无枝,且惟恐以无后为不孝之尤,平王之志苦矣。安于放以缓君父之怒,全其身以继宗佑之守,仁人之道也,故曰仁也。圣人宅心忠恕,而审用权衡,故于《小弁》存孝子之志,而于《文侯之命》幸周道之犹存也。非后世一切之论,信史氏之诬,以吹毛罗织者之得与也。
乃擿平王者又曰:弃文、武之故都于不守,东迁而王迹以息。呜呼!欲责人也必为之谋,为之谋者必其可行也,可行而不行,然后责之也未晚。今且筑九成之坛,设九摈,三揖再拜,晋彼论者而为平王谋,又将如之何邪?其致死犬戎,争一旦之命,如蔡世子有之国灭身死而不恤乎?抑将守茂草之周京,困敝而亡,如晋怀、愍之坐空城以待缚乎?李纲侥幸于孤注,而徽、钦为虏,犹自鸣为忠直。又其甚者,则如光时亨之误国陷君,而身则降贼以偷生耳。则责平王以轻弃故都者,其大概可知矣。
君天下者,以四海为守;天子之孝,以宗祀为重。死社稷者,诸侯之义也。不反兵而报仇者,匹夫之行也。海内之地方七千里,王畿之域,东尽于殷郊,皆天子之所得居也。三涂、岳鄙,武王之天室也,瀍东、涧西,成王之卜宅也。民病于天夭,财匮于皇甫,诸侯裹足于烽燧,大夫作室以出居,弦断不更,柱胶而鼓,守西京之灰烬,弃九有之鸿图,此不君不孝之尤,以殄绝文、武之景命者,如之何其以此为天子谋也!惟其迁也,幸则为灵武之唐,复两都之钟 ;不幸而犹为钱唐之宋,存九庙之宗祧。其视素车系组,青衣行酒者,自相千万。岂得以悻悻之怒,径径之节,执独夫一往之意气,进而谋元后之去留哉?李纲谋之而佹败,于谦谋之而佹成。势非景泰而事等靖康,“匪大猷是经,惟迩言是争”,决裂一朝而神人无主,悲夫!
然则平王固与唐肃、宋高等,遂可许以仁孝而足君天下乎?夫平王之视二主,固有辨矣。其遇乱而居于外者,均也。乃于《小弁》见平王之志,则非锢父南官之心矣。于《文侯之命》而见平王之所以为东周者,固非宋高偷安江左之谋也。
少康之复夏也,二斟为之基,虞、纶为之辅,历祀四十,而禹甸如故。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非特立国之所凭,亦兴复之所藉也。安其身而后动,则郑居虢、桧之墟,以镇抚东方,而固成周之左臂。定其交而后求,则晋临汾、绛,渡衣带之河水,而即践雍州之庭。故其后,晋之持秦者五百余载,韩不亡,而洛邑之九鼎,秦虽暴不敢问也。则平王之授郑政者,为绸 根本之远图;而其锡命义和也,乃控制关中之至计。萧何治三秦,寇恂治河内,汉高、光武所以虽败而兴者,亦此道焉耳。况承文、武、成、康之遗泽,因《黍离》《阴雨》之人心,收后稷、公刘之故土乎?赐之弓矢,假以专征,所以睦晋而制秦也。平王之志深矣。
假令天不资秦、而周祜未艾,则王师整旅以向函、潼,晋人乘虚而渡蒲坂,郑辑东诸侯以继其后,问秦人之罪,徙归之于 、陇,直折箠收之,而不待再举之劳。乃天不假之以年,文侯早世,郑武旋亡,寤生安忍无亲,成师怀奸内讧,非复有肇刑文、武,捍艰追孝之心。然且平王犹不惮屈体交质,隐忍以图成其初志,四十余年之间,犹一日也。志之不终,延及桓王,首修怨于郑,而致祭足取麦之师;再致怒于郑,而召祝聃请从之辱;释西向之图,争小忿于穴中,而郑之援失矣。贪曲沃之赂,遂其《无衣》之骄气,资尹、武之师,灭义和之血胤而斩之,翼人既恨其薄恩,曲沃亦狎其猥鄙。迨及武、献,惟蚕食邻国以启霸图,而置宗周于秦、越,则平王之遗意荡然,而秦得高枕以收文、武之余民矣。此桓王之所以不王,而《春秋》之所以讫始也。
功之未就者,天也。志之自立者,人也。圣人恕人于功,而原人以志。故存《小弁》于《雅》,以著西周之亡,上有失道之父,而平王惟顺之于天;录《文侯之命》于《书》以见东周之不王,下有不肖之子,而平王已尽乎人。摧于父而志不得伸,犹可以泣告于鬼神而自喻;坏于子而功不得就,乃令千秋以下,举颠越废弛之咎,归过于贻谋之不臧,君子所深悯也。记天王崩于《春秋》之始,以继《尚书》而作,圣人之情见矣。
乃周不亡于犬戎之祸,犹为弁冕本源以施于赧王也,又岂非平王不可泯之功?而晋、郑之君,赞东迁之计,“谋之其臧”,亦不可诬矣。史氏猎传闻之猥说以诬古人,世儒求备于人而乐称人之恶。折中于《诗》《书》,以求圣人之褒贬,斯以俟之来哲。
费誓
于《牧誓》见古之阵法焉,于《费誓》见古之军令焉。
夫兵戎之事大矣,不习而临戎,弟子舆尸之凶也。然而三代之遗文,无多考见,则上不以教,下不以学,秘之也,慎之也,抑事简而无容多为之计也。以此知世所传太公《六韬》之书为战国暴人之赝作,于尚父之世,无有以此言兵者也。于牧、费之誓,见其大略,皆莅战之日以警士卒。其先不以论议于帷幕、申饬于训练者,何也?古之用兵,与后之用兵势殊而道异,则以三代之军制,驱束后世以模仿者,祗以病国而毒民,必矣。
言三代之军制者,其大端曰寓兵于农。考于二书,则三代非兵其农也,其为兵也,犹然一农也,寓焉而已矣。
《牧誓》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后世而以此战也,我欲止齐,而人之弗止、弗齐也,将如之何?止于七步而不进,止于七伐而不杀,气一息而不能再振也,将如之何?止齐于此,而旁出以相挠也,将如之何?
盖古之用兵者,以中国战中国,以友邦战友邦,以士大夫战士大夫,即以农人战农人。壤相接,人相往来,特从其国君之令以战,而实其友朋姻亚也。故其战也,亦农人之争町畦而相诟,竞鸡犬而挥拳已耳,无一与一相当、生死不两立之情也。驰骤控弦以决军事之利钝者,车中之甲士耳。步卒之属,每乘七十二人,勇怯无择,备什伍以防冲突,护车牛以供刍粟,治井灶以安壁垒而已矣。固农人服役之劳,非壮士折项陷胸之选也。
迨及春秋之季,宋华、向之徒,夕宿宋公之守,晨趋华氏之军,下弗仇,上弗诛也。足知三代之兵,非兵也,农之寓焉者也。故甸方八里,旁加一里,凡为里者八。 凡七十二并而出一乘之卒。是有田九百亩,当汉以后四百亩有奇。 而一人为兵。征伐数起,民不横死者,甲士之外,人皆知其农而非兵,不以俘馘为功也。于是步可有方,伐可有制,两无重伤,示威而已。
乃流及战国,原邱甸以起甲兵,既无不兵之农。吴起、暴鸢、白起、尉缭之属,以兵为教,以战为学,以级为赏,以浮为功,一战之捷,骈死者数十万,盖寓农之制未改,而淫杀之习已成。自列国交争,以迄秦、汉之际,千载以下,遥闻而心悸。况自汉以降,以除大盗,以御强夷者乎?如其可如《牧誓》之步伐止齐也,则农可兵也。既不能然,而驱耕夫于必死之地,徒以偾国。有人之心者,何忍而为此哉!
《费誓》曰:“杜乃护,敜乃阱,无敢伤牿,无敢有寇攘、逾垣墙、窃马牛、诱臣妾,臣妾捕逃祗复之,我商赉汝。”则兵且防民之侵。兵防民之侵,则兵不侵民可知矣。兵不侵民,而民可侵兵,则民日游于营垒之间,犹农之越陌度阡以相闻也。当其为兵,无改于其为农,抑可知矣。
自后世言之,兵固不可为农,农固不可为兵也。兵而使为农,则爱惜情深,而兵之气馁,故屯田而兵如无兵。农而使为兵,则坐食习成,而农之气狂,故汰兵而必起为盗。无他,兵有不保之生,则无顾恤也。于是而善御兵者,必悬不赦之刑,以扰民为大禁。
古之用兵者,以义动,不以利兴。其充卒伍于行间者,以役行,非以勇选。进而无死亡之害,则不怙死以凌人;退仍井里之氓,则虽于役而不忘其故。君不以利为功,将不以胜夺利,则兵亦不以一籍戎行而视民为其刀俎鱼肉。兵之情不嚣,则农之气亦静。
迨及春秋,馆谷三日,遂诧以为大获。刍稿粮糒,全家计于行阵之中,必无野掠以残民,亦不因粮于敌国。养其志于《采薇》《采芑》之中,闲其情于藩舍盖藏之计。故人胥可兵也,而愿悫以驯良者,兵固可农也。
侯国之有侵伐,率有事于比邻,而无防边久戍之劳。受命而讨不庭,但令服罪而还师,又无追奔捣穴之事。文告先及,四野之人民入保,互相知而互相恤,井不堙而木不伐。今日之往而不彼侵,他日之来而不我伤。故《费誓》之动色相戒,但自谨司其牛马臣妾,无殊乎主伯之告亚旅,以警穿窬于仓庾牢溷,而不以剽掠人民,申骄横之禁。如是以为兵,专静淳庞之气,不愆于素,无剽掠之利摇荡其心而之于贪戾,则车还甲散,仍安其男耕女织之常,兵固可农也。
后世之兵,与狡夷猾盗相逐于千里之外,辎重不相及,樵苏不能给,禁令虽严而弗能止戢,克胜追奔,则马仗、衣屡、布帛、金钱,狼戾惟其取。非分之获既荡其情,坐食之安又习于逸,使反陇亩以竭终岁之劳,而茹荼樗之苦,能保其恒心服先畴者,百不得一也。如其可以《费誓》之军令治军也,则农可兵也。既不能然,而欲重农固本以防民之暴惰也,其敢轻用农民于戎马之场哉?
夫酌古今以定立国之规,非陈言之可试,久矣。三代之兵,可无兵也。一战之胜,不足以兴王;一战之败,祸不及于天下;故得以雍容祥谨之跬步为阵法,而怯懦之耕夫有以自全于争哄之地。三代之兵,不以为兵也。一词之失,而整旅以前;一桑之争,而援枹以起。气泄词伸,以各安其生计。故得以谨守辎重,而自保为军令,而于役之征夫,初不须有骄纵淫掠之忧。处今之世,用今之人,以保今之天下,可以其道而治军乎?固不能矣。则农与兵之不可合也,久矣。
以贸首争衡之法教其农,而农不能胜,则积尸于原野,而天下无兵。以掠夺淫纵之令禁其兵,而兵固难戢,则人竞于贪骄,而天下无农。无兵则夷狄日进,无农则盗贼日繁。善读古人之书而推广以论世,尚无以一曲之学祸天下哉!
秦誓
言有至是者,不可废也,而其心则不能如其言。言不以人废,抑不以其心废。言苟至是,不可废也。圣人乐取于人以进天下于善,则亟取之。读者因言以考事,因事以稽心,则抑因此而得炯戒焉。
《秦誓》之言,非穆公之心也。穆公所欲争衡于晋,得志于东方者,梦寝弗忘,则所“昧昧以思”者,终“仡仡之勇夫”也。故公孙枝得以终引孟明帅彭衙之师以拜赐。然而姑为誓以鸣悔者,其是非交战之顷,心尚有惩而言轨于正。夫子录之,录其言也。取其乍动之天怀,而勿问其隐情内怙、终畔其言之慝,圣人之弘也。夫岂穆公之心哉!
乃于此而为人臣者,当乱世事诈力之主,其难也甚矣。非君子孰能守贞而免于咎哉?其唯周初之君臣乎!降德国人、修和有夏、以积功而有天下者,即其以累仁而不争天下者也。命之未集,不以险诈之谋疲敝天下而收其大利;命之已集,不以文饰之言弥缝天下而避其口实。则君若臣早夜勤,谋之华屋之下者,无不可正告天下以无惭。即或有所未效,亦终不摘其谋之不臧,而诵言以分己之谤。君以不回而千百禄,臣以无过而保功名,至于三世,而虢公、闳夭、南宫括、散宜生、泰颠之功烈昭焉。故君子乐论其世,观于君臣之际以劝忠也。
夫秦则异是已。乘周之东,窃起而收岐、丰之地;间晋之乱,因衅而启河东之土。所以肇造邦家者,非有公刘、亶父君、宗、饮、食之恩,宣、理、疆、止之勤也。天下不乱,则秦不能东向而有为;天下有忧,则秦以投间而收利。有时坐睨而持天下之长短,有时挑衅而疲天下于奔命。始于秦仲,讫于始皇,并诸侯,灭宗周,一六合,皆是术也。
乃既以阴谋秘计徼利于孤寡茕弱以成其功;而时当三代之余,先王之德教未斩,商、周所以得天下者,已然之迹,必正之名,贤不贤且胥识之,不可欺也,则又惟恐以其中心之蕴暴著于世,而生人心之怨恶。故幸而诡成,则为之名曰:“昆吾、韦、顾之汤功,遏密伐崇之文德,亦犹是尔。”其或诡败,败恒嫁罪于共谋之臣,以涂饰天下而谢咎。夫然,故孟明、西乞、白乙之徒,成不能分功,而败则为之任过也。
呜呼?其始也,固相与屏众密谋,以侥幸于一旦;事之偾裂,乃昌言以斥之于众,曰:“仡仡勇夫,我尚不欲,截截谝言,我皇多有之。”呵斥之如犬马,蔑夷之如草菅也,亦如斯夫!
自是而后,探秦志而为秦谋者,若商鞅、白起、魏冉、范睢、吕不韦、蒙恬、李斯之流,无不旦席珍而夕路草,进促膝而退囊头。劳形怵心,力争以快秦人之欲,而畀以天下;乃放逐诛夷,身受不韪之名,以为秦分怨于天下。则何秦君之狡,而秦士之愚邪!
此无异故,凡秦人之所谋以得志于天下者,皆非人臣所当进谋于君也。失信无亲,利死亡、伺孤寡以贾乱;寓干戈于讲和之中,晨宾客而夕寇仇;危其父兄,驱其子弟为孤注,以徼利于千里;凡此天怒人怨之大慝,憯焉莫恤,而冀战胜之赏。怀此以事君,是犹助弟以讼兄,讼愈健而弟之疑忌愈深也。忍于人者,无所不忍;谲于人者,无所不谲;立谈之顷,早见其心。而欲以此结恩故、保功名于安忍雄猜之主,其可得乎!当其前席倾听之日,剑已加于其颈矣。
乃秦之臣子,谴诃相仍,诛夷相望,前者已倾,后者罔觉,岂其甘以身名抵阴贼之锋距邪?此抑有故。盖秦之所阳尊其名而不欲妒媢者皆所摈弃者,其所谴诃而继以诛夷者,则所祷祠以求者也。夫人之情,不动于赏罚,而动于人主之好恶。苟非正谊明道、远利贱功之仁人,则赏罚惑于无端,而好恶移其风尚,其不为险陂之主所颠倒而乐为之死亡者,鲜矣。
《誓》曰“询兹黄发,则罔所愆”,非穆公之情也,国人则知其穷矢戚言而非其好也。公又曰“不替孟明,孤之过也”,亦非穆公之情也,国人则知其诋诃未几而继以显庸也。彭卫之战,济河之役,犹资“射御不违”之“仡仡”于孟明,而“黄发之询”仍土苴也。故孟明曰“三年将拜君赐”,亦知逢咎之不长矣。是穆公之誓众而移罪于三帅者,外以间诸侯之口,内以谢寡妻孤子之痛怨,而非以情也。不然,公孙枝其能终抑无技之老成,违君之怒,力护覆师俘获之勇夫,以徼不可必之战功于他日哉?
孟明之徒窥见其心,而乐与之共功名,动于其所好恶,则斥辱不以为愧,即有死亡之祸,亦其懵不知忧;得不与子车氏同闭三泉,亦侥幸而非有必全之首领矣。彼鞅、起、冉、睢、不韦、斯、恬之徒,一日之力未殚、智未尽、功未竟,过未有所必委,则固可以缓殊刑赤族之祸,而言听计从,什百于蹇叔、百里之阳尊而阴远矣。
夫君子出身以任人国家之事,进以当宾友之礼,退以保明哲之身;所守者道也,所重者耻也,所惜者名也。嗟士在廷,冒言其恶,斥为勇夫,罪以谝言,举杌陧而归之于我;彰恶于邻国,嫁恨于百姓,曾厮役狗马之不若。苟其有羞恶之心者,亦何为辱名贱行以强与其谋邪?
嗟夫!王道之息也,德衰功竞。士以其身游于蛊坏之世,而处人图王定霸之间,守经而自靖,则以失时而见侮,揣变以从欲,则以怀诈而见疑。乃守贞且有屯膏之险,而教猱宁全顾后之图!安于忍人者疑其不难于背己,险于乘人者畏其不可与有终。乐杀人以为功,则将以之平怨于冤鬼;多掊利以富国,则必亿其厚藏于私家。故苏秦裂、文种刎、韩信夷、刘晏籍。徇人主之欲,仅取一旦之欢,而极非常之祸,斯亦可为大哀也矣。
虽然,其不足哀也。彼所为逢君之隐志,以自诩得志于人主者,其裂人、刎人、夷人、族籍人产,不知凡几矣。故曰:“出乎尔者反乎尔。”天之所假手以泄茕独夭椓之忿者,即此解衣推食、投胶得水之君臣,而亦何远之有哉!故夫子录《秦誓》于《书》,为人君得失之衡,抑为人臣死生之纽也。
黄发之士,膂力既愆,而裕乃心以裕天下,不逢君于近功小利之倾危,则即以穆公之崇力尚诈,而拊心自鉴,亦必引咎归己,而大白其无技之忠忱,以正告天下后世,而不能诎其荣怀;其视孟明之恶不可掩,必加斥辱以谢国人者,荣辱霄壤也。则君子之行己事君,不与世主为迁流,其必有道矣。
故荀彧殒命,而徐庶全身;孟昶仰药,而徐广终老;陆贾称仁义而荣,侯生售权谋而摈;沈约获恶谥以死,赵普间流言而危。履信思顺者,虽险而不倾;取义蹈仁者,虽死而不辱。安能因人之好恶,以蒸成朝菌之荣光哉!
存亡者天也,死生者命也。宠不惊而辱不屈者,君子之贞也。乐则行而忧则危者,大人之时也。然则蹇叔、百里,其得道之正与?而抑未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之始兴,有伊人矣。“烨烨紫芝,可以疗饥”,秦之末造,有冥鸿矣。《蛊》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夫子赞之曰:“志可则也。”志足以为天下则,则与散、闳、颠、括同为三代之英,“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矣。百篇之终《秦誓》,圣人之志见矣,斯以历聘列侯而不西渡,龙德而正中也。
《尚书引义》卷六终
《尚书引义》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