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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齋劄記卷十六 己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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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無聲無臭,有何方所?乃河圖洛書,説者指其中爲太極。至周子作太極圖,又特標太極於上,何也?曰:這是假像以顯理。易六十四卦,以二、五爲中,以初爻、三爻、五爻爲陽之正位,以二爻、四爻、上爻爲陰之正位,其義亦猶是也。

書不云乎,「允執厥中」,此可以照河圖洛書之指。易不云乎,「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此可以照太極圖之指。

渾然不偏曰中,超然不偶曰上。模寫道妙,莫精於是!

始予閱太極圖而疑之。河圖爲太極,周子標〇爲太極,近於老氏之所謂「有物混成」。河圖居中,周子標〇居上,近於佛氏之所謂「惟吾獨尊」。論者謂周子與東林鶴林兩禪師友,而是圖也實淵源於陳希夷。其説倘亦有自乎?已而知其非也。蓋周子標〇爲太極矣,而其兩之爲陰陽也,即系〇於陰陽。五之爲水火木金土也,即系〇於水火金木土。是混者不嫌於析也,何也?混之以爲體,析之以爲用,體用本一原也。老氏却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失禮而後智」,將無於體用之間自生揀擇?即所云「有物混成」,亦歸之儱統而已耳。周子標〇居上矣,而其次之以水火木金土也,即系水火木金土於〇,是上者不離於下也,何也?「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道器本一貫也。佛氏曰「迷妄有空虚,依空立世界。想澄成國土,知覺乃眾生」,將無於道器之間自生取捨?即所云「惟吾獨尊」,亦歸之孤亢而已耳。由此觀之,周子之爲是圖,正以匡二氏也。其指微矣!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下之間者謂之心。朱子曰:「心比性微有跡,比氣則又靈」,説得極細!

用九「無首」,是以乾元入坤元。蓋坤者,乾之藏也。用六「永貞」,是以坤元承乾元。蓋乾者,坤之君也。

太極超形氣之上,曰乾元,便不免落於氣矣;曰坤元,便不免落於形矣。是故以太極爲主,方能從先天岀後天;以乾元爲主,恐未必不溷後天作先天也。此處最宜慎辨!

只是這箇,分而爲四,則曰「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幹也」,孟子仁義禮智之説本此。分而爲二,則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周子誠通、誠復之説本此。於是合而爲一,則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繼之曰「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又將七箇字形容一箇字。聖人發揮道妙,曲暢旁通,何嘗執着些子?

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此是千古妙詮。明道程子曰:「鳶飛魚躍,一段子思喫緊爲人處,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之意同,活潑潑地。會得時,活潑潑地;會不得,只是弄精魂。」白沙陳子曰:「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忘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一口打並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此是千古妙解。雖然,如此不已,不知且説到甚麼處去也。却被朱子掃得光光淨淨,其言曰:「孔子只説箇『先難後獲』一句,便是這話。後來子思孟子程子爲人之意轉切,故其語轉險,直説到活潑潑處耳。」豈不十分平實!十分穩妥!蓋兩先生善發,真是全體提得起;朱子善收,真是全體放得下。故兩先生之説大有功於孟子,朱子之説又大有功於兩先生。余列而著之,俟同志者參焉。

「必有事」,是「先難」;曰「正」曰「忘」曰「助」,總從利心來,此孔子之所謂「獲」也。病標有三,病根則一,拔其根,標不勞而治矣。是故孟子之言曲而盡,孔子之言約而精。

内典推佛爲生天生地之聖人。按湯誥有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予以爲非特降衷於下民,實乃降衷於天地,此所謂生天生地之聖人也。

太極,生天生地之本;陰陽,生天生地之具;上帝者,全體太極,統攝陰陽,生天生地之主也。

朱子之教,裁檢賢知一邊人居多;陸子之教,振起愚不肖一邊人居多。子思述夫子之意作中庸,標箇「中」字,是合賢知愚不肖都招而入其範圍;加箇「庸」字,專爲賢知而發。此無他,誠以能亂吾道者,不在愚不肖而在賢知,則天下之最可慮者惟此人。然而能寄吾道者,亦不在愚不肖而在賢知,則天下之最可望者亦惟此人。故等其過於不及而並匡之者,欲其知己之地分,僅在愚不肖之列,必將恍然自失,不能不思所以退而矯其偏;甚其過於不及而特匡之者,欲其知己之墮落,反在愚不肖之下,必將悚然内懼,不能不思所以進而求其中。聖賢之惓惓爲賢知計如此,真是十分苦心!

或問:「程子言周茂叔窮禪客,何也?」曰:「二程遺書云『明道少時喜與禪客語,欲觀其所學淺深』,伊川云『天下至忙者無如禪客』,又云『釋氏善遁,才窮着他,便道我不爲這箇』。看此,可識“窮禪客”三字之義。近有引用其語者,却於中間增一字曰『周茂叔乃窮禪客』,殆失之矣。」

儒家之有朱子,其詩家之有杜工部乎?讀工部集,洪纖濃淡,淺深肥瘦,新陳奇正,險易巧拙,無不具備。遡而上之,自兩漢而魏而晉而六朝;沿而下之,自中唐晩唐而五代而宋而元,無不兼包。且言理則近經,言事則近史,尤爲傑出,所以獨稱大家。然而具眼者,率謂自詩人來,未有此老,相與推爲詩聖。至輕俊之流,亦往往摘瑕索瘢,執其一句一字而彈射之。要之,益以見其大也。知此可與論朱子矣。若象山,便是箇李太白也。

朱子辟禪矣,閱禪書却多。陸子近禪,自其資有暗合處耳,閱禪書却少。又曰:惟其閱之多,故其辟之也率中肯綮;惟其閱之少,故以禪呵之者,不能得其心服。或曰:「何以見朱子辟禪之中也?」曰:「朱子云『佛學至禪學大壞』,只此一語,五宗俱應下拜。」

文中子曰:「佛,聖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中國則否。軒車不可以適越,冠冕不可以適胡,古之道也。」説者以爲古今論佛,惟此最當,似矣。愚竊謂佛氏之慈悲行之中國,亦安見其泥?若其離君臣,絶父子,棄夫婦,即夷狄亦未嘗胥而從之也,烏在其爲西方之教哉?却有一處説得好。「程元問:“三教何如?”曰:“政惡多門久矣。”曰:“廢之何如?”曰:“非爾所及也。”」大自可味!

章子厚赴召,别吳山端,端請入方丈。茶罷,端曰:「且爲愛護佛法。」公云:「不興不廢,愛護佛法也。」却是宰相語。

余弱冠時好言禪,久之意頗厭,置而不言,又久之恥而不言,至於今,乃畏而不言。羅近翁於此最深,及見其子讀大慧語録,輒呵之。惟管東翁亦曰:「吾於子弟輩,並未曾與語及此,誠畏之也。」噫嘻!寧但應爲自家子弟輩畏之而已矣!

甚矣,子思之善言道也!曰:「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既就無知無能中拈出有知有能處來,又就有知有能中窮到無知無能處。可見,這箇物事,要埋没他也埋没不得,要覷定他也覷定不得,要拋撇他也拋撇不得,要拏住他也挐住不得;直令愚者智,聖人反愚,不肖者賢,聖人反不肖,抑何神妙不測至此也!却又非子思鑿空駕説,故意作弄,一一是眼前實事實話。

釋氏談心談性,人皆詫以爲奇,畢竟還費了許多話頭,怎如中庸?此一條不過四十五字,却説得如此宛轉,如此玲瓏,如此含蓄,如此變化,如此圓滿。是故,欲表道之無内,因特徵夫婦之不知不能而闡其可知可能;欲表道之無外,因特徵聖人之所知所能而闡其不知不能。一似愚不肖出聖人之上,聖人岀愚不肖之下,抑揚顛倒,可喜可愕!讀者試讀到夫婦之愚可知,夫婦之不肖可能,憑他何如人也應欣然踴躍,精神煥發一番。試讀到聖人亦有不知,聖人亦有不能,憑他何如人也應茫然自失,意氣收斂一番。此真子思子喫緊爲人處也!

吾儒以理爲性,釋氏以覺爲性。語理則無不同,自人而禽獸而草木而瓦石,一也,雖欲二之而不可得也。語覺,則有不同矣。是故瓦石未嘗無覺,然而定異乎草木之覺;草木未嘗無覺,然而定異乎禽獸之覺;禽獸未嘗無覺,然而定異乎人之覺,雖欲一之而不可得也。今將以無不同者爲性乎?以有不同者爲性乎?孰是孰非可以立決矣。

朱子曰「仁未嘗不覺,而覺不可以名仁」,此語極精!至羅文莊又曰「覺非特不可以名仁,且不可以名智」,則益精矣!彼認覺爲性者,恐非究竟義也。

世方以無善無惡附會性善,方本菴獨以性善掃除無善無惡,直狂瀾之砥柱也!本菴又言「『下學而上達』,當味這『下』字」,因發明下人上人之義,最爲警策!余退而思之,以爲會得翁之所謂性善,則知聖人與塗人同有不容視之太高、餒焉畏而遜者;會得翁之所謂下學,則知塗人與聖人同有不容視之太卑、肆焉藐而玩者。蓋提撕吾黨之意,於斯至矣,其可負諸!

又曰:本菴慮世之離善求性者之眩於無,而言不變難也;又慮世之離性求善者之滯於有,而言知變難也。於是舉而齊之性善,其指淵乎微矣!性善原道自孟子,更請以孟子證。「夫道,一而已矣」,是點出性善頭腦;仁義禮智四端,是鋪出性善眉目。四者變,一者不變,何其與本菴言如合符節也!看來,總不出此理!此理參得到時,二氏百家是處,自然一一囊括;其似是而非處,自然一一粉碎,而何畏乎?千百世之下自然不差些子,而又何俟乎安排比擬爲哉?易言盡性至命本之窮理,而本菴亦於此惓惓三致意也。有以夫!有以夫!

學者聰明未必如古人,議論常欲勝古人;行事未必及古人,自處常欲過古人。以故,下稍往往没收煞。

近來有一習氣,操觚者但於左馬諸家摸擬得一言半語,便傲然自以爲古文,其視韓柳歐蘇蔑如也。談道者,但於禪玄兩家剽掠得一知半解,便傲然自以爲妙悟,其視周程張朱蔑如也。嗟嗟!彼操觚者無論也,乃談道者亦然,何哉?

近作一熱心事,適有巨室之僕爲梗,竟做不成,而被冤者更罹荼毒,殊以自悔。既而思之,人間世儘多不平,如何一一管得!却又啞然自笑也。書之以志予過。

有一箇刻意作家,家未成而卒,人曰:「惜也!正好經營。」又有一人,家既成而卒,人曰:「惜也!正好享用。」余聞之,歎曰:「此正造化提醒人處也。」人曰:「何也?」「兩下都落空,竟有何用?吾輩須就自家照顧一番,看這裏經營享用的是甚麼,還不落空否?有用否?不可只將他人評論,後來只惹得人歎一口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