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见译本小说,以吾国文字务吻合西国文字,其词句之触于眼目者,觉别具一种姿态,而翻译之痕迹,即于此等处见之,此译事之所以难也夫。虽然,此等词句,亦颇有令人可喜者。偶戏为此篇,欲令读者疑我为译本也。呵呵!
阅者诸君,吾欲将吾此数月之历史,详告于诸君之前。诸君请暂舍此十分钟可宝贵之时间,容吾得尽其言。盖吾此数月之历史,颇有趣味,诸君亦必当乐闻之也。虽然,使吾喋喋为此冗言,诸君必厌闻,请言吾数月来历史之真相。
吾国国民处于黑暗世界中,五千余年,未曾得睹一线之光明,此阅者诸君所共知者也。讵于前此三个月之前,忽觏一异事,使吾人如瞽者之处于烈日之下,隔此一重厚膜,仿佛见膜外透出些微光明。其时为何?则七月十三日是也。盖从此之后,凡遇七月十三日,均可称为吾国国民之大纪念日也。
吾先于七月十四日,适有琐事,仆仆终日,未有宁晷。鸦片烟瘾屡发,皆不能安然卧于榻上吸食,惟以一种以鸦片原料搀入而制成之药纳入口中,然后饮茶一口,使口中之药,得藉咽茶之势送入腹内,以抵瘾。虽亦有效验,然殊不适也。故夜来吸烟,至四时始睡。不幸为家人所惊醒,已达次日(即七月十五日)之下午二点半矣。矇眬之间,误疑晨曦何以自西而射于东?呵欠而起,急呼灯来,吾将先过鸦片瘾。家人以料罩之矮灯及吸烟之竹枪置榻上,吾方以右手举洋伞骨改造之小钢扦,蘸取鸦片膏少许,向灯火上微烘。微风忽起,灯火摇摇不定。吾急以左手伸向灯旁挡风,而右手扦上之烟膏忽然滴下,不偏不倚,恰滴于灯火之上。但听得“吱——淅沥沥——淅沥沥”之声,火已灭矣。吾方疑卧榻之中,何来狂飙?一回首,见房中之窗大启,于是始知风之所自来。急呼家人闭之,然后乃得过瘾。过瘾既毕,身上之汗已透床席矣。盖此数日之炎热,据天文台报告,谓三十年来所未有也。
一小孩手持一卷有字之纸,戏于榻前。吾此时烟瘾已过,身体无所苦,唯尚觉微倦,思睡而已。伸手向小孩索此纸,展而观之,则华文《泰晤士报》也。观其日,为七月十五,不觉大疑,呼家人问曰:“今日何日也?”家人曰:“七月十五。”吾曰:“嘻!异哉!吾以七月十四日有冗事,不遑食息,才一矇眬,何遂超越一日耶?”此时是醒是梦,吾不能无所疑。无已,姑阅报纸。于此报向日排印论说之地位,忽睹二号大字盈幅,异而读之,则七月十三日预备立宪之诏旨也。此诏旨诸君想已共见之,吾不必赘述矣。
吾不觉顿忘体倦,一跃而起,曰:“有是哉?吾国亦有立宪之一日哉?”既而思之,不觉通身为之不适,胸中忽然具无限激刺之痛苦;如有人以数百磅之铁锤猛击吾脑,脑筋骤乱,思想之能力尽失。盖吾此时忽有一大难解决之问题在,则立宪斯立宪耳,何以有预备之说是也。
自此以后数月,吾脑筋中之思想力、记忆力,均不能如前之敏捷。自此时回思彼时之情状,恍若饮酒醉后,脑筋已乱也。
吾于是日日寻绎预备之法,而不可得。盖吾亦甚乐为立宪国之国民,而一享立宪后之幸福,无如不知预备。吾深惧立宪之后,人人皆为立宪国国民,被荫于宪政之下,惟吾之不知预备者,将独向隅,吾将奈何?吾将奈何?盖数月以来,萦绕于吾脑筋之中,如醉如梦者,惟此而已;即吾所谓数月之历史者,亦惟此而已。夫如是,又何足多叙?幸也,吾于最后一日,乃求得预备立宪之法也。
最后一日,吾闻去吾居十里之遥,有一志士,深得预备立宪之法者。吾将访之,以求开吾之新知识。是日,乃勉振精神早起,已午前十一时矣;然以吾观之,已不啻侵晨即起矣。
吾拟步行访此志士,乃先饱吸鸦片始行。又虑十里之遥,非瞬息可达,下午之烟瘾,不能不预备。幸吾藏有以鸦片原料制成之药品,以为不时之需者。乃取一包,约足今日下午之用,置衣袋中而行。讵命运不济,至志士家,则志士已泛舟往海滨,吸受新鲜空气。其家人云:“约须半月方回。”乃嗒然而返。时烟瘾已发,烟虫已于肺窍中蠕蠕动,牵动嘴唇,为之翕张,涕渐下,泪渐作。急以右手揣入衣袋内,将取此鸦片原料制成之药,以止此烟虫之馋,以抵制烟瘾。噫!诸君,吾此时忽丧其魂魄。盖吾恃以抵瘾、恃以救命之药,已不知几时失去矣。由吾家至此,达十里;今返吾家,亦十里。吾失此救命之要物,吾何以返吾家?噫!诸君,此诚吾有生以来第一次之不幸也。然而悲叹无益,仍当竭蹶以行。盖吾终守于此,更无返家之一日,故不如冒险回头也。此时吾身几如无主,一步一蹶,扶摇无定,有类海船之失其舵者然。
嘻!幸哉!吾勉强行达二里许,吾身之重心尽失,更不能前。吾方谓今日为吾生最后之一日矣,嘻!幸哉!路旁草屋之外,高挑一商招,吾泪眼矇眬中,犹能辨识其为“冷笼苏膏”四字。此时吾如落难之人得遇救主,喜可知矣。不暇他顾,即踉跄入此草屋中。一入室,烟气迷漫,沁人心脾,似为之一小畅。于旁得一榻,吾即倒身榻上,即有人以各种器具及鸦片来。吾时已不能动,不能言,惟以手指鸦片示意。送器具及鸦片来之人问吾曰:“代装耶?”吾微点其首。其人即如法为吾装烟。吸过两筒之后,精神似略壮,始张目细辨,觉此屋黑暗如漆,伸手不见其掌,惟闻人语杂沓。不觉暗笑,吾今日何故自投于黑暗地狱?若此屋者,惟猫头鹰居之,庶几可以辨物。
亡何,吸过数十筒,烟瘾过尽,烟虫乃伏,精神复旧。欠伸起坐,觉室中虽黑暗,而仍略可辨人影。盖吾初自光炫之处入,骤睹此黑暗者,目为之眩,故倍觉其暗。此时入居既久,目光略定故也。第见黑影憧憧,或卧或起。有持一箬之鸦片,举扦细细挑拨,就灯火上烘热者;有提枪狂吸者;有就茶壶之前,以嘴直接茶壶斟茶之处,而吸饮唼呷有声者:种种状态,不一而足。
忽闻一人曰:“吾近数月以来,以预备立宪之故,筋疲力尽矣。”吾闻言,乃大惊喜。此人必解预备立宪之术者,吾何不求教之?吾数月之研究而不可得者,不期于此一旦得之。即起身向此人问曰:“预备立宪耶?不知阁下操何术为预备?能略举以教我否?苟不吝教,亦使不才步后尘,学为预备。”此人曰:“预备耶?此事行之极易,而得之极难。此吾数月以来所以筋为之疲,力为之尽也。自七月十三日明奉上谕预备立宪,吾即尽出囊中资,购买南洋票、湖北票、安徽铁路票,心中作中头彩之希望。及至陆续开彩,皆不中。而吾之猛进,未肯少休也,仍出资买种种之大票及副票。讵开彩之后,仍大背吾之希望。如是者数月矣,输出之资已达百金。阁下,汝谓吾不已筋疲力尽耶?”
吾闻言,大疑。盖立宪为一事,预备立宪为一事,买彩票又为一事,绝不相及者。此人如此之举动,以吾观之,其实行与其希望之相反,无殊欲乘汽车者,而购汽船之票也。因愈思而愈不得其故。嘻!岂但吾不得其故,即今日阅者诸君,当亦不得其故也。
此人盖处黑暗之中已成习惯者,故于此仅辨人影之地,彼能察见吾迟疑之色,乃执吾手而言曰:“阁下乎,汝疑吾言乎?汝盖未解立宪国被选及选举之章程者也。夫立宪国之政体,必视所纳税之多寡而轻重其人。故必每岁能纳若干税于国家者,乃得有选举权。有选举权者,始得投票举议员。又必每岁能纳若干税于国家者,乃得有被选资格。有被选资格者,始得受他人之举为议员。吾贫,无中人资,借拆梢打降以其口,家无一金之产,又无一毫之事业,何能纳税?吾故一闻预备立宪,即广购彩票,作中大彩之希望。苟能达我希望之目的,吾即购置田产,经营事业,所纳之税,必使达于有被选资格而后已。则吾第一之希望,阁下可不言而喻矣。一旦得为议员,乡里之人,谁敢不仰我鼻息者?即不然,不获大彩,苟能得其次,吾仍可以置多少之产业,以求所纳之税,达于得有选举权。是时吾第二之希望,盖非阁下所知矣。盖吾姨夫之亲家,有一干儿子。其干儿子之外舅,实为一方之富翁。衡其所纳于国家之税,已足有被选资格而有余。故吾此第二之希望,乃欲持吾之选举权,举此人为议员也。吾既与之有此数层间接之葭莩,彼得为议员,吾又为举主,大可以藉其势力以自雄。此吾预备立宪之术也。使终不能达吾之目的,吾惟有投身均贫富党,扩张社会主义而已。”
呜呼!阅者诸君,吾闻此人之言,吾数月来如醉如梦之历史,乃豁然醒。世间自有此等捷径妙法,吾愚,乃昧焉而不觉,今为此人唤醒矣。乃握手谢其人,并算清鸦片之价,疾趋而归。出吾囊金,广购彩票,以卜吾之命运何如。
诸君乎,诸君乎!吾暂告别诸君,俟卜定吾之命运之后,再为诸君告。
预备立宪,预备立宪,而国人之见解乃如此,乃如此!若此者,虽未必能代表吾国人之全体,然而已可见一斑矣。抑吾又思之:若此者,已可谓之有知识之人矣。其于此事相隔一万重障膜者,犹不知几许人也。此虽诙诡之设词,吾言之欲哭矣!著者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