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讲莫须有先生在停前看会的事情。乡间通行的是阴历,莫须有先生从黄梅县城出来到金家寨当小学教员是中秋后一日,这个日子是准确的,至于在停前看会则不能十分确定,只知道是重九以后罢了。那时已经穿了夹衣,还没有穿棉衣,莫须有先生一家人的夹衣都是新制就的,莫须有先生领了第二个月的薪水自己上停前买好布,买了布回来还很受了太太的非难,因为莫须有先生替太太买了一件竹布的褂料,价五角一尺,太太舍不得花了许多钱,不高兴道:
“五角钱一尺的布你也买!太浪费了!你当了教员领了薪水又同从前在北平一样,喜欢上街,喜欢买东西!”
“不是的,因为你不上街我才上街,你不肯替自己买东西我才替你买东西。现在不买将来便买不起,东西将一天一天的贵,钱将一天一天地不值钱。我们现在过日子的方法是有钱便买点东西,最要紧的是买点布,因为我们大家都没有衣穿,慢慢地让大人与小孩都有穿的,不要像去年冬天一样真个的做起叫化子来了。”
莫须有先生无论如何不能说得太太同意的。这时乡间已经有三样东西贵,一是盐,二是布,三是白糖。乡下人买盐的心理同太平时买肉的心理差不多,换一句话说,现在吃盐等于从前吃肉了。(往后则吃盐等于吃药,至少有半数的人民非万不得已时不买盐了。)白糖已是药品,普通的病人也不能买。买白糖做礼品,等于买洋参燕窝做礼品了。布都是小贩往安徽青草塥贩买棉布回来卖,若洋货如竹布则是战前之物的剩余,奇货可居了,所以价五角一尺。很少有人新制一件竹布大褂的。而莫须有先生替太太买了一件竹布的褂料。小孩子都是棉布的。莫须有先生自己也是棉布的。若食粮则去年同今年,即民国二十七年二十八年,特别价贱,去年稻铜子十二枚一斤,今年十八枚一斤,黄梅县一斤实际是二十两。(二十九年以后粮价与布价比例着上涨了。)因为粮贱,故柴亦贱。总之食不成问题,衣成问题。小学教员月薪二十元,家庭有这个收入,则衣亦可不成问题,可以渐渐添制了。(在一般未遭战时损失的家庭,此时尚没有衣的恐慌,因为战前的衣服未敝坏,不致于要添制,而未遭损失的家庭占绝对大多数,当时很容易迁到安全地方的,只有县城居民如莫须有先生之家损失殆尽了,以后随着季节都有缺乏,要添制了。)莫须有先生观察得物价是一天一天地上涨,同时他上街确是喜欢买东西,他认为这虽同守财奴舍不得花钱不同,也属于贪,赶不上陶渊明“林园无俗情”的,较之“回也屡空”更足以令人汗颜了。总之莫须有先生是知道警惕的。上街买了货物回来,遭太太的非难,便大大地扫兴,他觉得他的最大的高兴应莫过于他买东西回来太太连声说好,真的,比人家说他的文章好要可喜多了。事后太太总是说好的,即如这件竹布大褂,有数年之久,每逢有典礼,戚族之间男婚女嫁莫须有先生太太必须参加时,棉布夹袍或棉袍之外便罩上这件褂子,总是新的,出门如见大宾,心里却是感激莫须有先生不尽了,当时以五角一尺替她买了一件褂料,如今是十倍,百倍,千倍其价,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出来的时候,民国三十五年秋,则是二千倍了。这时莫须有先生的心情则可以说是没有俗情,莫须有先生太太的心情亦可以说是没有俗情,每每叹息生活的辛苦,同时叹息在这个乱世还能在穷苦的乡间过着平定的生活,老老幼幼了。总之是安贫乐道。而纯则幼稚得很,大有俗情,他看着母亲穿新衣,母亲只有这一件讲究的新衣,从前那么便宜,五角一尺的竹布,“妈妈,你为什么不让爸爸买两件呢?”莫须有先生对之大笑了,孟子曰,“惟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实在赤子乃正是天真的小人了,是要好好地加以陶冶的。今天到停前去看会,一家人,衣装整齐清洁,杂在成群结队的农家老少男女之中,甚是调和,不华,亦不敝,不过于他人,亦不不及了,走路时大家都喜欢来攀谈,向来看会没有这样的看客了。
我们已经说过,莫须有先生曾来停前买过布,那是第一次逛停前街,街头有一门楼,上写“停前驿”三个字,这是一个历史上的名字,字迹也很古旧,在现代交通发达以后这三个字只表现寂静了,如今抗战期间“停前驿”又为驿路如故,举凡蕲春,广济,黄梅三县往安徽青草塥买货者于此经过,而青草塥又等于昔日之九江,汉口,上海,要买货就只有到青草塥去,故停前驿之热闹可以想见了。而莫须有先生则非常之寂寞。莫须有先生太太则觉得人生如梦,——这个热闹是真的吗?因为她见过大都市的热闹,现在的世界明明是大都市的热闹,何以有这个停前驿的热闹呢?故她真不相信似的,她简直有点冷笑,她感到事情的不自然了,感到滑稽。连慈也感到滑稽,因为她也见过大都市的热闹。纯则如进了大都市,世界是这样的热闹,不过他也知道现在是乱世,因为他没有家了,他今天同爸爸妈妈姐姐到了这么一个热闹的市街了。莫须有先生的寂寞是“心远地自偏”,在人群之中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在他还没有达到停前以前,在由龙锡桥到停前途中,看见了路旁的电线,有电话线,有长途电报线,他便陷入沉思,他想,这些是抗战最需要的工具了,这些是现代文明,而现代文明在中国是抱残守阙的面貌了,这些破旧的电线不是现代文明的乞丐吗?乞丐正以此对付现代文明。因为强敌日本正是以现代文明来攻击中国了。中国地大民众,中国的民众求存之心急于一切,也善于求存,只要可以求存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没有做奴隶的意思,在求存之下无所谓奴隶,若说奴隶是奴隶于政府,(无论这个政府是中国人是夷狄)是士大夫的求荣,非老百姓的求存。故只有中国的士大夫向来是奴,中国的老百姓无所谓奴,万一说他们是奴,是政府迫得他们为奴。他们的态度是非常之从容的,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了,他们已经习惯于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即是习惯于做生存的奴隶,他们总有他们的生活,此刻敌人在前三十里地,另一方面甲长未到家里来要钱,而他们农事之暇举家上停前看会,在他们的心目中什么叫做“战时”呢?然而他们荒废了他们的义务吗?没有!兵是抽他们的儿子当的,粮是他们纳的。若说他们是怕官,并不是爱国,那么只要官爱国好了,官为什么不爱国呢?他们不爱国,是因为他们不知有国,你们做官的人,你们士大夫,没有给“国”他们看!换一句话说,你们不爱民。那么莫须有先生的意思是非常之赞美中国民众的,他并不是说以这样的民众便可以抵抗现代文明的侵略,那样莫须有先生岂不成了义和团的崇拜者吗?不是的,莫须有先生的意思是说中国民族是不必以现代文明为忧愁的,中国的政府如果有良心,有远识,不会招致外患的,图强之道便是孟子的仁政,是可以坐而言之起而行之的。万一如日本的蛮横无理,那么长期抗战正是国策,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了,真是仁者无敌。只要无内忧,只要官好,而“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他们没有不好的,他们没有对不起国家的。强敌自恃其现代文明,而他不知他深入中国,陷入泥淖,将无以自拔。我们没有现代文明,而我们是现代文明的乞丐,可以利用他人之唾余了,故破敝的电线大有用于抗战的大业,可以使远远的山间政府与百姓通声气。日本暴发户能嘲笑我残破吗?他决不能嘲笑我,他将要投降于我,我之可笑是自侮自伐了。说来说去中国的事情是决弄不好的,因为中国的读书人无识,而且无耻,势非亡国不可,而中国的大多数民众对于此事是不负责任的,因为他们向来不负国家的责任,他们只负做百姓的责任。你们做官,你们是士大夫,你们便应负国家的责任!这是中国的历史,新的理论都没有用的。可怜的中国民众,可敬的中国民众,你们求生存,你们适于生存,少数的野心者总是逼得你们不能生存,他们不爱国,还要你们忠于他们的不爱国,替你们起一个名字叫做“忠”,叫做“烈”,于是中国的民族主义完全变形了,生为少数野心者的奴隶,死亦是为奴而死,而野心家本来是站脚不住的,于是中国亡了。这是中国的历史,新的理论都没有用的。莫须有先生在民国二十六年以前,完全不了解中国的民众,简直有点痛恨中国民众没出息,当时大家都是如此思想,为现在青年学生所崇拜的鲁迅正是如此,莫须有先生现在深知没出息是中国的读书人了,大多数的民众完全不负责任。记得从前在北平时,听人述说日俄战争的故事,两个国家在中国的领土辽东半岛作战,就中国的国民说,这是如何的国耻,是可忍孰不可忍,而中国国民在战场上拾炮弹壳!莫须有先生那时少年热血,骂中国人是冷血动物!现在深知不然,这个拾炮弹壳并不是做官贪污,无害于做国民者的天职,他把炮弹壳拾去有用处呀!他可以改铸自己家中的用具呀!他在造房子上有用呀!他在农具上有用呀!今番“抗战建国”四个字如果完全做到了,便有赖于这个拾炮弹壳的精神!莫须有先生的乡人拾了许多敌人的炮弹壳,拾了许多敌人的遗弃物,他们的理智真是冷静得可以,他们的建设本领正是他们求生存的本领,抗战胜利了,建国失望了,而沦陷区遭敌人蹂躏的许多家庭都建设起来了!可怜他们不敢希望祖国的国旗重新挂起的快乐,他们怕内乱要起来了,他们苦心孤诣日积月累的建设不堪再经过破坏!可见他们不是不爱国,他们是从来没有爱国的快乐呀!这是中国的历史。新的理论都没有用的。这些都是莫须有先生看见路上的电线而起的思想。同时肩相摩踵相接都是他所亲爱的同胞,大家都眉飞色舞,都来看会,这一带的居民从来不像今年过着富庶的日子了。这一带的出产是糯米,糯米都用来熬“糖”,便是饧,熬出来的饧再搓成管子,粘之以芝麻,叫做糖管子,来往于驿路上的商贩,都买糖管子“打中伙”,所以这一带糖铺的买卖非常之好。熬糖于卖糖之外还有一种副作用,便是养猪,因为“糖糟”是猪的好食料。乡下人养的猪肥,利息便大了。所以乡人都富庶了。我们赶早在此叙述一句,停前属于游击区,尚非沦陷区,二三年后,更接近于敌区的民众,都富庶得很,因为他们不但熬糖,还要酿酒,政府的告示“严禁烧熬”者是也,(严禁便是收税)熬的糖酿的酒挑到敌区里去卖,获利大,而且可以换盐,(长江一带,产盐区在敌手,食盐是敌人统制的)换了盐拿回游击区买〔卖〕,又获利,而酒糟比糖糟更大量地有,更大量地养猪,只要最后胜利一到,沦陷区游击区的民众早已在那里建国了,因为他们在那里自富其家。富家与建国并不冲突。只是军队坏,官坏,与建国冲突,徒苦吾民。所以说中国的老百姓高兴做奴隶,那是无识者的话,中国的老百姓是奴隶于生存,奴隶于生存正是自己作自己的主人。他们不知有政府,他们怕政府,他们以为这是一场悲剧,是多此一举,没有政府便好了!如果政府好,那么他们是三代的百姓了,即是说他们也歌颂政府,爱戴政府。他们不知有敌人,正如他们不知有政府。莫须有先生今天在停前看会,正合了《桃花源记》上面的话,“问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一点也不是莫须有先生的诗意,是写实,——莫须有先生现在正是深入民间,想寻求一个救国之道,那里还有诗人避世的意思呢?糖管子只有在店里卖的,没有在家里做的,而在过年的时候则各人家里拿饧来做“糖粑”,即是将炒米与芝麻和着饧,搓成团子,切成块片,小孩子拿着吃。另外店里卖的也有一种“糖粑”,但与家里做的糖粑大有人情厚薄之不同,其味与其形状均是一厚重一单薄。二种“糖粑”读法亦不同,家制者重音在“糖”字,店卖者重音在“粑”,在听惯了记惯了的人简直不以为这两个名字是一个写法了,仿佛是两个生字。店里的糖粑对于人殊无若何吸引力,至少对于莫须有先生做小孩时牠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食品,不值一顾盼了。店里卖的糖管子,与家里做的糖粑,都足以代表黄梅县小孩子的欢喜,至少代表莫须有先生小孩时的欢喜,而现在莫须有先生都忘记了,他看见路上的糖铺里歇着许多担子,坐着许多汉子吃糖,他视之若无睹,大概莫须有先生对于味的感觉已渐渐迟钝了,因此他忽略了纯的感觉,慈有感觉否则不得而知,纯因为有感觉乃问爸爸道:
“爸爸,家里过年的时候,有一种吃的东西,叫做什么东西呢?”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东西。”
这时他们是走在停前街上。莫须有先生看着纯是一个寂寞的神气,莫须有先生便也寂寞了,他知道纯没有忘记家里过年的光景,但也记不起家里过年的光景了。纯是民国二十四年秋天在北平生的,二十五年秋天回黄梅,所以他有记忆的时候是黄梅的记忆,而且他的性格是一个道地的黄梅之子,他记得家里过年,他只在家里过两个年,二十七年中秋敌人虽已退出黄梅,而正是乡人过年的时候来打游击,纯同妈妈姐姐从城里自己的家逃到南乡一个小农家过年了。有两度年的经验的小孩子,便有两度年的感情了,也便是小小的漂泊生活有着淡淡家的感情了。莫须有先生观察得着,但不知用怎样一个现实的方法把人生的寂寞驱除殆尽,而语言完全是没有用的,同时却正在那里搜寻着语言了。莫须有先生忽然指着一家店里卖的糖粑问纯道:
“你是要这个东西吃吗?是的,这个东西叫做糖粑,我大约有三十年没有看见牠了。”
糖粑,莫须有先生重音在“粑”。
“不是这个,——是糖粑!是糖粑!”
重音在“糖”字。纯忽然自己触悟了,大喜。
父子二人完全在语言的势力之下,文字完全不起作用了,纯不识字,莫须有先生虽然是国语教师,大街之上不觉得写出来同是一个“糖粑”。莫须有先生一旦觉得写出来同是一个“糖粑”时,亦大喜,中国的语言已不是单音字,是复音,而且有轻重音之分了。后来莫须有先生在初级中学一年级的教室里教英语时,有同样的觉悟,有一天有一学生问一个英文生字应如何读,他问莫须有先生以中文,莫须有先生听他的话是:“先生,英文的‘民治’怎样读?”莫须有先生心想,读本上没有教过“德谟克拉西”,他怎么问起“德谟克拉西”来了呢?莫须有先生无论如何想不起他到底问的是一个什么生字。忽然大喜道:“是的,是的,你是问name,是不是?”那学生也大喜:“是的,是的,name。”莫须有先生大喜之故有二,一是学生之问他已解答了,二是中国的字已是复音字,分轻重音。读本上将name译成“名字”,所以学生问“名字”的英文怎么读了,他将重音放在后,莫须有先生听为“民治”。实在name不应是“名字”,而是“名子”,犹如“桌子”,“椅子”,重音在前了。莫须有先生于是将英文字轻重音的重要讲给学生听,以后要切实注意,本来中文也是如此的。小孩子们大喜。莫须有先生是从纯在停前街上说“糖粑”(重音在前)而受启发了。
纯大约由停前街上的糖粑(重音在后)因而记起家里的糖粑(重音在前),接着便要吃街上的糖粑,莫须有先生便掏出钱来买糖粑了。莫须有先生民国二十六年以来没有买糖果,从前在北平时常常在东安市场买糖果,莫须有先生自己盖也喜吃糖果。莫须有先生买了糖粑,分给慈,分给纯,而且问太太要不要一片,太太拒绝道:
“我不要!”
太太这样说,连忙是一个糖果的嘴唇,而且代表一副母亲的面容,即是说太太合口时嘴唇像一棵〔颗〕糖果,做母亲的心满意足莫过于看见自己的孩子心满意足了。莫须有先生知道太太心满意足,无须乎吃点心,莫须有先生自己则吃一片糖粑。莫须有先生这一吃时,简直是有所为而为,他是代表黄梅县的乡土味了。他觉得世间的东西无一可吃的,而小孩子都是那么的爱吃东西,真真不可解,只是他十分同情了,因为他做小孩时便是一切小孩的代表,他最爱吃黄梅县的土物,后来简直成为相思子了。最有趣的,黄梅县,无论城里,无论乡下,每逢出会演戏,于人多之外,便是卖吃的多,在会场上戏台上买东西吃,可谓雅俗共赏,便是孔夫子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即是吃东西不算寒伧。故莫须有先生太太刚才拒绝不吃糖粑,连忙又知道自己个性太强似的,不吃反而不好意思了,即是吃是礼也,不吃反而有点非礼。故莫须有先生吃,是礼也。莫须有先生是代表黄梅县的风味。另外街上有卖油豆干的,有卖油果的,另外没有卖什么的。纯再不同爸爸说话,只同妈妈说话:
“我刚才不该买糖粑,该买油豆干吃!”
“你这个小孩,吃了糖粑,又要吃油豆干,——不卫生的!”
他一看妈妈的神气,并没有绝对拒绝的意思,他有点得计,妈妈或者准许他吃油豆干了。妈妈不拒绝他,妈妈确是有点忧愁,便是父母惟其疾之忧也。莫须有先生从旁解决困难,有一家讲究的摊子上卖橘子,莫须有先生跑去买了三个橘子,拿来给纯两个,给慈一个,两个小孩都喜出意外,他们久矣不看见卖橘子的了。慈道:
“我的我给你。”
“我不要你的,——我有两个。”
但两个连忙都没有了,剥光了,吃完了。
“我给你一半。”
纯觉得不好意思,接了慈给他的一半,又吃完了。
莫须有先生同纯说话道:
“人有两个心,一个是要吃的心,一个是该吃不该吃的心,——你说应该服从那一个心?”
“应该服从后一个心。”
纯的意思是说该吃不该吃的心。
“那一个心是后一个心?”
莫须有先生觉得这一问来得深奥了,自己好笑了。但慈连忙答道:
“要吃的心是后一个心,因为该吃不该吃的心还要来得快一些。”
“是的,你的话说得对。”
莫须有先生嘉许慈了。
纯连忙看见一家杂货店里摆着红枣卖,问妈妈道:
“那个红的是什么东西呢?”
慈抢着答道:
“红枣你也不认识吗?”
“我不认识,我没有看见过。”
“你看是看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你是在枣树屋里生的。”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着记起北平来了,纯出世时,家住北平东安门河沿,院子里有一株大枣树,一家人常是望着枣树打枣子吃了。莫须有先生太太生平最得意的事,便是抱着纯看树上的红枣。她这个人总是富有地方色彩,地方当然最好又有个人色彩,这一株枣树便是她的北平地图了。
“我还想那个枣子吃哩。”
因了妈妈的话,慈也怀念起那棵枣树了。他们真爱北平,正如爱这棵枣树了。因此他们真怕战祸,而战祸已经临到头上了,迫得他们做难民了。人生为什么有这些可怕的事实呢?可爱的地方与善良的人民,好战者你们拿什么理由做你们残忍的口实呢?
“爸爸,你把这个枣子买一个我吃。”
纯这时也许是嘴馋,也许不是嘴馋,总之他很相信爸爸一定买一个枣子给他吃了,妈妈也一定不责备他了,因为他看妈妈的神情很思慕枣子,而且他很同情于妈妈了。
莫须有先生笑着买了一角钱的红枣,出乎纯的意外,拿来有许多许多了。
“妈妈,树上的枣子同这个枣子是一样吗?”
“这是晒干了的,那是长在树上新鲜的。”
“我一定要打倒日本老!将来到北平去看看枣树!”
“坐火车走到河南,平原上尽是枣树枣树,——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太平,我们还有坐火车的日子吗?要像你这样贪吃,坐火车就好了,到一站有一站卖东西的,‘孝感麻糖啰!’你才喜欢哩。孝感麻糖是很著名的。我喜欢过黄河,黄河两岸,北方人真可爱,拿了麦草编打各色各样玩艺在火车外叫卖,都是本地风光,我觉得比东安市场还要好玩。”
“东安市场在那里呢?”
“那里尽是卖东西吃的!”
慈抢着答,讽刺纯。她默默地记起北平东安市场来了。
“现在那些地方不晓得怎么样?黄河岸上打麦草的都到那里去了?是不是同我们一样做难民?人类要不知道人类可怜就没有法子,做难民的该有多么可怜!”
莫须有先生太太记起去年冬天无衣之苦,以及屡次无住处之苦,以及敌人打游击来了搬东西搬不动之苦,再加之以心里害怕之难堪。人生或者于患难之中表现意义亦未可知,街上看会的人,人山人海,只有这一家人知道人生苦了。因为人生苦,故看着看会的人多少有点像做梦一般了。真的,便是纯仿佛也知道快乐决不是正确的答案,因为他见过许多惨事了。
石老爹家里几个女主人公都到停前街上来了,后来都同莫须有先生一家人汇合了。此事最使得慈高兴,因为她好容易得到有友朋之乐了,石老爹将出嫁的女孩儿她认为是朋友,她叫她叫兰姑。而兰姑见了慈也非常高兴,也“卬须我友”了。不过这两位朋友是各自一世界。不过朋友确是朋友之乐,家人之乐不足以代之。兰姑对于慈将来一定是一个女书生因而有点客气,慈对于兰姑今年冬月里将出嫁因而有点客气,不过今天在停前街上是一个阶级意识,是女儿辈了。他们两人一见面,真是有精神上的解放了,即是由家庭而落到社会。但他们两人也没有说什么话,彼此看看头看看脚,彼此又佯为你不看我我不看你,顾左右而言他。左右亦相顾。即是来来往往的女儿们看女儿们。
同时莫须有先生在街头遇见两个故人,不禁感慨系之。此二人一是周君,一是骆君,俱为莫须有先生小时住小学的同班之友。莫须有先生倘若不因空前国难回故乡游停前则周君与骆君等于世上没有其人,其人在莫须有先生的记忆里连影子也没有,而因空前国难回故乡游停前则周君与骆君一时俱活现了,不错,记得他们两位是停前人氏。初是看见周君,其人是一矮子,是一胖子,从小儿时便以国术著名,小学时同莫须有先生共坐一张桌子,虽是共坐一张桌子而少交谈,因为莫须有先生小时是流动性质,周君是凝滞性质,今天莫须有先生一见便要招呼,而周君若路人遇之,于是莫须有先生吃他一惊了,明明是认识的,何以视若路人呢?周君是想要招呼的,但恐怕莫须有先生摆架子,故自己先摆架子,即假装不认识你。这一来昔日同席之友,今日交臂失之了。莫须有先生心想,这是不对的,我为什么不先招呼他呢?于是想转头再来,但已经不自然了。于是已是神交,不招呼也没有关系。莫须有先生常以此事为乐。不知周君亦以不曾招呼莫须有先生为惆怅否?莫须有先生推测周君的性格是很有霸气的,而人生重感情尚侠义是很难得的,不能执途人而语之也。于是莫须有先生很是惆怅。骆君身材高,体操站队是第一,当时莫须有先生年龄最幼,站队倒数第二,故就当时同学关系说,可算关系最浅了,顶大的与顶小的老死不相往来。而骆君又秃头,莫须有先生淘气,窃笑之。总之莫须有先生心目中决不以为他日相逢在此君分上了。而今天停前街上骆君俟莫须有先生将过家门时作了很大的准备,连忙出门道:
“你不认得我罢?请到舍下坐一坐。”
“认得认得,——尊府就在这里吗?”
不知怎的莫须有先生对于骆君没有见面的快乐,就感情说确是故人,决不是路人。骆君的夫人也出来见面了,小孩子也见面了。都没有见面的快乐。不知是否因为屋子里光线很差的原故。是否因为人生苦的原故。
“我这个房子,民国二十年发龙水,都淹了,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
房子阴暗,潮湿,处在街的极端偏僻处。
“从前这里都是房子,都给龙水打了,——我早已听说你到金家寨来了,多日想去奉看,总是穷忙。小子也在贵校上学,请照顾照顾。”
“几年级?我还不知道。”
“四年级。”
莫须有先生一看这个学生非常之不振作,尚不及其父有精神了。
莫须有先生在骆君家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心里很寂寞,觉得周君如同他交谈,骆君如杀鸡为黍而食之,他一定不让,是朋友之伦了。而现在如此潦草,而且朋友之家人都立在朋友之家门以外,是可见朋友家的经济状况了。中国人何以少有人情味?总有压迫感?而骆君又追来了,手中拿了一手帕花生,拉着纯,要纯拿出手帕来把花生包着,于是莫须有先生太太拿出手帕来,而且把花生包着,骆君的手帕回到骆君的手中了。莫须有先生太太不悉事由但略窥一二,总之叫谢谢总一定是不错的,便替纯说道:
“谢谢。”
“不成意思,没有什么给孩子吃的。”
莫须有先生没有介绍,但看情形乡间的社会里一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无须介绍了。
这一包花生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只知道是热的,那当然是刚炒熟的,大概是自己家里炒的,停前街上没有看见卖的,而纯的欢喜是可想而知的,他简直有两年没有吃过花生了。而莫须有先生太太愁眉不展,知道纯非把这一包花生吃完不肯罢休了。纯剥开一颗,心满意足地向嘴里一放,而连忙叫苦道!
“花生没有熟!”
妈妈便接着尝一尝,苦笑道:
“是的,没有熟。这一定是自己家里的花生,赶忙炒的,还没有炒熟,——再不能吃的!其实就把生的给我们,我们拿回去自己炒,我们还要感激些!”
“生的他就要多给些,熟的他可以少给些。”
纯的话,说得莫须有先生同莫须有先生太太都笑了。纯是一个经验派。这句话他完全是写实,没有一点主观,即是不多谢人家,也不责备人家,反正这个花生他不能吃了,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莫须有先生因为遇见骆周二君,另又记起一李君,那是前次上停前买布在途中遇见的,此君脸上有麻子,肤黑,他走路跑着走,披着衣走,满头大汗,与莫须有先生迎面碰着,卒然问曰:“你遇见前面有四个人走路没有?”莫须有先生说他未曾留意,不敢确说。“一个年青的是我的儿子,抓去当兵,抓到衙门口去!”于是他又跑着走。他不认得莫须有先生是真的,莫须有先生也不十分记得他,但仿佛面熟,后来回到金家寨问余校长,余校长以一个测字点卦的神气断定说:“那一定是李——,麻子,黑皮,个子不高,是不是?”莫须有先生也连忙记起来了,是李君,也是当年窗友。莫须有先生不喜于余校长对于任何事都是一个冷淡态度,莫须有先生对于任何事都是有感情的。
在会没有发动的时候,人山人海,尽是吃东西,这个吃东西简直像无声电影,专门显得嘴动作,没有味觉。在会发动的时候,则是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又只有视觉,没有听觉,因为专门寻要看的看了,声音是波浪,正如行船的人是要达到目的,波涛汹涌与目的无关。莫须有先生在人山人海之中则仿佛只听见声音,当然因为他是寂静。他确是觉得最能代表乡下人的欢喜与天真的莫若迎神赛会的锣鼓,他们都是简单,都是尽情。打锣敲鼓也最适合于四野的空旷,不足以令人耳聋了。会从停前街上发动,然后出市街到各个村子里去。会仍是以“放猖”为主,不过是规模甚大的放猖罢了。加了“大头宝”,加了“地方”,加了“土地老”,这些都是莫须有先生小时在县城里看惯了的。县城里以大头宝最出色,乡下则土地老最神气。都是一副假面具。今天的大头宝,较之莫须有先生记忆里的大头宝,可谓不大头,但纯已是觉得“好大头”了,见之大喜,问爸爸道:
“这是什么呢?好大头!”
“大头宝。”
见“地方”,则不问。“地方”的样子不能使人问,因为他最凄凉,仿佛令人感到人生是要死的,人生一旦达到死时是没有声响的,是忽然而来的,必来则是事实,而且已经来了。不知为什么叫做“地方”?莫须有先生在一部小说里为免得解释起见改称作“活无常”了,其实在乡人的口中是叫“地方”。纯见了“地方”没有问,“地方”轻轻地过去了,他不是假面具,涂了甚重的粉脸,眉毛则甚黑,两唇亦甚红,穿了草鞋,白布衣,大步,而如时间不够似的,要赶快走。莫须有先生在那里踌躇着,如果纯要发问将怎么答,他实在不知道黄梅县“地方”的意义了。若任何人向莫须有先生问人生的意义,莫须有先生确能很快的作答。
乡下的土地老有一匹驴子,驴子为一小孩子牵着。这个小孩子不属于“故事”之中,即是说他是现实人物,他是雇来的,雇来替土地老牵驴子的。若土地老则同地方同大头宝等统统叫做“故事”。什么地方的会最热闹,便说,“今天的‘故事’真多!”替土地老牵驴的小孩,仿佛因为自己是现实人物,自己是功利派,给人家雇来赚得一份工钱,自己对于“故事”全无兴趣,别人也都不看他了。倒是纯很想去牵一牵驴子,大约因为别脚色他无论如何没有希望,只有这个牵驴子的差事他或者可以做一做了。纯总是喜欢做局中人,不喜欢做旁观者。纯后来给顺抱去专门赶土地老了。顺夫妇今天也来看会。两户人家将门锁着了。向例土地老可以由人逗着玩,他柱着拐杖,他并可以拿杖打人,真的,冷不防每每给他“以杖叩其胫”了。莫须有先生在这时每每发笑,他想,此人,即土地老,未必读了孔氏之书,何以知道“以杖叩其胫”呢?换一句话也可以这样发问:孔子何以也是“以杖叩其胫”呢?大约人如果拿了杖,拿了杖如果打人,自然是叩其胫了。古今人物都是一个自然之势,无所谓圣人,也无所谓土地老也。土地老本来是平凡的乡下人。这个平凡的乡下人,因为今天做了土地老的资格,有时故意拿杖去叩一个他所认识的女流辈,逗得观众大笑,这位被叩的女流辈便笑道:
“这个土地老真该死,打老娘!”
土地老的神气一点也不费力气,中国的文章里头很少有这样幽默空气了。
纯对于土地老并不感兴趣,因为顺自己感兴趣,故抱着纯各处赶土地老看。纯对于土地老的驴子感兴趣,这却已不是看会的意义,是小孩子喜欢看动物。有一个顽皮小孩真有捉弄土地老的本事,他不知怎的使得土地老的假面具掉了,于是大众一时都看见此人真面目,即是此人已满头大汗,大家都替他感觉辛苦了。而土地老连忙又是土地老,从容不迫,他骑着他的驴子逃了。牵驴子的小孩从此没有用处了。他一天的工钱已经得着了,他回家吃饭去了。
会看完了,莫须有先生很为慈同纯感着寂寞,因为两个小人儿看见别人都回家去了。莫须有先生做小孩时当太平之世在县城自己家里看放猖,看戏,看会,看龙灯,艺术与宗教合而为一,与小孩子的心理十分调和,即艺术与宗教合而为一了。现在慈同纯一样觉得热闹,一样是小孩子的心理,而天下是乱世了。莫须有先生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很有一番努力,同时也得了家族中心社会的帮助,数年之后慈同纯都已不觉得自己是难民了,一切都是本地风光了,空气温暖了。后来虽不常看会,但放猖玩龙灯是常看见的,艺术与宗教合而为一了,与小孩子的心理十分调和,取得大喜悦。
今天停前归途中,莫须有先生讲县城里出会之一“故事”给慈同纯听,故事名叫“龌龊鬼”,每年都由一瞎子叫化子扮演之。这天这个瞎子叫化子坐着竹椅轿,由两人抬之,是他一年最阔气的一天,但身上非常之龌龊,也是他一年最阔气的一天,因为满身都涂了烟墨,要极龌龊之能事,故虽是赤身而等于穿了一件衣服了。这件衣服的名字应是“身外之物”,统统是尘垢了。龌龊鬼坐在椅轿上,虽是瞽者——意思是说不看见他的两目,并不是说他不看见人,而他笑容可掬,今天的得意可知了,不用走得路,而得了一天的饭钱。他给了莫须有先生非常从容的相貌,很有艺术的空气。莫须有先生又讲“过桥”给慈同纯听。过桥者,却不是出会的“故事”,而是一个故事,是黄梅风俗之一。是在黄梅城外二里东岳庙山上过桥。山上是一片青草地,临时架木桥,代表地狱的奈何桥,老太太们过了黄梅县东岳庙山上的桥,则死后到地狱里去可免过奈何桥。据说奈何桥非常的难过。东岳庙的和尚每三年举办一次“过桥”,收入颇大,因为过桥的老太太们都必付渡钱,有“头桥”,“二桥”,“三桥”,“四桥”之差别,头桥是阔人,二桥次之,三桥又次之,四桥仅仅及格,下此则可以随意丢几个铜钱到桥下草地上便好了。那时都是用铜钱,头桥大约要十串铜钱不等。过桥时人山人海,也是卖吃的多,小孩子都到这里来买东西吃。莫须有先生最喜欢山上草地,那上面过桥诚有过桥之意,桥何必一定水哉水哉?水与草都是美丽的。过桥者是老太太,老太太又必有福气,要儿女周全,要老爷偕老,否则没有过桥的资格了。儿女则必当场,即在老太太左右扶着老太太过桥。头桥二桥其儿女几乎全是斯文中人,若三桥四桥则力田为男的多,愈过愈不守秩序,争先恐后,大有力者便把老母亲抢在背上跑过去了,殊为天真可爱。这两个故事,纯喜欢龌龊鬼,慈喜欢过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