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又见新燕来,杨柳晚霞,寂寞愁难解。望断天涯春风在,缕缕春风人无奈。年华消尽不足惜,可怜离人鬓发白。持杖荒山老,久立荆扉开。拾取残花和泪葬,只有相思无处埋。
却说梅雪儿正待动手挖宁钊眼珠,见尚明白向溪边走来,眼睛一转,又一个主意上了心头。她抱起宁钊跃上溪旁一株乌桕树,那树依傍溪岸而生,树干歪斜,枝条几触溪水。她把宁钊扶坐在一棵树桠上,将剑塞进他手中,攥紧握实。
尚明白来到溪边,只见到一只木桶,奇道:咦,人呢?忽听头顶上树叶簌簌,他是练武之人,分外警觉,呛的一声,刀在右手,沉声道:是谁?忽然间一人从树上扑下来,半空中挺剑向自己刺到。尚明白心中大惊,挥刀去挡,哪料那人手臂忽的一松,剑已没在溪中,跟着直扑下来。尚明白一刀没挡到剑上,却直没入那人腹中。
那人是谁?宁钊是也。他给梅雪儿推下树来,身不由己向尚明白扑去,瞧尚明白出刀的手法,已知不好,果然腹间一凉,半截刀头悉数捅进。血箭一出,穴道自解,啊的一声,躺倒在地,指指尚明白,又指指乌桕树,咬牙道:你你一口气接不上来,腹中逆血顺喉涌上,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尚明白见误伤了人,心底下冷气直冒,却愤愤道:阁下是谁?武功如此不济,却要暗算于我!宁钊哪里还能答话,喷出一串血沫,伏地气绝。尚明白兀自明白不过来,提着血刀呆若木鸡。忽听头顶树冠上一个女子叫道:杀人啦,杀人啦!树叶哗啦啦响动之处,那女郎跌了下来,连声叫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屋内席安宾、宁为民、倪云成本都默然,听到喊声,一齐奔到溪边,见这情景,均大惊失色。宁为民抱起儿子,一探已没了气息,惊得灵魂出窍,叫道:钊儿!钊儿!抚尸大恸,放下儿子,望着尚明白,双眼要冒出火来,一字一顿道:是你杀了我儿?尚明白心下忐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是,我他这宁为民转向梅雪儿,森然道:你说是不是他杀的?
倪云成知这徒弟一向老实,断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也道:姑娘,莫要怕,你看见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
梅雪儿从溪水中刚刚爬起,听二人问话,吓得又跌在水中,连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宁为民道:也罢,这女娃娃吓傻了。你血刀在手,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尚明白咽口唾沫,道:在下见公子帮这姑娘来提水,迟迟不回,来看个究竟,未料到了溪边,却没见到人。忽然间树上跳下一个人来,挥剑便刺我,我自然抽刀格挡,不料想他竟没躲开。不错,令郎是我所杀,可他动手在前,若是我躲闪不及,恐怕也是也是一样。话虽如此,究竟他没和宁钊一样,自觉理短,又接道:在下出刀太快,原也不该。
宁为民又气又痛,竟没想想儿子为何会到树上去,嘿嘿笑道:很好,很好。我倒要见识见识你出刀有多快,能一招杀了我儿。席兄,咱俩那点过节,今日暂且放下,烦请席兄给我掠个阵如何?席安宾答应一声,斜跨两步,站在倪云成身侧,手扶剑柄。倪云成不动声色,暗中寻思应付之计。
宁为民蓦然喝道:纳命来!长剑陡出,直刺尚明白心口。他是剑术名家,白猿剑法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此时为子报仇,一剑既出,剑风犀利,大有雷霆之威。尚明白大惊,暗道:儿子那等脓包,老子却这般厉害。弯刀一晃,使一招回风刀法的破剑式,刀剑相接,铮的一声,只觉得手腕酸麻,心下直凉:他好强的内力。但老实人往往倔犟,他既失手杀了宁钊,也就不怕人家记仇,嘿的一声,反而上前半步,一招有影无声满天雨,弯刀幻成数条刀影,罩住宁为民上中两路。宁为民冷笑一声,挥剑刺入刀花中心,反手进招。
回风刀法是广素派绝技,练到至高境界时,可以只见刀影,不闻风声,心到刀到,杀人无形。话虽如此,可广素派中还没谁练到这个境界。尚明白心眼笃实,练武时基础十分牢靠,进境虽慢,功力却不浅。这套刀法他已学了十七年,此时遇到宁为民这样的高手,激发出本能中的一股倔犟之气。虽觉宁为民剑上传来的压力令人窒息,仍紧咬牙关,拼命抵挡。如此一来,竟成了僵持之势。宁为民进攻了十七八招,居然还未将他打败,心想:这人武功的确不错,可一招就杀了钊儿,却非他所能。心念一动,卖个破绽,尚明白果然上当,一招七月流火,弯刀剁向宁为民腹胸。宁为民瞧得分明,忽然不动,待刀锋到了不足三寸,猛然闪身,剑光一闪,悄没声息地刺向尚明白胁下。尚明白一招走空,已知不好,待要格挡,哪里还来得及?心想:罢了,罢了,我杀了他儿子,死在他剑下,原也应当。正闭目待死,却听叮的一声,倪云成一刀架开宁为民长剑,左手拉住尚明白手臂,脚下几个起纵,退到十几步之外。
宁为民又气又惊,暗道:这小老儿好快的身手!更恨席安宾说话不算数,不替自己掠阵,看看爱子尸身,不由得万念俱灰,切齿道:罢了,罢了,钊儿,你稍稍等一会,咱爷俩一起上路。将长剑插回鞘中,俯身从溪水中拾起宁钊的剑来,对倪云成、尚明白道:久闻广素派回风刀法,今日得见,却不料是生死相搏。来罢,我长安宁家父子领教广素派的高招。长剑一抖,嗡的一声,久久不绝。原来他从尚明白的刀法之中,已认出他的门派来历,这时见倪云成、尚明白师徒手中的刀弯如弦月,江湖之中除广素派,谁还用这样的兵刃?心想:回风刀法颇为不俗,只一个年青的,就已不善,加上那个老的,我恐怕不是对手。他只有宁钊一个儿子,视他的性命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他弃自己的剑不用,是取儿子与自己共同对敌之意。俗话说打仗要靠亲弟兄,上阵还需父子兵他虽不是真的与儿子同阵,但握着儿子的兵刃,但觉仇恨满腔,长剑受内力激荡,竟然嗡嗡发响。
倪云成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宁为民切齿道:也好教你得知,在下长安宁为民。你是倪云成罢?倪云成躬身施礼道:小老儿正是倪云成,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两位原来便是大名鼎鼎的长安双侠,恕罪恕罪!在尚明白膝弯一脚将他踢倒,喝道:有眼无珠的畜生,你何以误杀了宁大侠的公子,还不去请罪受死!
尚明白呼冤道:师父,真是宁公子偷袭我,他自上而下凌空一剑,我自然使一招举火燎天,哪知他忽然扔了剑,直扑下来。我撤刀不及,才才
宁为民哈哈大笑,眼角渗出泪来,嘶声道:我家钊儿会偷袭于你?又会自己扔了剑扑到你的刀上?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倪云成道:宁大侠,事已至此,容小老儿问几句话。若真是徒儿有意加害令公子,不消宁大侠动手,小老儿自会取了他性命。
尚明白丢掉官职,跟着师父东奔西跑,本已觉得满腹委屈,听师父忽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又悲又愤,惨笑道: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了结就是。挥刀向脖子抹去。倪云成早料到他会如此,挥刀格开尚明白弯刀,一掌拍在他脸上,骂道:畜生,想死也不必性急!
梅雪儿早从溪水中爬出,半伏在溪边草地上,貌似吓得浑身发抖,实则满心欢喜。这时见倪云成如此,暗道:这小老头是个厉害角色!他这么做,宁为民就不好再动手杀他徒弟啦!偷看宁为民脸色,虽然悲痛不减,但怒气已明显缓和,心想:不知是他的剑法强些,还是那小老头的刀法强些?正盼望二人快快动手,却见倪云成走近两步,问道:姑娘,方才你在哪里?
梅雪儿傻呆呆道:方才?什么方才?倪云成咳嗽一声,道:我徒弟和这位公子动手的时候,你在哪里?梅雪儿肚里骂道:这老狐狸!说道:我在树上啊!倪云成追问道:你怎么会在树上?
尚明白终于开始有一丝明白了,急巴巴道:对呀,你干嘛在树上?
梅雪儿心念电闪,道:我我不敢说。倪云成和声道:姑娘不要怕,说罢。梅雪儿叹口气,道:我本要打水给几位客人烧水泡茶,哪料水桶给水冲走啦。喏,就是这只木桶。你们看看,这木桶是柳木做的,我用了一钱银子才买来的,还是新的,是不是?上回这水桶跌坏了铁箍,我请人修了修,又花了三个小钱。哪,你们说,若是这水桶给冲走了,是不是很可惜?她一边东拉西扯,一边寻思说辞。倪云成耐着性子,道:不错。可木桶掉在水里,你为什么会到树上,莫非反倒要上树才能捞起水桶?
梅雪儿道:不是啦。老伯伯年纪大了,脑筋怎的这么糊涂?上树只能捉知了,我小时候也上树捉过,可知了没捉到,反而撕破了裙子。我妈死得早,那裙子是我爹爹做的。我心疼得什么一样,却不敢哭。啊,我想起来啦,老伯伯,你是问我为什么上了树,对么?
倪云成强忍住怒气,点了点头。宁为民听她终于说到正题,也凝神倾听。梅雪儿道:水桶冲跑了,你们知道。我急得像什么一样倪云成再也忍不住,喝道:问你怎么上树,没问你水桶!梅雪儿吓得咬住嘴唇,吃吃道:可水桶不冲走,我就不会喊,这位公子就不会来。指一指宁钊的尸身,接道:他不会来,也就没人把我扔到树上去。宁为民道:是钊儿把你扔上树的?根本不可能!
梅雪儿道:这位大叔真是神仙哩,就跟亲眼见到一样。这位公子本来只帮我捞出水桶,可就在这时,这位大哥过来啦。这位公子说:嗯,我们到这里来是找铁鬼的,这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忽然抓起我,扔到树上,跟着自己也飞了上来,对我说:待会儿那个傻大个过来,我跳下去一剑杀了他,你可千万别出声。哪知哪知
倪云成道:什么铁鬼?梅雪儿说道:我也不知啊。这附近的人我都认识,可没听说谁叫铁鬼。
宁为民沉声道:是不是玄铁匮?梅雪儿拍额道:我早说这位大叔是神仙,原来你知道是咸铁鬼。奇怪,铁鬼还有咸的淡的皱紧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倪云成忖道:原来长安双侠也是来寻找玄铁匮的。心中狐疑,忽然喝道:梅雪儿,你这番鬼话,能骗得了谁?挥刀向梅雪儿砍去。梅雪儿一动不动,吓得呆了一般。倪云成待刀锋贴在她颈间皮肤之时,硬生生顿住,道:你不会武功?梅雪儿心中大呼阿弥陀佛,口中道:我本就长得丑,再会武功,那不成了又丑又凶的女人了么,怎么能嫁得出去?老伯伯,你认得梅雪儿?倪云成收回刀,反问道:你认得她么?
梅雪儿点头道:是呀,前几天来过一个姑娘,到我家来喝茶,好像是到后山坡上坟去的,她就自称梅雪儿。不过,那个梅雪儿又漂亮又大方,走的时候给了我两钱银子呢。
倪云成见她不会武功,说话又不似作伪,松了口气,转向宁为民道:宁大侠,这事已很清楚,分明是令郎欲杀我徒,才有这一桩事。宁兄说怎么办,小老儿就怎样应承下来,绝不推托就是。宁为民手抚宁钊的尸身,心想:依钊儿性情,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姓席的瞧我热闹,绝不肯帮忙,我一人对付广素派师徒,没有把握必胜,若是我也死了,我们父子俩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只有曝尸荒野之中了。自怜一生只此一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禁泪如雨下,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梅雪儿正暗叹侥幸,席安宾忽然哈哈笑道:宁兄弟,倪掌门,你们都让这小姑娘骗过了。梅姑娘不仅说谎的本事天衣无缝,胆略见识也超人一筹。嘿嘿,不过,梅姑娘,可惜你这套把戏偏偏疏漏了一点。倪云成、宁为民均大惊,重新将目光射到梅雪儿身上。
梅雪儿心中恐慌,摇头道:这位大叔说的是什么,什么天呀缝的?天上有缝么?我可半点也不知道。
席安宾走到她面前,微笑道:若你不会武功,倪掌门一刀砍向你时,你应该吓得大喊大叫,却不应该一动不动。泰山崩于眼前,眼皮都不眨一下,梅姑娘,说你胆识过人,却非席某吹捧了。也罢,我席安宾剑下已伤过十五条人命,今日就再加一条,试试你到底会不会武功?右手一晃,剑已在手,哧的一声,迅捷无比地刺向梅雪儿咽喉。梅雪儿知道已被他看穿,一招柳腰随风,身子后折,足下一点,向后空翻,不待双足着地,已解下腰上素绫,一圈一送,化解了席安宾的进招,转身便跑。
倪云成、宁为民、尚明白三人见她真会武功,气得无以复加,抢上前去,各占住一个方位,拦住她去路。梅雪儿笑道:各位英雄了得,四个大男人打我一个弱女子,以后传至武林,必教江湖朋友五体投地。席安宾哈哈大笑,说道:梅姑娘,告诉你知道:方才我那一剑,也只是试试你会不会武功。席某学剑已三十六年,却从未伤过一条人命。只是今日不同,你害死我家世侄,须饶不得你活命!发剑向梅雪儿进击。他一动手,其余三人不便倚众欺寡,只好在一旁掠阵。
梅雪儿笑道:那小白脸是我害的不假,却是死在那傻大个手中。你将过错全推到我身上,莫非是想结交广素派两个不懂事的白痴,一同来对付那白猿剑宁为民?
席安宾与宁为民半世交好,却因席倩、宁钊毁婚心存仇怨,自己不好动手,正是想借倪云成、尚明白除去宁为民,此时被梅雪儿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喝道:野丫头,快快受死!全力进击,一剑快似一剑。梅雪儿一边舞动素绫,忽圈忽收,脚下乱跑,不让席安宾近身,一边咭咭呱呱与席安宾斗嘴。
原来梅雪儿自进三圣教,便师从婵娟堂堂主冷婵娟学艺。冷婵娟得意绝技一共有二:一是自信媚术天下无双,二是一套无常美女绫变化万端。无常美女绫本自广袖舞中演化而来,辛一羞一代武学奇才,观赏婵娟堂众女跳舞之后,为她们创下这套功夫。这素绫一般长为两丈,平时缠在腰上,一旦使起来,讲究套、缠、裹、勾、绊,只要敌人被圈住,则后圈立至,敌人往往被缠死,因此得名为无常美女绫。另外冷婵娟媚术天成,教授门下弟子时少不了将那送秋波以勾人、抛媚笑以迷人等技法一并融进,因此梅雪儿虽给毁了容,但一舞起无常美女绫来,自然而然搔首弄姿,佯笑假嗔。席安宾不识这套功夫,连进十几剑都被她躲开,再看她笑嘻嘻的模样,心下不禁紧张起来:我今日若不能收拾这么个野丫头,今后如何在江湖立足?流云剑席安宾六个字怕会被人讥笑了。
这一分神,竟险些被梅雪儿的素绫套住,忙定下心来,沉着应战。他不愧为剑术名家,又斗了十二三招,已看出无常美女绫的窍门所在,待素绫舒展已尽、回收方始之际,蓦地欺近五尺,一剑划去。素绫浑不受力,剑锋竟未将之划断,绫端一卷,反而缠住席安宾腰间。这样一来,后圈送到,在席安宾身上缠了三个圈子,将他双臂都裹在其中。席安宾大惊之下,运气于胸,啪的一声,素绫竟被他以内力绷断。席安宾暗道惭愧:这丫头招数精奇,若是内力稍强一些,姓席的这个跟头就栽大了!冷喝一声,挺剑直刺梅雪儿前胸。
梅雪儿失了兵刃,哪能抵挡流云剑法的精妙招数,暗道:罢了,罢了,我一生凄苦,早死了反是解脱!格格一笑,反向剑尖迎去。
正在此时,忽听汪的一声,一只藏獒从坝子上扑下,张口向席安宾右臂咬落。这一下变化突起,席安宾连忙缩手。那藏獒咬了个空,落下地来,吠叫一声,又纵身扑咬。席安宾抬足去踢,那藏獒竟似懂武功,半空中身子一剪,躲开飞足,大嘴露出森森白齿,咬向席安宾咽喉。席安宾大惊,挺剑刺向藏獒下颌。藏獒摆头闪躲,却到底是慢了点,被剑锋刺穿了左耳,低吠一声,闪到梅雪儿身侧,伏地抓土,呜呜低吠。梅雪儿抚着它的背,道:阿之,你怎么来了?
只听道上一人道:还有我哪。妈的,老子以为轻功不坏,却硬是跑不过一条狗。梅雪儿喜道:叶大叔!坝子上下来一人,精壮身板,右手一柄明晃晃的铁锤分外醒目,气喘吁吁跑过来,道:小梅儿,可算找到你了。咦,这是怎么回事?望望席安宾、宁为民、倪云成、尚明白,道:小梅儿,这几个人欺负你么?
宁为民、席安宾、倪云成三人都是老江湖,见了叶拚形貌,已知此人是谁,都不禁一凛:这野丫头是谁?怎么认得三圣教左护法?均凝神寻思应付之计。席安宾抱拳道:在下长安席安宾有礼了。久闻叶护法叶拚怪笑道:不消废话,接招!铁锤向席安宾头顶砸到。
原来叶拚那日看见三圣教讯号,当即赶去,却是教主辛一羞召集教徒,说道本教宝物金梭失落江湖,同时另一样与之齐名的西石也现于江湖,着令三圣教徒仔细查访。叶拚虽然半疯半傻,于教中事务却不敢懈怠,查寻了几日,忽然想道正是梅雪儿盗走了金梭,应先找到梅雪儿才是。当即兴冲冲来到梅雪儿在三原镇的住所,却未料铁锁高挂,只有藏獒阿之拴在门口,见到叶拚,又蹿又跳。叶拚解开它铁链,阿之转身就跑。叶拚心中大喜,跟着阿之一路疾奔,一人一狗竟比起了脚力。这样一路从三原镇出发,过了安徽、江苏,直进浙江境内,藏獒阿之嗅觉灵敏,几千里居然没有出错,一直找到西湖之畔宝石山下梅雪儿居处。
且说席安宾的流云剑法虽然造诣精湛,却哪里是叶拚的对手,交战二十几回合,被叶拚一锤震飞长剑,跟着锤中夹掌,拍中席安宾腹间。这一掌好不厉害,席安宾当即口吐鲜血,爬不起来。宁为民伤心爱子惨死,恼恨席安宾前头袖手旁观,更惧怕叶拚的铁锤,早趁人不备,抱了儿子尸身离去。倪云成、尚明白见势不妙,也逃之夭夭。席安宾正怕叶拚再下毒手,哪知叶拚捏了梅雪儿手腕,大笑三声,转身便走。藏獒对他吠叫两声,向叶拚、梅雪儿追去。
叶拚对梅雪儿一向关爱,独这一回却冷下脸来找她要金梭。梅雪儿无奈,只得实言相告,说金梭及奇石都已为十八婆婆抢走。叶拚知她一向狡黠,道:小梅儿,大叔事事都信你,独独这一件事却不能信你。梅雪儿苦笑道:叶大叔,以往你相信的那些是假的,我这一回说的的确是真的。叶拚偏不相信,要押着她回三圣岛。梅雪儿心想见到教主,只有死路一条,表面上服服帖帖,暗中却寻机欲逃。
叶拚乃率真痴傻之人,动起心眼来,哪里是梅雪儿的对手?终于给她脱逃。梅雪儿心想再不能回宝石山,亦不能去三原镇,听说长安物华天宝,就一路碾转到了长安。未料在长安流浪不几日,便给宁为民抓到府中。宁为民恼恨独子宁钊稀里糊涂丧生,抓到梅雪儿,便讯问她受何人指使,为何要杀害宁钊。梅雪儿东拉西扯,就是不承认宁钊是自己所害。宁为民恨上心头,毒打梅雪儿,梅雪儿始终咬紧牙关。宁为民打得累了,将她捆起来,派人看守,次日再打。如此六七日过去,梅雪儿被折磨得已无人形。
梅雪儿这番回忆,自然将诸如怎样将爹爹墓碑上的字迹改动之事均藏在肚中。莫之扬听得心如刀绞。安昭心明如镜,已看出梅雪儿对莫之扬的另一样情衷,心想:七哥只有这么一个异姓妹妹,是世上的惟一亲人,今后我必要当亲妹妹待她。
梅雪儿接着道:许是我命不该绝,被宁为民抓住的第八天晚上,忽然来了一班大内侍卫,将宁家包围起来,四处搜查。他们见到我,就带着我走了。我心想反正已到了这步田地,就是见阎王也不害怕。没想到是永王搭救了我。阿之哥哥,永王说与你是莫逆之交,引为平生知己,教我在他府中做客,过了好多天,我身上的伤才养好。他请了太医,来给我看病。太医走后,他对我说:梅姑娘,你脸上的伤可以医好呢,不知你受不受得了苦?我自然是受得了。阿之哥哥,咱家的人命不好,什么苦不能受?
莫之扬叹息不语。安昭听她的口气,忖道:雪儿妹妹说的咱家人,指的是兄妹之情。唉,她年纪虽然不大,心事却深得很。在她心中,七哥何尝不比自己重要,可她却能独自承担。不禁落下泪来。听舱外江水呜咽,大雨已经停下,又想:李璘用心深沉,眼下这所作所为,究竟是何意图?
梅雪儿道:太医给我治这脸上的伤疤,足足花了三个月,不过,总算是治好了。永王那日来看我,我正在揽镜自照,他连赞太医医术高明,说出两句诗来:何为发兴捉蝴蝶?只因别有斑斓色。阿之哥哥,这两句话虽然平平常常,却把我吓了一跳。只因这话我在三圣岛听说过,你可知是谁说过?
莫之扬脱口道:是银鹰令掌令使?梅雪儿诧道:你怎知道?莫之扬沉声道:只因我早知道掌令使便是永王,不只是我,连她也知道。指一指安昭。安昭叹口气,道:雪儿妹妹,姐姐有句话想问你。不知当讲不当讲?梅雪儿道:当然可以啊。安昭搂住她肩膀,在她耳旁悄悄说了一句话,梅雪儿神色大窘,点了点头。安昭神情凝重,又附耳问了一句,梅雪儿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半晌不答。莫之扬大奇,道:你们说什么来着?梅雪儿一反方才大大方方之状,变得忸怩不安。
安昭叹道:雪儿妹妹,但愿你命中有福。梅雪儿望望莫之扬,又望着安昭,忽然道:你觉得他不可靠么?安昭道:雪儿妹妹,姐姐痴长你几岁,知道人可靠与否,不在于地位是否显赫,武功是否高强。梅雪儿道:那姐姐认为在于什么?安昭正色道:只在心术。梅雪儿脸色一变,说道:你说他心术不正么?安昭摇头道:不是寻常之人,无法加以猜测。倒是平常之人,更为话未说完,梅雪儿眼泪就流了下来,跺脚道:谁有你这样的福分!哇地哭出声来,冲出舱房。莫之扬喊道:雪儿!雪儿!只听她哭声转入另一间舱室之中,问道:昭儿,你对他说了什么?
安昭双目幽幽,道:七哥,这事咱们以后再说。眼下还是设法下船要紧。莫之扬不依道:昭儿,什么都不打紧。这个妹妹却是我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你告诉我对她说了什么?安昭见他似要发怒,叹道:七哥,我问了她两句话。一句是:永王是不是要纳你当王妃?她点了点头。另一句是:那你答应了没有?她虽未答,但脸上神色,却是明明白白的。
莫之扬倒吸一口凉气,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脑海中闪现出梅雪儿童年时的模样,问道:究竟从何时起,雪儿妹妹已长成了大姑娘?想起当日梅雪儿与十八婆婆的一番对话,她对自己的一片深情早已出了兄妹情谊之界。自己与梅家干系重大,雪儿妹妹幼时因地震埋于塌房之中,是父亲莫道安救出的;后来父亲染病身死,又是雪儿之父梅落将二人抚养长大。两人虽非同胞兄妹,情谊实比同胞兄妹还要深。只因后来一个被三圣教掳走,一个糊里糊涂入狱,五六年不见,各自长大,一朝相遇,偏又尴尬。莫之扬双目幽幽,梅雪儿奋不顾身扑进火堆要陪自己同死等等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不禁自问:我时常自言要善待雪儿妹妹,实则何曾善待过她?她逃离三圣教,可说时时危险,我可曾真的放在心上?冷汗潸潸而下。
安昭道:七哥,若是永王对雪儿妹妹一片真心,倒的确是件好事。可他行事高深莫测,身居高位,却偏偏与三圣教夹缠不清。雪儿在长安他如何得知?又如何会去搭救?为何又偏偏这么巧,能遇上咱们?
莫之扬醒回神来,道:我知道他为了什么。大声道:请永王来,我有话要说。舱外仆役闻声去禀报,不一会,室门开处,李璘走进,道:莫公子有何指教?脸上还是一副淡淡的神情,斜眼似是看着莫之扬,又似是看着别处。
莫之扬道:在下有一事想请问永王,我们与二师叔所乘之船怎会撞沉?永王为何正巧赶上?更巧的是,为何天鹰水鲨刘云霄正好找到我们?我与昭儿落水,蒙永王搭救,理当感谢,可在下却觉得永王似有先见之明,仿佛早已知道我们所乘的船要出事,专程赶来等着救人一般。不知是不是?
李璘淡淡笑道:莫公子说的半点儿也不错。那只船正是本王施以安排,这才撞翻沉没。不过,未料方才暴雨那么大,险些救援不及。
莫之扬未料他一口应下,沉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璘半晌不答,抻抻袍襟,转过身去,挑起舷窗上的竹帘,见天色已微白,沿岸景物朦朦胧胧,缓缓向后移去。转回身来,淡淡道:莫公子,你瞧,外面风景如何?
莫之扬不知他为何问这个,没有作答。
李璘接着道:大唐江山完好之处所剩无几了,不知这风景还有几日可赏?
莫之扬想起潼关以北遭受兵燹那些地方,点点头。安昭冰雪聪明,插言道:我到甲板上瞧瞧去。李璘道:安姑娘不必回避,若是本王将你当作安贼家的人,安姑娘早已活不到这个时候了。二位请坐。自己也坐了,道:本王是习武之人,十分钦佩二位的人品武功。如此,咱们就依江湖规矩,开门见山照直说罢。江湖四宝眼下本王已有了三样,只有一样玄铁匮不见踪迹。本王着人四处打探,知道这件东西为莫公子收藏。江湖四件宝物,缺一不可,还盼莫公子见赐。
莫之扬吃了一惊,忖道:那玄铁匮是我藏的,可这件事只有雪儿和我知道,难道雪儿将这件事也告诉了他?暗暗有气,道:不错,那件东西是在我手中。我家三口人本来平平安安,却都是那件东西招来祸患,害得我梅伯父惨死,雪儿妹妹遭三圣教掳去,吃尽苦头。永王身为王爷,为何贪心不足,还要什么江湖四宝?在下愚鲁之人,还盼明示。
安昭心想:纵然他翻脸,我二人也不一定便怕了。转而又想:若是说僵了,却起手来,梅雪儿可怎么办?暗暗寻思应付之计,面上却不动声色,等着李璘答话。
却说梅雪儿哭着回到另一间舱室,早有丫鬟婢女来服侍,她正没好气,挥手道:出去出去!婢女们都退了出去。梅雪儿越想越伤心,泪如雨落。却听舱门开处,又进来一人,忍不住骂道:你莫非是个聋子么?不要进来!那人一声不响,梅雪儿怒道:你抬起头时,却见是李璘,忙抹去眼泪,道:你怎么来啦?李璘一双斜目望着她左边的一只花瓶,双眼中露出别样的深情,梅雪儿却知他正看着自己。听他说道:傻丫头,不要哭,哭得不好看了。梅雪儿却忍不住眼泪更多。李璘又道,你不要生他们的气,他们都是好人。许多事日久自明,别放在心上。微微一笑,出了门去。
梅雪儿果然止了眼泪,心想:他说的没错,我听他的话。坐了一会儿,心里浮上一层甜滋滋的味道,自语道:哼,你怎么知道别人心术不正?我知道就行啦,管你说什么?你们都以为他是王爷,却不知他这王爷当得很不开心。他志向远大,眼下国家让安贼闹得兵荒马乱,他怎么能受得了?对了,难怪你这样说他,原来安贼就是你爹爹!她此时的心思复杂至极,既伤心莫之扬有了意中人,又庆幸于李璘对自己情有独钟。李璘身份尊贵,性情呆板,梅雪儿却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大有深意。想了一会儿,觉得要去跟阿之哥哥说明白,蹭地站起来,向那间舱房走去,刚到门前,却听里面李璘正与莫之扬、安昭二人说话,便立住脚,凝神倾听。
李璘道:莫公子,人各有志,本王也无法勉强你。你说得不错,当日三圣教抢劫那批财宝,正是本王授意。安禄山拥有重兵,反心已明,天下只有一人不信他会造反,那就是我父皇。当时我得了父皇差罗而苏给安禄山赠送军饷的消息,便即派三圣教元宝堂前去劫夺。而后奏请皇上,允我到范阳慰劳军士。然而三圣教劫得财宝之后,却另遇高人劫杀。我着令查访,方知做下这笔买卖的,原来是南霁云与莫公子等几人。莫公子,我劫夺军饷,一来为遏制范阳军伍,二来用于三圣教招募四海英雄,你们却是为了什么?
莫之扬忖道:原来却是这样一回事。沉吟不语。安昭道:永王殿下,你知我父已有起兵的念头,为何不去劝告皇上,让他解去我父兵权?殿下收买三圣教,以备日后与范阳军旅相抗,这固然是眼光远大,但似有缘木求鱼之嫌。
李璘冷哼一声,笑道:安姑娘哪里知道,你爹爹貌似粗鲁,实则祸心深藏。父皇受他愚骗,对他深信不疑。太子曾苦劝父皇,却被父皇责罚。我如此苦心经营,安姑娘倒觉得不对么?
安昭心想这的确不错,无言以对。她虽明知是自己父亲不对,但为人之女,总是听不了别人如此数落,不由得五内如焚。
李璘接着道:大唐自立国以来,向来不是一潭静水。我费尽工夫,终查得当年韦后、武三思贼党积累大批宝藏,将藏宝之处以极为秘密的办法记下,只有凑齐江湖四宝,这个秘密才能揭晓。本王立志消灭反贼,可眼下国运多蹇,竟无银两招募军伍。找到这批宝物,就可招兵买马,加上三圣教教众,与朝廷各路兵将,自能与安贼决一死战。如若不然,大唐江山易作他人之手,已为期不远矣。
莫之扬一时踌躇不决,却听室门响处,梅雪儿走进来,道:阿之哥哥,妹妹什么事都没求过你,独独这件事,妹妹要你答应。
莫之扬沉吟道:那玄铁匮本是皇宫之物,交还永王,也算是物归原主。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你当日为什么要劫走昭儿?
李璘道:我本来是想劫她做人质,以便安贼投鼠忌器。莫之扬反问道:她兄长安庆宗便在朝中当官,不是已有人质了么?李璘笑道:安贼既送那安庆宗入朝,想必素来不喜这个长子。既然不成器,哪里会顾忌?
安昭想起兄嫂惨死之状,泪水不由落下,叹道:七哥,永王说得不错。大唐有永王这样的英才,必能平定叛乱。我父本是朝廷功臣,自己作孽,又有什么办法?李璘道:难得安姑娘深明大义,本王佩服。安昭摆摆手,走出舱外。
莫之扬心中万千个念头交战,终于击掌道:好,我把玄铁匮交付给你!李璘大喜,起座躬身施礼。莫之扬道:在下不过是觉得你得了四宝,用在正途,永王不必客气。李璘正色道:本王之礼,是替天下百姓而施。莫公子若是谦辞,未免违了我的本意。莫之扬想起他以往所为,原来是苦心如此,暗道:他身为王公,却身怀绝世武功,以往不知他为何会是三圣教掌令使,今日才知端的。当初梅伯伯为玄铁匮而亡,陆通、冯践诺等人俱受害惨死,却是命运如此了。不自禁好生黯然。
李璘当即下令,船开杭州。
莫之扬对十八婆婆心存芥蒂,但既已知她以往所为都受李璘指派,也便释怀。只是对刘云霄颇为冷淡,刘云霄以他是梅雪儿之兄,若永王大事举成,则贵为皇亲国戚,见他仍怀旧恶,自不免心下惴惴,这也无须多提。莫之扬与梅雪儿本来有些尴尬,此时各有所属,兄妹之情便一如幼时。途中梅雪儿给安昭陪罪,安昭最有君子风范,当然将她视若亲妹,只是有时心想:我明知他们都与爹爹作对,为何却不仅不恨他们,反而盼他们取胜?难道仅仅是因七哥之故么?愁怀萦结,难以自解。
行非一日,到得西湖宝石山下。众人径往坡子沟石洞。莫之扬见当初封洞口的石头已生满苔藓、野草,想起藏宝之日,不禁伤感,强笑道:雪儿,其实玄铁匮藏在此处,你也知道,何不直接取出交于永王殿下?梅雪儿笑道:你是兄长,这等大事,妹妹如何敢做主?
众人搬开石头,可惜洞口狭窄,又经小半天斧凿开挖,终于将玄铁匮取出。李璘接过玄铁匮,叹道:四宝之首,竟藏在这样一个地方,若非亲见,谁会相信?他搜寻江湖四宝已历多年,如今四宝会集,宝藏的秘密便要大白,不禁内心激动,道:江湖四宝,北铁、西石得自于莫公子,东玉得自于安姑娘,南金得自于梅姑娘,你们一家可立了大功。梅雪儿笑道:南金是我从三圣教中偷出来的,其实就是偷了你的,你给我哥哥、嫂嫂记上一功罢,不用给我记功。
当下,李璘便要开启铁盒。刘云霄道:这等宝物,恐有护镖之类,让小的来开罢。李璘赞道:刘先生好仔细。不过,危险之事全由他人代劳,本王何以安心?找遍铁盒上下,却并无开启之处。莫之扬、十八婆婆、八大黑衣剑士等人也一一传过,都是找不到盒盖,那铁盒竟似是一块完整的黑铁。李璘抽出剑来,在玄铁匮上猛地一斫,但听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惊道:我这把剑削铁如泥,这玄铁匮究竟是何物所铸?众人来回传着这件异宝,均是一筹莫展。
刘云霄道:实在不成是不是拿到铁匠铺把它化开?众人都是说对。安昭道:那不把里面的东西都烧了么?又均丧气。安昭从莫之扬手里接过玄铁匮,在那铁盒上仔细摸索,忽然道:在这里了!众人都围上前去,见她从一侧抠下一块黑蜡,显出一个小洞来。接着共寻到九个小洞,每个如筷头粗细,排成一个圆圈,先前被黑蜡封住,各人均未看出。众人精神大振,将九个小洞捅开,但却仅此而已,哪里有其它动静?
正在沮丧,梅雪儿拍掌道:我知道啦,将南金取来。其他三宝由八大剑士护卫,李璘一示意,一名剑士送上那金梭。梅雪儿将金梭插入,果然丝丝入扣,道:这玄铁匮上有九个孔,金梭正好有九个齿,原来我千辛万苦偷的只不过是一把钥匙。轻轻转动,玄铁匮却纹丝不动。梅雪儿在金梭柄上一旋,咯的一声,九齿之上又各分开九齿,再一旋转,喀的一声,玄铁匮从中裂开一道窄缝。众人大声欢呼,李璘使个眼色,一名黑衣剑士将玄铁匮一把取过,仔细撬开,众人看时,里面却是一张羊皮纸。剑士将纸取出,交给李璘,别人怕他猜疑,都退在一侧。
安昭对梅雪儿悄声道:永王怕你遭到不测,才让别人开启。梅雪儿本恼那剑士无礼,此时一想安昭所言显然不错,顿时眉开眼笑。
却见李璘拿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皱眉道:怎会如此?奇怪,奇怪!众人均等他下文。李璘道:你们都看看罢。大家凑过去,见那羊皮纸上写的是几句话:
山旁一群秀才,白丁仅识书页。一去美酒水少,离死只差一夕,横竖都是仇敌。为害不多即止,何必人去才知。一卜不是上策,水深枉结同心。
这几句话非诗非词,李璘虽然文采斐然,却是浑然不解其意。众人更是茫然,纷纷念这几句话,念来念去,均摇头无得。李璘往常爱翻阅皇室文牒,认出这正是上官婉儿的手迹,沉吟道:从字面上看来,上官婉儿似是知道韦武朋党虽暂时权势遮天,可不会长久,有恨悔之意。但那宝藏在何处,怎没有一字提及?十八婆婆道:是不是另有文章?
李璘着人取来水将羊皮纸泡湿,对着日光仔细查看,纸面上渐渐显出两个字来。刘云霄赞道:永王英明,秘密原来在这里!话刚说完,那两个字已显现清楚,却是蠢才二字。这一下刘云霄一张笑脸顿时僵在那里。
李璘笑道:上官婉儿真是妙人。命人生火,将羊皮纸置于上方烘烤,蠢才二字渐渐隐没,不一会儿羊皮纸背面又浮现出字迹,这一回无人敢再赞赏永王英明,等终于显出废物二字来,无不摇头。
李璘道:这究竟是何意?皱眉思索。别人或真或假也都在沉吟。
梅雪儿道:莫非是江湖传闻不可信,这只是跟咱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李璘摇头道:恐怕不是。众人思索一会,都无所得。日渐中天,李璘道:先不必管它,慢慢参解不迟。着人知会杭州太守,在西湖设宴。
莫之扬心想:他们立志平定叛军,昭儿与我跟从他们多有不便。反正玄铁匮已交给李璘,我不如去寻找师父,向他老人家禀明这中间曲折,请他主持万合帮,我与昭儿归隐山林之间,再不问世间烦恼。将梅雪儿叫到一边,道:咱俩给伯伯上坟。梅雪儿想起她在墓碑上做的手脚,道:哥哥,此时不大方便,等从西湖回来时,咱们专门来不迟。莫之扬心想也没错。不一刻,杭州太守亲来迎接,跪拜李璘,将一干人等请上西湖画舫之中,一边饮宴,一边泛舟。
席间,杭州太守着意结交刘云霄、十八婆婆、莫之扬等人。刘云霄本是杭州人,不知给谁看见,来了数艘画舫,原来均是杭州附近武林人物,与刘云霄隔船拜访。李璘心想:将来我起兵,自然需要这些英豪人物。命刘云霄将来者请过来,同往湖心岛宴会。梅雪儿、安昭本要回避,永王道:都是江湖儿女,何必拘泥于礼法?
这一宴中,杭州西湖附近武林人物慷慨陈词,说起叛军将要攻伐江南,均义愤填膺。莫之扬不善辞令,见梅雪儿兴致勃勃,心想:雪儿妹妹有了如此归宿,梅伯伯九泉之下想必也会欣慰。悄悄约了安昭离席在岛上闲逛。
两人来到岛边,寻了一处静地坐了。虽只是三月天气,但暖风醺然,湖面上波光粼粼,船来船往,笙歌阵阵,笑语声声。安昭赞叹道:见了西湖,才知什么是阳春三月。莫之扬道:以前我住在这里,可也没怎么觉得好。现在想来,却是范阳好了。安昭撇嘴道:范阳有什么好?这话可不许胡说的。莫之扬笑道:都因范阳有个昭儿啊。安昭在他背上轻拍一掌,旋即抱住他胳膊,靠在他身上,闭了眼睛道:我真有那么好么?
莫之扬听她声音酥软,正要答话,侧头瞥见她的神情,但见睫毛闪动,两只酒涡儿深陷,微笑着翘起唇角,露出一排晶莹的齿线,不由得情难自抑,俯首向她吻去。安昭轻轻一震,勾住他脖子,两人但觉湖上歌声蓦地远去,天地间只剩下彼此轻柔的呼吸与亲吻,暖洋洋甜酥酥直通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开。安昭向湖面望了一眼,忽然满面羞红,低下头去。莫之扬柔声道:怎的?安昭向湖上一指,莫之扬顺着看时,却是一只画舫不知何时停在那里,两个歌女倚舷指点着二人唱道:鸳鸯成双菱成对,红头鹅,相依偎。万物都知缠绵情,哥哥怎不来找妹妹歌声后面一阵轻笑,都随风飘散出去,湖面上微波荡漾,荷叶轻摇。
安昭心中又甜又窘,正没理会处,没成想莫之扬又扳面要吻,忙掩口道:你二师叔说得不错,你酒量原来极小。方才喝了没几杯,就尽想坏事儿。莫之扬不管,安昭羞急,只是不依,莫之扬佯气道:你这人不好,每到此时,就说别的话。安昭偷笑不已。
莫之扬讪讪坐了一会,倒真的想起朱百晓来。心想:二师叔既说师父在三圣岛上,可三圣岛在何处?只好问李璘了。接着想起那夜因参悟潇湘剑法入魔,当时恍惚中由朱百晓一句自然是人,不是畜生解了五军会元,谁是主帅之谜。默想潇湘剑法的各招,但觉每招都隐含了一个做人的道理。以往他使起剑法都将别人当成敌手,首先想的就是怎样取胜,现下才知潇湘剑法旨义却是视敌为友,什么宾至如归、有叶无花、小疾早治、青青子衿等等,无不如此。潇湘子在剑谱要旨上写道:潇湘之剑,务必其心淡泊,视对手如无物,以搏杀为虚妄。敌手愈强,我心愈悦,剑术愈强。莫之扬想起这些,心中诸般疑问均不解自消,翻来复去地想那二十七招剑法,越想越觉得变化繁复,妙用无穷。回忆起与朱百晓动手时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二师叔身上有奇功,剑刃伤不了他。我则可不将真气用于剑法,只消将剑法左一招右一招地使,逼他化解,他断不会有机会点我穴道。想了一会,忽然一惊,疑道:可如此一来,我既然将对手认为是朋友,剑上全无威力,只能不败,却是没法取胜了。又觉得全然不对头。
安昭看他脸上神情不对,道:七哥,你怎么啦?莫之扬醒回,道:昭儿,潇湘剑法有许多不明之处,怎么要视对手如无物,又要敌手愈强,我心愈悦?安昭怕他再入魔障,道:反正你以前都能打败那些高手,慢慢参悟,自会越来越高强。你练武的悟性比我高得多,问我却是白问了。莫之扬皱眉不语,自去思索。安昭道:七哥,有一件事,我倒想问问你。莫之扬随口应道:什么?安昭道:你说那玄铁匮中写的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莫之扬从剑法中出来,笑道:解这诗文,你又比我强了。安昭沉吟道:我想了好多遍,那几句并非藏头诗,也不是缺字文。羊皮纸上隐字一是蠢才,一是废物,显然不是答案。莫之扬想了一会,摇头道:想之不通,不如不想。安昭却又入了迷,折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念念有辞。莫之扬笑道:将来咱俩有了孩子,倒不愁没人教他读书认字。安昭恍如未闻,画算不已。
忽听脚步声响处,李璘座下两名黑衣剑士来道:莫公子,安姑娘,永王有请。二人随之来到宴楼,见李璘拊掌道:众位要听本王操琴,莫公子不在,本王便无兴致。莫之扬、安昭均怕听他的琴声,不禁暗暗叫苦。却见一干人等轰然叫好,纷纷肃静。李璘着人置好琴台,调试几下琴弦,整整衣襟,双手拨动,琴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