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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齋劄記卷十二 乙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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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問性。曰:「不知也。」曰:「請誦所聞而子裁焉。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説得極精透。論語曰『人之生也直』,説得極斬截;又曰『性相近也』,説得極穩妥。明道曰『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説,纔説性時,便已不是性也』,説得極玲瓏。伊川曰『性即理也』,説得極實落。子以爲何如?」曰:「精透的委是精透,斬截的委是斬截,穩妥的委是穩妥,玲瓏的委是玲瓏,實落的委是實落;都是書裡載的,眼裡看的,口裡念的,耳裡聽的,若自家於此没箇理會處,有何交涉?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難其違盜賊不遠也。「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難其違禽獸不遠也。聖人之鞭策人,未有刻迫如此者。

衛嗣君云:「嚬[1]有爲嚬,笑有爲笑。」此語甚可味!試反入身來,吾人日用間,要當視有爲視,聽有爲聽,言有爲言,動有爲動。若率意泛應,了無着落,只成一箇孟浪去,是所謂行屍走肉也。

陸象山讀書至「宇宙」二字,解者曰「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遂大悟,援筆書曰:「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以至千百世之上,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岀焉,此心同,此理同也。」予讀之殊有省!已而思之,單提箇聖人,還覺上下四方往古來今之間有些子隔限在,反不如「滿街都是聖人」一言更爽。只是看作奇特,説得驚天動地,便會發狂。究竟不如「人皆可以爲堯舜」一言,最痛快又最實落,最激昂又最平穩;能使人當下識取自家面目,有勃勃興起,不忍薄待其身之心;又能使人當下識取堯舜面目,有欣欣嚮往,不肯自安於不如之意。真造化語也!

予謂季時:「頃讀孔子與子路子貢評管仲二條,殊可疑。孔子僅於贊禹兩言『無間然』,於贊顔兩言『賢哉』,今於仲亦兩言『如其仁』,且仁之一字生平未嘗漫以許人,而獨許仲,何也?若曰取其功,則亦取其功而已,焉得而遽仁之?至云『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反若不滿於召忽然者,何也?」季時曰:「此恐是齊人張大之辭,而托於孔子耳。舊傳有魯論語齊論語,或齊論語竄入魯論語中,未可知也。謂出自孔子,似乎不然。」予曰:「弟此意見得極直截!向來費許多氣力爲兩下分疏,到底分疏不下。輾轉葛藤,至此,一掃而盡。吾輩只如此看!可見,世間只有一條大路,更無旁蹊曲徑討得方便。」亦令胸中十分灑落也!

或問:「孟子道性善是矣,而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無乃但知人性之善,不知物性之善也?」曰:「君謂人與禽獸果無異乎?何以人能由仁義、行仁義,禽獸不能?人能爲堯爲舜,禽獸不能乎?且不聞『天地之性,人爲貴』乎?又不聞『天之所生,地之所養,惟人爲大』乎?爲此言者,其亦但知人性之善,不知物性之善乎?而獨於孟子乎吹求也!且人爲貴則物爲賤,人爲大則物爲小,此誠判人與禽獸相遠之辭也。玩“幾希”二字,是表人與禽獸相近之辭也。蓋緣世人,期之以聖賢則愕然而駭,避之而不敢承,既看得自家太卑;律之以禽獸,則咈然而怒,推之而不肯受,又看得自家太高。故孟子於此不遽言人之異於禽獸,而必推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又不顯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如之何如之何,而但微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使之自思而自悟焉,庶於此識得兩下界限所爭不多。若不肯爲聖爲賢,便應爲禽爲獸;若不肯爲禽爲獸,定須爲聖爲賢,中間更無站立處耳!是則孟子重爲人慮,惟恐其無以下别於禽獸,因拈“幾希”二字,特相悚動。君乃重爲禽獸慮,惟恐其無以上同於人,且礙“幾希”二字,並欲破除,兩下用意正迥然懸絶,安得相提而論?」曰:「畢竟禽獸之性是善非善?」曰:「君姑就孟子所論山木麰麥等處求之,當自有見。」

對朋友之時多,對妻孥之時少,便日益;對朋友之時少,對妻孥之時多,便日損。

君以擇相爲要,相以正君爲要,乃其喫緊處,總之不出於用人。唐虞三代,莫不由茲。降至戰國,猶有知其義者。蓋古先之流風遺韻遠矣。魏文侯謂李克曰:「先生有言:『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則璜,二子何如?」對曰:「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爲,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岀,翟璜曰:「聞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誰爲之?」克曰:「魏成。」璜忿然曰:「西河守吳起,臣所進也;君内以鄴爲憂,臣進西門豹;君欲伐中山,臣進樂羊;中山已拔,無使守之,臣進先生;君之子無傅,臣進屈侯鮒。以耳目之所睹記,臣何負於魏成?」克曰:「成食祿千鐘,什九在外。是以東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君皆師之。子所進五人,君皆臣之。子惡得與成比也!」璜再拜,願卒爲弟子。此千古君人者論相第一義也。趙烈侯好音,謂相國公仲連曰:「鄭歌者槍石二人,賜之田人萬畝。」連諾而不與。烈侯屢問,連稱疾不朝。番吾君謂連曰:「君實好善而未知所持,公仲亦有進士乎?」連曰:「未也。」曰:「牛畜荀欣徐越皆可。」連進之。畜侍以仁義,烈侯逌然。明日,欣侍以舉賢使能。明日,越侍以節財儉用,察度功德。所與無不充,君説,謂連曰:「歌者之田且止。以畜爲師,欣爲中尉,越爲内使,賜連衣二襲。」此千古相人者格君第一義也。漢唐以來,上未嘗無賢君,下未嘗無良相,試以此按而求之,幾成絶響矣。故特表而出之,以附於孔子録秦誓之義。

或問:「樊遲問仁,子告之愛人;問智,子告之知人。愛則無分别,知則有分别。及其未達,又告之『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是有分别正所以成其無分别也。近來説者往往尚渾含而厭分别,將無邊見?竊惟吾性萬善咸備,仁主惻隱,義主羞惡,禮主辭讓,智主是非,此理一色平鋪,只看外面如何感,内面即如何應,何容揀擇?有如尚渾含而厭分别,便掃却是非,既掃却是非,便於所性之中裁去其一也。然則仁義禮俱是而智獨非歟?竊恐世之所謂分别猶是支離於事物,茲之所謂分别乃至支離於心體矣,非吾所知也。」曰:「此爲世之物我障重、是非太苛者,下一針耳。竊亦願有商焉。當其未感,不見可是,誰與之是?不見可非,誰與之非?謂之無是非也,不亦可乎?」曰:「可。」曰:「當其既應,是者逝矣,是於何存?非者逝矣,非於何存?謂之無是非也,不亦可乎?」曰:「可。」曰:「當其正感正應,因可是而是之,是不在我也;因可非而非之,非不在我也。謂之無是非也,不亦可乎?」曰:「可。」曰:「允若茲,向者子以爲不可,何也?」曰:「允若茲,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何莫不然?今不曰無惻隱、無羞惡、無辭讓,而獨曰無是非,明明貴渾含而賤分别,於所性之中裁去其一也,奚其可?」曰:「孔子不云『無可無不可』乎?」曰:「孔子之意,正謂可以伯夷叔齊則伯夷叔齊,可以柳下少連則柳下少連,可以虞仲夷逸則虞仲夷逸,與時偕行,不主一見,故曰『無可無不可』也。若貴渾含而賤分别,正是有可有不可也,乃得附於孔子乎?」曰:「固也。惟是貴渾含而賤分别,亦屬厚道,似不必過爲吹求耳。」曰:「埋藏君子,出脫小人,都從這裏做出,何云厚乎?」曰:「然則大舜隱惡而揚善,何如?」曰:「善則揚之,惡則隱之,此正渾含中分别,分别中渾含,聖人虚融無我之妙用也。至於舉十六相,擯四凶,且並其惡而揚之,不概爲之隱矣。此又内秘渾含,外現分别,聖人礪世磨鈍之大權也。吾輩於此切宜隨處體察,不可執一端爲定式也。」予起而謝曰:「此至論也,命之矣。」

或問:「象山先生曰:『夫子問子貢:女與回也孰愈?子貢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此又是白著了夫子氣力,故夫子復語之曰『弗如也』。時有姓吳者在坐,遽曰:『爲是尚嫌少在。』象山因語坐間有志者曰:『此説與天下士人語,未必能曉,而吳君通敏如此,雖諸君有志不能及也。』然否?」曰:「象山此論,以警世之誇多鬥靡者則善矣,而實不然,只緣看“一”字“二”字“十”字欠活也。蓋此三字,乃假借數目形容見地圓缺之辭,今便實作數目看,因有多少之説。註云:『一者,數之始。十者,數之終。二者,一之對也。』方是子貢本旨。故聞一知十,無對之知也,了悟也,所謂『一以貫之』者也;聞一知二,有對之知也,影悟也,所謂『億則屢中』者也。子貢於此,直是將顔子與自家兩人真面目描出呈上夫子。今曰子貢尚嫌少在,然則象山尚嫌多在也。尚嫌少在,知二誠不如知十;尚嫌多在,知十反不如知二矣,奚其可?總之是看“一”字“二”字“十”字欠活也。」曰:「知十知二,必有箇源頭在。陽明云:『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功,顔子在心地上用功,故聖人問以啟之。而子貢所對,又只在知見上,故聖人嘆惜之,非許之也。』最説得好。」曰:「註中亦自點破:“顔子明睿所照,即始見終;子貢推測而知,因此識彼。”曰『明睿』,便是從心地上透出來;曰『推測』,便是從知見上攙入來,正與陽明之説相表裏。第謂『弗如』三語,是聖人歎息之意,恐又不然。聖人無誑語,説箇“堯舜猶病”,即實實堯舜猶病;説箇“非爾所及”,即實實非爾所及;説箇“吾與女,”即實實吾與女」。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如之何?」曰:「味語意,與此迥然不同,恐不得援以相證也。」曰:「子貢既未能反到源頭,何爲而與之?」曰:「此自有説。吾輩試默默體察,其於自家往往只見長處不見短處,還能自知否?其於人往往只見他短處不見他長處,還肯自屈否?這兩箇病痛,淪肌浹髓,古往今來,脫得的有幾?乃子貢既能自知,又肯自屈,這是第一好根器,安得而不與?即如顔子之於孔子,『步亦步』,『趨亦趨』,『既竭吾才』,猶以爲從之末由也,只是箇自知;其『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虚,犯而不校』,也只是箇自屈,便依稀趕上孔子。子貢根器爾爾,又何患不趕上顔子?故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言弗如,乃所以如之也。」曰:「何不遂將知十、知二源頭説破,使他好用功?」曰:「看來這件事有箇時據。孔子要接引子貢的心腸,恨不立地成聖,却亦忙不得。『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予一以貫之。』到此方説破矣。所謂時也。昔香巖問溈山如何是西來意?溈山不答。一日擊竹有悟,乃稽首遙拜曰:『若令當時説破,寧有今日?』此意最好!儒家却大段鹵莽在。」

或問:「不思之謂神,不勉之謂化,性體原是如此,聖人之盡性亦是如此。竊以爲學者起因結果,都應不出不思不勉四字。子於此屢有推敲,何也?」曰:「君謂不思者自能不思乎?不勉者自能不勉乎?當必有箇來脈矣。君謂不思者貴其不思而已乎?不勉者貴其不勉而已乎?當必有箇落脈矣。中庸曰『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誠是來脈;曰“中”曰“得”,是落脈。要而言之,來脈處即脈落處,此所謂性體也。是故尋着來脈方好入脚,不然縱要不思不勉,如何强得?向落脈上勘明方好住脚,不然縱能不思不勉,亦有何用?試看告子『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分明是箇不思;『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分明是箇不勉。如此,告子分明是箇聖人。無論孟子,即孔子未到從心時,還須讓他三舍。然而證諸性體,天地懸隔,何也?緣他只認得不思不勉是性,不認得善是性,竟作空頭賬耳。由此觀之,君將就不思求不思乎?抑亦就所以不思求不思乎?將就不勉求不勉乎?抑亦就所以不勉求不勉乎?恐不可不一加推敲也。」曰:「信哉!世以不思不勉爲作聖之因,今子直勘到不思不勉之來脈處,是因上説因也。世以不思不勉爲入聖之果,今子直勘到不思不勉之落脈處,是果上説果也。惟因上説因乃爲真因,亦惟知真因,乃可與起因。惟果上説果,乃爲真果,亦惟知真果,乃可與結果。然則善言不思不勉者,未有如子者也!予疑之,過矣過矣!」

或問:「子以『小心』名齋,必有取爾也。乃劄中並未嘗及此二字,曾一處及之,予又不能無疑。敢請!」曰:「吾所言無非此二字,只是不曾牽名道姓耳。試體之,便見。今試爲我舉所疑。」曰:「『無可無不可,是孔子小心處』,作何解?」曰:「可者因而可之,聖人未嘗敢自有其可也;不可者因而不可之,聖人未嘗敢自有其不可也。這是甚麼樣小心!若不聞之乎?『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時中與無忌憚,只在幾微間耳。予嘗謂鄉黨一篇,章章是箇小心圖,末條拈箇“時”字,正所謂無可無不可也。『吾十有五』章,却是箇小心訣。」曰:「何也?」曰:「此章要看第一句“學”字,末一句“矩”字,兩字首尾呼應,最可味。是故謂之學,便見雖聖人,亦不敢一毫自家主張,知有矩而已矣;謂之矩,便見雖聖人亦不敢一毫違他主張,知有學而已矣。豈不是箇小心訣?」曰:「天命云何?」曰:「臣受命於君,子受命於父,人受命於天。不知有君,不可以爲臣;不知有父,不可以爲子;不知有天,不可以爲人。詩云『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此之謂也。」曰:「小心是箇敬。聞之程子之言敬曰『主一無適』,謝上蔡之言敬曰『常惺惺法』,尹和靖之言敬曰『其心收斂,不容一物』,似説得甚精。」曰:「總不出小心二字,此二字亦何嘗不精!且執塗之人而告之曰“主一無適”,曰“常惺惺法”,曰“其心收斂,不容一物”,正恐茫然。有如告之曰“小心”,誰不曉了?及其至,即堯舜猶病。此最易知,最易能,又最無窮盡者也。」曰:「世儒放膽多矣,提出這二字,正對病之藥。」曰:「這是百草中一粒靈丹,不論有病無病,都少他不得。而今須要實實調服,莫只把來做箇好方子,隨口説過,隨手抄過,却將自家死生放在一邊也。」

或問:「近世好爲新説,即一部四書幾於另换一番面目。有來語者,子往往收之,何也?」曰:「道理只論是非,不論同異。但於道理無礙,縱橫曲直,皆足以爲吾用,何須執一?」曰:「獨於『無善無惡』四字辨之諄諄,何也?」曰:「這是大頭腦所在,如何放過得?」曰:「陽明與錢王二公證無善無惡之説於天泉橋上,而曰:『汝中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此是傳心秘藏,顔子明道所不敢言者,今既已説破,亦是天機該發泄時,豈容復秘?』及至洪都,鄒東廓歐陽南野諸門人來謁請益,陽明曰:『軍旅匆匆,從何處説起?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之自悟。近被汝中拈岀,第往浙相與質之,當有證也。』陽明非無見者,何爲云爾?」曰:「此非予之所能知。竊嘗稍涉内典,才開卷便都是這箇話頭。且無論西土二十八祖、東土六祖,暨五宗諸大善知識,即聲聞影附之流,亦看作家常茶飯一般。乃今贊歎張皇一至於此,宜彼之藐視儒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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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宗祠本作「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