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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內部動亂(上)(一八五○至一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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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太平軍的興起

一、鴉片戰爭與內潰的加劇

嘉慶一朝,幾乎始終是在變亂中,道光前期仍時有騷動。今文學家龔自珍深感世俗之壞,貧富不齊,憤怨不祥之氣,鬱於天地之間,必至發於兵燹,清的治權可能難保。不久中英戰爭發生,中國一敗再敗,有心人愈察覺到今後的內在危機。一八四一年,廣東按察使王廷蘭說中國將一蹶不振,從此不僅為外邦所輕,更恐無賴匪徒漸生心於內地。一八四二年,浙江巡撫劉韻珂說,人情震動,不逞之徒乘機起事。湖南儒生劉蓉說,奸宄之徒,羅布環伺,“外夷之烽燧未銷,而海內之干戈已起【註:一八四二年初,湖北崇陽鍾人杰戕官據城,建號稱王。是年廣西、湖南、河南、山東、安徽、浙江、江西、雲南均有動亂】。”南京和議後,劉韻珂復指出各省通商,煙禁大開,漏銀更多,國用民用俱絕,兵無鬥志,民有亂心,以英兵內犯為可喜。給事中董宗遠指出軍興三年,上下交病,民窮財盡,殆不可支,亂民自此生心,小則拒捕抗官,大則揭竿而起。史學家夏燮指出外洋商貨無限制的輸入,利權悉為英人所操,人民衣食之源將竭。

民窮財盡非一朝一夕之故,鴉片戰爭更使加劇。廣東、浙江、江蘇為主要戰場,廣東商民捐餉助銀,官吏征夫、徵糧,追呼日迫,道殣相望。浙江民戶半數流離,半數觀望,地丁漕糧不能催納。江蘇負荷一向獨重,戰後漕糧每米一石,浮收多至三石,地丁每銀一兩收錢多至四五千文【註:銀一兩約值一千八百文】,如不遵勒索,即誣以罪名,橫加摧辱。富庶如蘇州、松江兩府,竟有以所得不敷完納,棄田不顧者。致成此種現象,與急付對英賠款當然有關。第一批六百萬元,出自江浙省庫,只是借撥,仍須於捐輸項下歸還。其餘一千五百萬元,十分之八係由各省攤付,勒限追索。

禁煙是由於銀荒,銀荒是由於銀漏。戰後鴉片大量進口,十年之間,每年自三萬箱增至六、七萬箱,值銀約五千萬兩,其他商品值銀二千萬兩,銀一兩自制錢一千八百文漲至二千餘文,米價反下跌一半,錢糧愈難完納。有謂“農之食煙者十之三,賈之食煙者十之六,兵之食煙者十之八,士之食煙者十之五,上至督撫僕隸之私,下至縣門輿台之賤,其食煙者十之八九”。雖不盡可信,以進口鴉片數量估計,加上國內的種植,全國食煙者恐在千萬上下。

進口的其他商品,以洋布洋棉為要。初雖為數不巨,已使土布土棉遭受排擠。例如一八四五年,洋布洋棉已充積廈門,“民間之買洋布洋棉者,十室而九。由是江、浙之棉布不復暢銷,商人多不販運,而閩產之土布土棉,遂亦因之壅滯不能出口”。以往江南松江、太倉木棉梭布之利甲天下,今則洋布大行,價才當梭布三分之一,布市銷減大半,棉花花客大都折本,“商賈不行,生計路絀”。廣東順德一帶的斜紋布,利市原大,“自西洋以風火運機成布,舶至賤售,女工既停其半”,“洋織盛而土布衰”。土布土棉的市場既為洋布洋棉奪佔,農村自日益蕭條,始以東南各省為著,後則深入內地。

就政治方面的影響來看,戰後政府的威信大喪,弱點暴露,以反清為職志的會黨自不會放過時機。耆英對英人撫綏,粵民則對英人抗拒,認為“官怕外夷,外夷怕百姓”,“能怕其官之所怕,則民浸浸乎玩官於股掌,外患彌而內患作”。加之廣州不再獨佔對外貿易之利,內地土產出口,外來洋貨內銷,取道粵北者日少,成千成萬以挑運、護運及開設旅店為業者,失了謀生之路【註:湘粵間的肩貨者,近十萬人,閩粵運茶者數千人,大多為會黨】。

一八四三年起,粵、湘、桂三省變亂特多,如廣東香山的天地會,湖南武岡的饑民。一八四四年,湖南耒陽人民抗糧,包圍縣城,廣東亂者四起,省城附近明火劫掠。一八四五年,廣州府屬九縣天地會數萬,千百成群,持械戕官,擄官勒贖。湖南衡州有金丹、大道教之亂。一八四六年,桂東、湘南會黨屢次滋事,廣州焚掠案件仍然不絕。一八四七年,雷再浩領導的湘、桂間的教黨,數敗官軍。廣西天地會響應,圍攻平樂府城,各地土匪紛起,南寧等四府道路阻隔。“不獨流賊、土賊,即團練亦賊。到處裹脅,轉移無定,散而復聚,或旋起旋滅,或附外匪大股,是為流賊。逼脅村民,招納亡命,負隅抗拒,少或數十人,多至數百、千人者是為土賊。”

一八四八年,廣西亂事愈烈,與來自廣東的天地會聯合,北擾桂林,西擾潯州,以及賓州。一八四九年,廣東天地會張釗率大隊艇隻續至,掠梧州、平南、永安。另一首領張嘉祥掠南寧、貴縣。柳州、桂林及武宣一帶尤稱猖獗。廣東北江及南路的若干縣城失守。湖南教黨李沅發攻陷新寧,湘、桂之交,所在蜂起,至一八五○年方定。同時廣東肇慶被圍,南路官軍一再失利,北路天地會擊敗官軍後,侵入廣西,廣西全省十一府,八府幾盡為天地會(堂匪)所據,洪秀全的正式舉事,亦在此時。

二、洪秀全的反清運動

洪秀全(一八一四至一八六四)為廣東花縣客家人,幼時讀過九年私塾,頗有才氣,十八歲設館授徒。一如其他知識分子,亦思由科考獵取功名富貴,兩赴廣州應試不售。一八三七年,復告落第,心理上受了打擊,大病三十餘日。病後自言天使接他升天,天父上帝命他斬除妖魔,拯救世人,天兄基督一力相助。在此之前,他在廣州得到一本小書,叫作《勸世良言》,係基督教徒梁發節引基督教聖經並解說教義所成。一連三次科場失意,洪秀全於憤恚之餘,因有異志,新得的一些宗教觀念,大可利用,於是捏造出一個升天故事。但是此後七年,並未見他有何實際行動,且又兩次赴考。

花縣鄰近廣州,鴉片戰爭期間,廣州文武惶恐失措,官兵怯懦畏戰,信奉上帝的數千英兵蹂躪沿海、長江,所向無敵,清廷俯首屈服。此種種現象,縱非他所目睹,要必有所聞,認為大好時機已至。一八四三年,即戰後的第二年,他再細讀《勸世良言》,愈感書中所說和他虛構的升天神話,若合符節,他確是受命於天的真命天子,《勸世良言》是上帝賜他的“天書”。遂創“拜上帝會”。他的最早同志是他的同里、同窗、同屬客家、同是塾師、果毅善謀的馮雲山。他們毀除了孔子的木主,為鄉里不容,花縣亦非謀大事之地。一八四四年,洪、馮出遊廣州附近各縣及粵北瑤區,再去廣西貴縣,但是信從的人不多,洪回花縣,馮轉往貴縣東北的桂平。

洪秀全家居二年,從事宗教政治著述,說是天下凡間,實為一家,男盡兄弟,女盡姊妹,上帝生養人、保佑人,為一切恩典所自出。蛇魔閻羅妖均為怪誕謊言,二千年來為所迷惑,犯了“反天”大罪。如今“亂極則治,暗極則光,天之道也,於今夜退而日昇矣”。行上帝的真道,使亂世變為公平正直之世,共享太平。“生前皇上帝看顧,死後魂升天堂,永遠在天享福”;否則變成妖徒鬼卒,“生前惹鬼纏,死後惹鬼棍,永遠在地獄受苦”。又制訂“十天條”,勸人敬拜上帝、不拜邪神、不妄題上帝之名、七日禮拜、孝順父母、不殺人害人、不奸邪淫亂、不偷竊搶劫、不講謊話、不起貪心。

文字上他未直接反清,言論間則予痛詆。論及時事,慷慨激昂,恨中國無人,“以十八省之大,受制於滿洲三省,以五萬萬兆之華人,受制於數百萬之韃虜,誠足為恥為辱之甚者。兼之每年化中國之金錢千萬為煙土,收華民之脂膏數百萬為花粉。一年如是,年年如是,至今二百年,中國之民,富者安得不貧,貧者安能守法”。一八四七年,他到廣州,與美國浸禮會教士羅孝全(IJ Roberts)相處約四個月,詳覽《舊約》,然後重去廣西。

同一時期,馮雲山在廣西桂平紫荊山已有了驚人成就。紫荊山界於桂平、平南、武宣、象州交界,深林密箐,聚集了不少廣東墾民。在這個有利的地區,三年之間,馮雲山奠定了拜上帝會的基本力量。桂平信徒有二千,附近州縣亦各有黨眾,楊秀清、韋正(昌輝)、蕭朝貴、石達開、秦日綱、胡以晃俱在其內。

洪秀全再西來之時,廣西四境騷然,散則為民,聚則為寇,每股各有頭目,拜上帝會的活動益力,謂“劫運將興,惟拜上帝會可免”。“十家中或有三五家肯從,或十家八家肯從;亦有讀書明白之士子不從,從者俱是農夫窮苦之家。”洪秀全率之搗毀象州神像,張貼“天條”,“觀者如堵,州官不敢與較”。“遠近傳開,信徒愈眾”,引起了地方士紳與拜上帝會的衝突。一八四七至一八四八年之交,馮雲山兩次為團練所捕。桂平知縣受了賄賂,謂馮並無為匪不法情事,僅命遞回原籍,中途又折返紫荊山。洪於馮被捕後,親去廣東,設法營救。馮脫釋後,追踪而至,第二年,兩人又同回廣西。

在馮被捕及洪、馮均去廣東時期,拜上帝會一時失去重心,黨眾恐惶動搖,楊秀清、蕭朝貴分別假託天父、天兄下凡,教導鎮懾。楊為種山燒炭工人,富於智略,蕭為自耕而食的農民,勇敢善鬥。一八四九年,洪秀全自粵歸來,證實天兄、天父下凡為真。因為見過天父、天兄,又係天父之子,天兄之弟,最有作證的資格,承認了楊、蕭的地位,更可證明他之升天為真。從此楊成了上帝的代言人,蕭成了耶穌基督的代言人。楊最“奸譎”,不時藉天父下凡來提高自己的權威,與洪秀全並稱。

三、新王朝的創建

自拜上帝會創建以來,七年之間,洪秀全、馮雲山積極宣傳組織。時廣西鼎沸,官軍無月不損兵折將,民間盛傳辛亥年(一八五二)為“清盡明復”之歲。一八五○年二月,道光帝卒,謠言愈熾,拜上帝會的煽惑愈力,往往一人入會,舉家同來。入會者須將財物田產變賣歸公,不許私蓄,並予以軍事組織,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五師為軍,各置伍長、兩司馬、卒長、旅帥、師帥、軍帥。軍帥之上為監軍、總制、將軍、指揮、檢點、丞相、主將、軍師。

一八五○年七月,拜上帝會號召各地黨眾,前來桂平金田“團營”。為避開官方的注意,洪秀全、馮雲山匿居平南,楊秀清佯作耳聾口啞。拜上帝會的總部設於金田韋正家,首先率眾而來的為貴縣石達開。十一月各方至者漸多,楊秀清開始軍事行動。進向平南,擊敗清軍,會合洪秀全、馮雲山返回金田,又獲得一次勝利。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道光二十年十二月初十日),洪秀全實行建號“太平天國”,稱“天王”【註:登極在三月】。楊秀清、蕭朝貴、馮雲山、韋正、石達開分任中、前、後、左、右軍主將,眾約萬人,能戰者約二、三千,包括女營。

拜上帝會的組織精神,與天地會頗有相通之處,反清是共同目標。天地會有潛在勢力,洪秀全希望收為己用,來歸者不少,敵對者亦多,一以他們不習於拜上帝會的嚴格條規;二是彼此的政治、宗教主張不合。天地會以復明為號召,洪秀全要建立自己的王朝,天地會所奉的是五祖,洪秀全只許拜天父上帝,視五祖為妖魔。

約略言之,太平軍的成員,就其領導人物來看,有失意而有野心的知識分子,如洪秀全、馮雲山;有境遇逆嗇的工農,如楊秀清、蕭朝貴;有家本素封,通曉詩書的紳士地主,如韋正、石達開、胡以晃;秦日綱則曾充鄉勇。至其下級,農工之外,有挑夫、船夫、商販、散兵、游勇、海盜。如以籍貫說,太平軍上下,幾盡屬兩粵之人,而以廣西為多,客家的地位頗為重要。

北京之於廣西實情,並不了了。廣西巡撫的奏報,從未提及拜上帝會。一八五○年九月,以天地會逼近桂林省垣,始命兩廣總督徐廣縉前往剿辦,調向榮為廣西提督。徐忙於應付廣東之亂,無暇分身,因起用林則徐為欽差大臣。林中途病卒,改以前兩江總督李星沅繼任,前湖廣總督周天爵為廣西巡撫。所重視的為“堂匪”。十一月以後,始注意到拜上帝會。一八五一年一月,洪秀全、楊秀清大破黔軍於桂平,進據平南大黃江口,李星沅知為心腹之患,決厚集兵力,聚而殲之。經月餘的部署,又一戰而敗。

太平軍有其宗教信仰,行軍秋毫無犯,臨陣各遵約束,成為一支意志堅定,團結強固,而又得人民擁護的武力。戰略取主動,初則“極力固守,養鋒蓄銳,不與官兵戰,相持日久,覷官兵稍懈,一朝突出,如山移海湧,莫之能禦”。清軍將帥不和,互相推諉,赴援之師,素不相習,號令不一,畏縮不前。周天爵曾就雙方情況作一比較,謂“賊愈戰愈多,而我兵愈戰愈怯。賊凶悍有力,非烏合之眾。彼方紀律嚴明,而我軍則毫無紀律,退易進難”。“賊又吃迷藥,受創不知,死而後已”,官軍以為“賊有邪術”,心惶膽怯。“賊用兵全是洋人之法”,剽忽深沉。官兵紮營之處,各村盡是拜上帝會黨。所謂邪術即是宗教訓練,所謂洋人之法,是鴉片戰爭的餘悸猶在。李星沅自審巨荷難堪,奏請特簡統帥,加調援軍,否則全局殆不可問。

一八五一年三月,太平軍自大黃江口回師武宣、象州,北趨桂林被阻,折返金田紫金山,遭清軍包圍。八月,突圍東出,間道北進,九月二十五日,佔領了第一座城池永安州,這是永久平安的好朕兆。時男女老幼約三萬餘人,能戰者約五千。在永安停留半年有餘,規劃設施漸臻完備。封楊秀清為東王,蕭朝貴為西王,馮雲山為南王,韋正為北王,分別管制東西南北各國。石達開為翼王,羽翼朝廷。天王稱萬歲,各王依次稱九千歲、八千歲、七千歲、六千歲、五千歲,秦日綱、胡以晃等封為丞相。天王是萬國真主,各王須受東王節制,權力不亞於天王。軍中分男營、女營。女將、女兵大都為客家瑤僮村媼,強而有力,赤足健步,裹頭持械,勇健過於男子。男女分別至嚴,不得共處。

軍政部署之外,經濟控制是他們所重視的事。早期加入拜上帝會者,固然須將財物歸公,舉事後被裹脅者,於繳出財物後,尚須將房舍焚燒,以絕顧念,一心隨營。初入永安,天王詔令兵將,“凡一切殺妖取城所得金寶、綢帛、寶物等項,不得私藏,盡繳歸天朝聖庫,逆者議罪”。

新王朝自須有新曆法,名曰“天曆”,一年三百六十六天,單月三十一日,雙月三十日,節氣固定,無吉凶宜忌、生剋休咎,實際是一個不中不西、亦陰亦陽的組合。每七天一禮拜,但日曜較西方所通行的早一日。仍用干支紀年紀日,而較中國所通行的亦早一日。

最足以代表太平天國的精神的是以楊秀清、蕭朝貴的名義於一八五二年六月所發布的三篇文告。於此可以充分認識太平天國的宗教理論、民族主義、政治號召。其所以由楊、蕭出名,是因為他們分別代表天父、天兄。一篇為《奉天討胡檄布四方諭》,旨在申明民族大義,痛斥滿洲無道,文字淋漓雄健,極富煽動性,係對“讀書知古”之士而發。大意說:天下為上帝之天下,滿洲為胡虜妖人,肆毒混亂,改變中國形象,衣冠言語,玷辱中國女子,脅制中國男子,水旱不恤,貪污朘削。以中國五千餘萬之眾,受制於滿洲十萬,可謂奇恥。現在皇天震怒,命天王掃除妖孽,廓清中夏,“興復久淪之境土,頂起上帝之綱常”,希望大家“同力戮力,掃蕩胡塵”,“同享太平之樂”。另兩篇神教的意義特濃,詞意較為通俗。一篇係對“凡民、團勇”說法,謂“滿妖咸豐”為中國世仇,叛逆上帝,天所必誅,“爾等凡民亟早回頭,拜真神,……脫妖類,……得享天福”。團勇原指廣西的團練,謂“爾等壯丁,多是三合會黨,蓋思洪門歃血,實為同心同力滅清,未聞結義拜盟,而反北面於敵者也”。到了永安,準備傳檄中原,將這段文字改為“況爾四民人等,原是中國人民,須知天生真主,亟宜同心同力以滅妖”,含義就廣泛得多了。又云,“各省有志者萬殊之眾,名儒學士不少,英雄豪傑亦多,惟願各各起義,大振旌旗,報不共戴天之仇,共立勤王之勳”。一篇係對“誤幫妖胡自害中國”之人鼓煽,謂“上帝是爾親爺,……今上帝命天王誅妖……救人,應速丟魔鬼,歸親爺”,“擒斬妖胡頭目首級,親到天朝投降”,“有大大天爵天祿封賞”。

四、直前北伐與回師西征

太平軍佔有永安不久,即被圍困。清軍新統帥為賽尚阿,火器頗為猛烈。太平軍接濟不易,糧食火藥缺乏。一八五二年三月,貴縣礦工來援,洪秀全下令男女兵將全力突圍,大破清軍。攻桂林不下,繼續北進,南王馮雲山受傷而死,這是太平軍的一大損失。六月,入湖南,為江忠源的楚勇所敗,放棄順湘江而下的計劃,南佔道州,停留兩月,會黨二萬人響應。於是補益卒伍,增修戰具,聲勢驟張。旋佔郴州,又得三萬之眾。九月,西王蕭朝貴以輕兵倍道直襲長沙,中炮而亡,這是太平軍的又一損失。十月,洪、楊率主力十萬到達,一再猛攻,終未能下。十一月底,渡湘而西,擄船隻數千,東渡洞庭湖,佔領岳州,水陸兩路進向湖北。五個月前,武漢已發現太平天國的揭帖,足見其滲透之力。十二月二十二日,太平軍抵武昌城下,近十五萬人。先佔漢陽,繼佔漢口。一八五三年一月十二日,下武昌。這是太平軍佔領的第一個省會,亦是北伐的第一階段,但殺官兵,不傷百姓。在武昌留二十餘日,大事宣傳,名曰“講道理”。拜上帝者,男子入營,婦女歸入女館,財物悉歸聖庫;不拜上帝者,將金寶錢米交“進貢所”,照舊為民。

長沙被圍後,清軍統帥易為徐廣縉。及太平軍進入湖北,清廷加派兩江總督陸建瀛及河南巡撫琦善為欽差大臣,分防江、皖及豫南,阻太平軍東下或北上。武昌失守,徐被革職拿問,改以向榮代之。一八五三年二月九日,太平軍放棄武漢三鎮,船隻萬餘,順江而東,號五十萬,清“文武棄城遠避,兵勇聞風先散”,太平軍連破九江、安慶、蕪湖,三月十九日,攻佔南京,駐防旗人二萬餘,幾同一燼。這是太平軍北伐的第二階段。計自出廣西以來,九個月間,軍行三千餘里,橫掃長江五省,兵力增至三十餘萬,被裹脅者,固然頗多,自願參加者亦屬不少。此固與其宗教政治宣傳有關,而其經濟軍事方略收效尤巨。自入湖南以來,“專虜城市,不但不虜鄉民,所過之處,以攫奪衣物散給貧者,散佈流言,謂將來概免租三年,鄉民……方幸賊來”。貧民忌恨富室,太平軍之來,害不及己,且甚有利,“賊未至,眾已離心,賊既至,則轉求快意”,爭先相迎。太平軍號令嚴,紀律肅,不許騷擾,初則禮賢下士,繼即施以威劫,人人伏首聽命。清軍擄劫姦淫,或見敵即潰,或觀望徘徊。太平軍以破竹之勢,所向披靡。

攻取南京為太平軍的預定計劃,未出廣西之時,官軍每與之戰,動曰:“行將取江南矣,豈畏爾官軍乎?”楊秀清曾謂:“今日上策莫如舍粵不顧,直前衝擊,循江而略城堡,舍要害,專意金陵,而據為根本。然後遣將四出,分擾南北,即不成事,黃河以南,我可有也。”稱至金陵為登小天堂。金陵為明太祖驅逐胡元,光復華夏的基地,有其歷史意義,江南為財富之區,太平軍多飢寒之士,不論在心理上,物質上對他們均為莫大的鼓勵與引誘。據說有人認為應取河南為基地,楊秀清主張建都南京,改稱天京。為鞏固天京,並阻斷南北糧運,復佔鎮江、揚州,與天京鼎峙而三。其所以未再繼續東進,是由於志在華北與長江上游。

太平天國的領袖對於定都南京的意見,似不甚一致。四十篇《建天京於金陵論》,或係奉楊秀清之命而撰,說明金陵的種種優點,大致不外城廓堅厚,倉庫充實,形勢虎踞龍蟠,風俗溫文敦厚,全就守勢立言。有人謂應乘摧枯拉朽之勢,一鼓而下北京,方為上策。楊秀清本其一貫主張,決定都南京與分擾南北並進。五月初,命天官副丞相林鳳祥,地官正丞相李開芳繼續北伐,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夏官正丞相賴漢英回師西征。北伐軍仍採直前衝擊戰略,“師行間道,疾趨燕都,勿貪攻城掠地,靡時日”。西征軍志在收取長江上游,控有黃河以南。

如果說洪、楊在軍事上犯有錯誤,則在未能厚集兵力,以事北伐。林、李所部有謂不過三千人,一說二萬人,總之,不夠強大。他們取道皖北,進入豫東,擬渡黃河。以清方已作預防,船隻盡撤北岸,不得已,轉而西向。攻開封未下,續行西進,至鄭州之西,渡河,入山西,東趨直隸,大破直隸總督軍,乘勝進逼保定。北京戒嚴,官民逃者三萬戶。以京畿援兵麋集,北伐軍折而東走,循運河北進,十月二十日,猛撲天津,兵力約三萬人。清軍決運河堤岸,太平軍為水所阻,與清軍暫成相持之勢。這是太平軍北伐的第三階段。計自南京出動,經行四千里,為時五個月,西至天津附近,距北京僅二百四十里。如自廣西算起,亦不過十五個月。

一八五四年二月,北伐軍糧食已盡,天氣酷寒,手足潰爛凍斃者不少,為清軍僧格林沁所敗,被迫南退。時天京所派援軍正在北上途中,四月中旬,進入魯西北,終未能與南退的北伐軍會合。一八五五年五月,北伐軍全部消滅。

北伐失敗的原因,一由於兵力不足,且為步卒,不利於平原戰,難敵僧格林沁的蒙古馬隊。二因南北語言隔閡,北人性較持重,附和者不多,不似在兩湖之時,從者動以萬計。以後太平軍未能再越黃河,清的根基得保。

華北進軍末克收功,西征亦不得手。洪、楊之未能動員大軍北伐,原因之一可能是以為清的重兵已在長江下游受到牽制,但以輕兵疾進,即可提取燕都。原因之二,可能是天京城外有向榮的江南大營,揚州附近有琦善的江北大營,須留軍防衛。原因之三,可能是楊秀清預存一如不成事,仍可據有黃河以南之想。

西征軍戰船上千,兵力當多過北伐軍。一八五三年六月,再佔安慶,胡以晃留守,賴漢英西入江西,圍攻南昌,江忠源督楚勇固拒,太平軍反攻無功。九月,撤圍北去,再佔九江,西入湖北,復佔漢陽、漢口,旋退鄂東。胡以晃的一支自安慶北上,翌年一月,佔領安徽的臨時省治廬州,巡撫江忠源敗死,皖北、皖南二十餘州縣悉為太平軍所有,成為今後太平天國的主要統治地區。

一八五四年二月,太平軍捷於鄂東,三佔漢口、漢陽,一面圍困武昌,一面進向湖南,再佔岳州,繞越長沙,攻下湘潭。此時湖南新練的湘軍已經出動,太平軍遇到了勁敵。今後雙方的爭奪,全在長江上下。

五、對外接觸

自對外關係密切以來,中國的變亂已不僅是中國內部問題,亦為國際所關注。在華的外國教士與商人,認為太平軍係一新興勢力,或革命運動,對於他們的宗教尤感興趣,中國如成為一基督教國家,可大有裨益於通商傳教,他們的報導大都為同情的。至於外交官員,認為正可因利乘便,自清廷或太平天國方面取到更多的權利。上海英領事阿禮國(Rutherford Alcock),一再建議香港總督兼駐華公使文翰,主聯合法、美,援助清廷,保護長江、運河的交通,而以開放全部中國,與北京建立直接關係,鴉片合法為交換條件。這時上海道(蘇松太道),已僱葡萄牙划艇及英、美商船,上駛鎮江防堵,並請英、法領事派遣兵艦相助。文翰即調集軍艦,駛赴上海,相機行事。

一八五三年二月,文翰到了上海,命阿禮國答覆上海道,關於派艦上援南京之事,應由兩江總督正式來文,將予以善意考慮,意思就是要先談妥條件。不久得知南京失守,態度轉變,再行通知上海道,除保護英人之外,不能以兵相助。為明瞭太平軍的實況,文翰先派翻譯密迪樂(Thomas Taylor Meadows),取道蘇州、常州西去調查。繼由阿禮國召開英僑會議,決招集義勇,成立協防委員會,幫助海軍防衛上海租界,美人亦參加此一組織。四月二十七日,文翰乘軍艦抵南京,由艦長費士班(EG Fishbourne)致書太平天國當局,謂“此來並非襄清打仗,係有事相商”。密迪樂攜書進城,見到北王韋正、翼王石達開,首言英使之來,在申明英國的中立,次詢對外人的意見,是否將進攻上海,願否接待英使。北王大談其宗教與天王的權力,即使英人幫助滿清,亦不足懼。天王為中國真主,亦為萬國真主,今後彼此可以相安,成為好友。第二天,文翰得東王回“諭”,以詞句倨傲,原件退回,並附南京條約一份,以示英國在華的權利。經天京派員解釋誤會,商定明日文翰上岸與東王相見。文翰恐禮節發生爭執,臨時婉謝,並自行照會,聲明英國並未以火輪船幫助滿洲官,亦不准其僱用英國商民船隻。“對於貴王與滿洲相敵,我英國情願兩不干預。”最後說:“聞貴王軍兵欲到蘇、松一帶,後至上海。時貴王之存心立意,欲與英國如何辦理之處,先願聞知。”可見他最注意的是太平軍今後對上海的行動,東王覆書說是:“天下本一家,四海皆兄弟。”“爾遠人願為藩屬,天下歡樂,天父、天兄亦歡樂。既忠心歸順,是以降旨爾頭人及眾兄弟,可隨意來天京,或效力、或通商,出入城門,均不禁阻,以順天意。另給聖書數種,欲求其真道,可以誦習之。”五月二日,文翰嚴詞駁覆,謂“來書言語無狀,不能理會。中國既准吾通商,則無論何人,有損我商務者,我國惟以兵戈從事”。當天英艦東去,過鎮江時,接太平軍守將羅大綱來書,願友好相處,勸英人勿助清兵,勿售鴉片。文翰覆函,聲明守局外之義,但未提及鴉片。羅為粵人,“賊中號為能者”,其應對遠較北王、東王為得體。

經過此行,文翰認為太平軍實力強大,勢必成功,英國將來可能較易獲得權益,目前以採取中立政策,等待觀望為是。密迪樂對太平軍尤多好感,如果他們成功,不僅傳教通商可以推廣,中國亦可走上進步之途。江蘇巡撫對於文翰訪問南京,大為不安,照會上海英、美領事,“希念兩國通商和好已久,今商民被擾,貿易不通,且賊匪煙禁從嚴,一遇我國吸煙之人,無不殺害,統希速發火輪師船來江剿擊”。其後又說到南京太平軍船上載有各處挑選的“美女數千人”,“金銀數百萬”,如英、美火輪兵船前來,必可“獲此厚利”。一八五四年六月,文翰的繼任者包令(John Bowring),續派翻譯麥華陀(Walter H. Medhurst,Jr.)到南京視察,太平天國當局雖重申“萬國皆通商,天下之內兄弟也”之說,但仍持“天下萬國皆來降”的態度,否則便是妖魔。一八五五年一月,包令鑑於太平軍之勢不可侮,英國在近東牽於對俄軍事,無力東顧,佈告英人嚴守中立。

天主教的法國對於接近新教的太平軍自始即乏好感。一八五三年十二月,法使布爾布隆自上海到南京,先派人進城,見到一位賴姓(漢英?)丞相,彼此均希望和好。數日後,布爾布隆與頂天侯秦日綱會晤,表示中立及對於在華天主教徒的關懷。他此行所得印象,大致尚佳,承認太平軍紀律嚴整,南京秩序安定。

一八五三年五月,與洪秀全相識的美國教士羅孝全,自粵到滬,擬去南京,以道阻不果。六月,另一美國教士戴作士(Charles Taylor)在鎮江見過羅大綱,觀感頗好。一般美國商人多盼太平軍成功,美國駐華專使馬沙利(Humphrey Marshall)亦認為清朝將被推翻,有承認太平天國之意,他懷疑文翰想由太平天國方面取得長江的通商權,復恐俄人援助滿清,使中國變為保護國。為了美國的利益,最好是維持中國的完整,由各國共同要求北京,赦免亂黨、信仰自由、外人往來自由、開放長江,強制太平軍屈服,以免英、俄獲逞,中國遭受瓜分。大概是美國政府見於滿清的命運已不易挽救,列強又難一致,命他不要干預中國的內亂。

美國政府給馬沙利的後任麥蓮(Robert McLane)的訓令是對中國內亂嚴守中立,如中國分裂為幾個政府,可分別與之接洽,建立外交關係。如清廷拒絕修改條約,即與太平軍談判。一八五四年五月,麥蓮抵上海,二十七日,乘軍艦至南京,派翻譯裨治文上岸接洽,二十八日由艦長布嘉南(FL Buchanan)發出照會,說是美國全權欲與太平天國丞相元帥互相照會。並稱美國人將於明日瞻望南門外的報恩寺塔。先由一位太平軍檢點“札諭”,命先稟明來意,遵守規令,方准出入遊看。繼由兩位丞相“札諭”,命“遵照禮制,稟奏東王”,天王為萬國真主,“准年年來貢”。五月三十日,布嘉南照覆,指責“來文言語,盡非友誼,並無尊重美國之辭,不得不暫止照會”。裨治文所得印象,是在軍法管制之下,太平天國轄境內秩序良好,違亂法紀的行為,立即受到處罰;鴉片受到嚴禁;人人皆有職務;衣食無虞,精神煥發;長江兩岸及湖北的糧米供給不斷,看來必定成功。麥蓮則認為太平軍態度傲慢,即使成功,對於外人並無利益。他對國務院報告,謂太平軍無統治能力,應改變對華政策,維持在清廷控制地區的和平與秩序,以便擴張商務,保持條約權利。麥蓮明白告訴兩江總督怡良,如允許修約,長江通商,即助中華平亂,為北京所拒。

從太平天國與三國的交涉中,可見其外交拙劣,其自大或無知,較鴉片戰前的清廷實有過之,雖有“天下本一家,四海皆兄弟”之說,但必須承認天王的宗教與政治地位。

六、北捻與南會

捻與天地會之亂雖然已久,真正擴大而益加嚴重則在太平軍佔領南京之後。“捻”與“股”字意同,捻匪即股匪,由地方豪強,糾合結集,謂之“成捻”,橫行鄉里,以皖北為多。魯南失業的船夫、遊民,則以布匹分幅帕首,私相雄長,稱為“結幅”,名曰幅匪。十九世紀中期,淮河、黃河一再氾濫潰決,官吏不恤,饑民無以為食,成捻結幅的愈眾。太平軍北伐、西征,皖北秩序大亂,到處揭竿而起,分據寨、城、集、莊,棋列星羅,捻勢大熾。頭目不一,穎州、亳州兩屬以張洛行、龔得樹輩為首,皖、豫之交,以李昭壽為著。一八五五年亳州、蒙城之捻,推張洛行為盟主,以雉河集為根據地,旗分五色,眾至數十萬。但仍乏真正統一組織,只是在春秋二季,外出劫掠之時,始相集合,名曰“裝旗”。飽掠之後,負載而歸,“糧盡再出,有如貿易者”。一八五六年,張洛行佔領水陸要衝商賈輻輳的穎州三河尖,淮河南北,遍地皆捻。與太平軍相通,名義上多接受天王封號,實際上是“聽封不聽調”。

遍布南方各省的天地會,亦乘勢大舉。一八五三年五月,福建的黃威佔領海澄、漳州、泉州、廈門,稱“大明漢軍元帥”。翌年,東入台灣,不久失敗。另一支佔領永春、德化、龍溪等縣,歷時五年。一八五三年九月,江南的天地會起於嘉定。九月七日,上海天地會的別支小刀會,由粵、閩人劉麗川、潘金珠等領導,一舉而佔縣城,數日之內,附近州縣俱為所陷。劉麗川具奏天王,請共取蘇、常。他初稱“大明國統理政教招討大元帥”,至是將大明國改為太平天國。南京以其仍敬邪神,吸食鴉片,未予認可。劉麗川因清軍的攻擊,僅能保有上海一隅,英、美、法復與為難,斷絕城內食用,最後法軍直接參戰,協助清軍,於一八五五年二月,奪回上海縣城,小刀會失敗。

聲勢尤大的為廣東的天地會。一八五四年六月以後,東江、北江、西江遍地皆是,其中多為以往挑運貨物的工人及反英的團練。起於商業巨鎮佛山的陳開,建號“大成”,所部稱為“紅兵”,呼清軍曰“白兵”,分路包圍廣州,達半年之久。兩廣總督葉名琛肆意濫誅,被殺者七萬餘人,強半為無辜。清軍因得外國槍砲、火藥、糧米接濟,陳開未能攻下廣州,一八五五年,西入廣西,佔領桂平,直至一八六一年。其他各部(花旗),分於一八五五至一八五六年間北入湖南、江西,投歸石達開。

倘使洪、楊對天地會能積極爭取,東結劉麗川,控有“倉庫”根本、北京性命所繫的江南,及糧源所出的上海,再利用時機,揮師南下,聯合湘、贛及廣東、福建的天地會,收取長江以南及濱海地區,及另外兩個通商口岸廣州、廈門,不僅可有廣大後方,並易獲得海外物資、武器,進可攻,退可守。究之實際,不無困難。太平軍為要攻奪北京,必須繼續北伐,為要穩定天京的地位,必須回師西征,同時又須對城外的江南大營警戒。上海小刀會舉事之日,正北伐軍深入山西,西征軍圍攻南昌之時,如再要東進,必先擊敗江南大營。北伐已不能動員大軍,這時更無此力量。至於南進,如西征順利,自可由湘、贛而下粵、閩,但結果被阻於南昌,失利於湘潭,遑言其他。捻首李昭壽曾一度來歸,中途背叛,張洛行屢次與太平軍聯合作戰,並無助於太平軍在北方的發展。自廣東北來的花旗(天地會),亦未能挽回太平軍晚期在贛、浙的失利。太平軍名將李秀成與捻及花旗合作最久,所部天地會最眾,曾說:“我天國之壞者,一是李昭壽,二是招得張洛行,三是招來廣東這幫兵害起,惹我天朝心變。……前起義到此,並未有害民之事,天下可知,害民者,實是這等人害也。”這是經驗之談。

第二節 極權統治

一、信仰統制

宗教對於太平天國具有莫大的影響力。洪秀全自稱是親承天父上帝之封的人間真主,這種資格和他的權力出自神授。但是他的宗教並非真正的西方基督教,而是中國化的,經過他改造的基督教,可名之曰“上帝教”或“洪教”。二十四歲以前,他所讀的是中國經史,所習聞的是佛道、神巫,他的初步基督教知識,與上帝觀念,得之於簡陋晦澀的《勸世良言》。他要以自己的理論。利用宗教以達成政治目的。他不是教徒,而是“上帝教”或“洪教”的教主,與耶穌為昆仲,甚至權力超過耶穌。他說古代君民,皆拜上帝,中外一同。西洋因天兄耶穌捨身救世,遵行大道到底,中國自秦世“開神仙怪事之厲階”,因而“差入鬼路”。滿洲竊據之後,“誘人信鬼愈深,妖魔作怪愈極”,天父又命次子,即洪秀全降生,拯救陷溺。

上帝初似只有兩子,約在一八四八年以後,馮雲山、楊秀清、韋正、石達開成了他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子,蕭朝貴因為娶了洪秀全之妹,稱為“天婿”或“帝婿”。楊秀清又是天父的化身,並代世人贖病,稱為“贖病王”,一八五三年,復加“勸慰師”(Comforter)、聖神風(Holy Ghost)之號,《新約》是有“錯記”的,他可以“招證”。楊是風師,蕭是雨師,馮是雲師,韋是雷師,石是電師,秦日綱是霜師,胡以晃是露師。《賊情匯纂》的編者【註:張德堅初撰《賊情集要》,後至曾國藩所設採編所,一八五五年成《賊情匯纂》】斥其“人襲神號,尤亙古之奇聞,於勿惑鬼神之戒又何在?實亦彼教之罪人”。言雖中肯,要知道他們本以神自居,而並非人。

上帝教的規條嚴苛異常,儀式尤為煩瑣。拜上帝者必須向上帝悔罪,十天條必須熟記,犯者死罪。平時朝晚祈禱,每飯感謝上帝,有了災病及生日、滿月、嫁娶、作灶、做屋、堆石、動土等事,均要祈禱祭告。每屆七日禮拜,先一日鳴鑼高呼:“明日禮拜,各宜虔敬,不得怠慢。”不到者,初次枷號七週,杖責一千,兩次不至,斬首示眾。禮拜時頌上帝恩德,唱讚美詩,天王、東王以至翼王,均在讚美之列。然後讀聖經、信條,一唱百和。並朗誦悔罪奏章,高呼“殺盡妖魔”,再誦天條等。每二十五家,有一禮拜堂,軍行所至,必擇宏敞房屋,備禮拜之用。所有廟宇神偶,在所必燒必毀。教育完全宗教化,編刻了許多訓練及宣傳的書冊,自《三字經》、《幼學詩》以至洪秀全的詔書及《舊約》、《新約》,共十餘種【註:計為《三字經》、《幼學詩》、《千字詔》、《天父詩》、《太平詔書》,包括《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原道覺世訓》、《天道書》、《天情道理書》、《舊遺詔聖書》。(舊約)、《新遺詔聖書》(新約)、《天(真)命詔旨書》(真約)等】,均為士子所當時時攻習,無不充滿了上帝教氣氛,文字通俗,自成一格。清軍擄獲者,汗牛充棟,足征其刊印之多。

儒家思想與上帝教的教義,多不相容,洪秀全升天時,上帝曾說:“孔丘所遺傳之書,甚多差謬”,“教人糊塗了事”。耶穌亦說這些書教壞了人。孔丘私逃天下,被天使追回捆綁,痛加鞭撻,永不准下凡。一八五三年宣布,“凡一切孔、孟、諸子百家,妖書邪說,盡行焚除,皆不准買賣藏讀”。所有書籍一律須經天王“蓋璽”頒行,“不使天下良民仍受妖書經傳之蠱惑”,如“世間有書不奏旨,不蓋璽而傳讀者,定然問罪”。太平軍通過與統治地的藏書,“非付之一炬,即用以薰蚊燒茶”。特設“刪書衙”,削正四書、五經及“凡情諸書”中的“妖話”,再由天王御筆改正【註:一八六一年,總理朝政的洪仁玕謂“孔、孟之書不必廢,其中合於天情道理者亦多,既蒙真聖主御筆欽定,皆屬開卷有益者,士果備而習焉,則煥乎有文,斐然成章”,政策為之一變】。

對於知識分子,太平軍力事爭取,所至出榜招賢,希望共建勳業,勸各方投效保薦,“自貢所長”,當“量才錄用,家口厚給資糧”。一八五三年起,開科取士,亦有秀才、舉人、進士之分,試題均出於《舊遺詔聖書》、《新遺詔聖書》、《天命詔旨書》。會試中者,封授官職。但對於被擄官吏紳衿、儒生,則極端凌虐,“或挫折以死,或分為各館充當書手,號曰﹃先生﹄,所辦無非寫奏章、誥諭、封條、出告示、造家冊等事,一切軍令,概不與聞,蓋防有用之才之算己也”。

二、兵民合一

太平軍舉事之始,首定軍制,以《太平軍目》一書為準。軍為最大單位,置軍帥一人,其下為師帥、旅帥、卒長、兩司馬、伍長。每軍官兵合計應為一萬三千餘人【註:一八五五年,據說共有九十五軍,各軍人數多寡不一,有不及二百人者,約計共為十三萬,當不只此數】。入湖南後,添立土營、水營。土營以礦工組成,專司穴地攻城;水營以船多為上,負有作戰運輸兩種任務。此外有木營、金匠營、織營、鞋營、繡錦營、鐫刻營,總稱諸匠營,“各儲其才,各利其器,凡有所需,無不如意”,但令隨營奏技,卻不役使打仗。初期置有女營,每軍二千五百人,至進入湖南為止,女兵約居四分之一。此後以兵源已無問題,長江一帶婦女又大半弱不勝軍,悉編入女館,女兵有減無增。別有童子兵,為官長所私有,經宗教灌輸,臨陣勇敢,信仰不二,執法無私,及壯大成年,遂為忠實幹部。

對於軍律、訓練,反覆叮吁,要嚴束隊伍,賞罰分明,秋毫莫犯,不許騷擾鄉民。天晴操練士兵,下雨習讀天書,講解分明,互相開導,“人人共識天情,永遵真道。倘若遇有妖來,號鼓一響,趨府聽令,踴躍向前,一德一心”。行營、定營各有規式,陸路、水路、點兵、查察,均有號令條禁。

《賊情匯纂》亦盛讚太平軍制之優,兵術之良,軍紀之整,謂“逆賊荒誕暴虐,惟於軍制似有法則,渠賊,……於行陣機宜,山川形勢,頗能諳習。……試觀其始定軍目,似亦具條理,由本及末,一氣通連,頗得身使指應之效。其於陣法,任意詭造,……然可保既敗不致全潰,……且能反敗為勝。賊之營壘,操縱亦若有把握,度其必不防也,則朝行暮宿,若於慎防堅守之處,則重壕重牆,甚至封垛如城,其負固各無所不至”。又云“賊於隊伍之制,條目井井,旋敗旋熾,仍未見其窮蹙。所恃無他,蓋始定軍目,不愆於法”。“操練士卒,條分隊伍,屯營治壘,接陣進師,大小相制,視眾如寡,頗能聯合一氣,分合咸宜。”“賊之梟張全恃行軍有法。其法至嚴,凡有失利取敗,違令私財,重則立斬,輕則責降,略無姑息。有功亦破格升遷,賞不逾時。朝為散卒,暮擢偽帥。”“使人人矢鬥可幸生,退則必死之志。……桀驁不馴之徒,甘心服役,身臨矢石而不惴,膏塗草野而無悔。”

太平天國的組織,為軍事、政治、經濟、社會一元化,而以宗教貫注之。政治體系中的鄉官,與軍事體系中的軍帥以下各級均同。“家備戎裝,人執軍械”,“有警則首領統之為兵,殺敵捕賊;無事則首領督之為農,耕田奉尚”。理論上是“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四兩為卒,五卒為旅,五旅為師,五師為軍,以起軍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會貢賦”。但未能徹底實施,兵源大都為裹脅而來。

三、官制與政事

太平天國的政府組織至南京而大備,分朝內官、軍中官、守土官、鄉官,整個制度為軍事化。從中央到地方,幾全為武銜。軍師至丞相、檢點、指揮、侍衛、將軍為朝內官。宮內(天王府)、及東殿(東王府)、北殿(北王府)、翼殿(翼王府)又各有職官,東殿規模之大,過於宮內。女官名號與男官同,但員額大減。總制、監軍、軍帥以下為軍中官。守土官有總制、監軍之別,每郡(府)置總制一人,各州縣置監軍十人,受命於中央,除了治軍統軍,並上給貢賦,下理民事。軍帥至兩司馬為鄉官,按戶口多少而設,多為本鄉之人,軍事之外,宗教、教育、司法、政治、經濟均歸其負責。每日兩司馬在禮拜堂教讀所屬二十五家的童子,禮拜日為男婦講道理,頌讚祭告上帝。每七週由師帥、旅帥、卒長更番至所屬兩司馬講聖書,兼查其是否遵守條命及勤惰。遇有爭訟,先由兩司馬聽其曲直,如不能平息,依次上達。伍卒與民能遵守條命及力農者,由兩司馬保舉。各級官員,定三年一保升、奏貶,均由天王主斷。其優點為資功課職,頗協眾情,缺點是極端集權,運用不靈。

定都南京之後,天王養尊處優,侈然自得,深居不出,遇大喜慶,方設朝會。即使東王有事晉見,亦須請旨,批定日時。所有政事,悉由侯、丞相商議停妥,具稟翼王,翼王認為可行,代東王撰成誥諭,送東王府蓋印,再送北王府登簿,仍歸翼王府匯齊,由佐天侯交官分遞,“一切文書多不能面白,故纖芥之事,必具稟奏,層層轉達,以取偽旨”。“在外賊目,大小事件,動輒具稟,重複累贅,筆墨繁多。”一八五四年間,清軍所俘獲的稟諭,成束成捆。行政手續如此煩瑣,難免彼此暌隔,猜忌日生,“禁令則徒立科條,軍務則全憑文告,氣脈不通,已成麻痺不仁之象”。

其次是太平天國高級領袖的窮奢極欲。天王以兩江總督署為宮殿,盡毀附近官廨民宅,每日驅迫男婦萬人,興築半載方成,周圍十餘里,牆高數十丈,內外兩重,用黃色塗飾,金碧輝煌。門扇以黃緞裱糊,門外又用黃緞紮成彩棚,月餘即更換一次。東王以下的府第衙署,無不競爭壯麗。服飾的奢靡,禮儀的隆祟,等級的森嚴,尤不待言。以出行來說,最低級的兩司馬尚有舁夫四人。東王每出,儀仗填塞街市,扈從千數百人,大小官員一律迴避,不及,須跪於道旁。甚至檢點、指揮轎出,卑小官員兵士均須照此規矩。

太平天國既以宗教建國治國,神權高於一切,代表天父的東王地位,亦高於一切。永安封王詔中,明定各王俱受東王節制。一八五四年十月,天父復命他“繼治天下,佐理萬國之事”,天王不得不承認東王亦是“天國良民之主”。緊要奏章,如未經東王蓋印,天王不閱,雖北王、翼王的奏章亦不能逕達天王。除了東王,任何人不得直接天王。

四、聖庫與田畝制度

公用共享是太平天國經濟政策的基本原則。這是理想,亦是達成政治目的的手段。理論的根據,仍為宗教的。“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物歸上主,則主有所運用”,“務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帝大福,無處不飽暖”。軍民日用所需,由政府統籌供給,做到生活優裕而無私財,既可控制黨眾,又可杜絕貪污。聖庫及田畝制度即因此而定。

聖庫掌管一切財物,金田起事之前,已經設置。此後凡攻戰所得金寶衣物,固須交獻聖庫,軍行所至,所有農民米穀亦應齊解,大口歲給米一石,小口五斗。到南京後,分設聖庫館與聖糧館,置總典聖庫與總典聖糧。聖庫館以管錢為主,聖糧館以管穀為主,天王府各有典聖庫、典聖糧。另有分司某種什物(如油鹽),或分任某一工作的各類典官,後者是按技藝之長,使各有所歸,各效職役,有如軍中的“諸匠營”。大小官員俱無常俸,買菜錢(禮拜錢)、糧、米、油、鹽皆有定制,每七日向各典官衙取給。食肉限於天王至總制階層,總制以下不給,朝內軍中皆然。至於民間,原則相同,一切與田畝制度配合。

《天朝田畝制度》一書,包含太平天國的社會結構及經濟、教育、選舉、考核、司法制度,然只是理論。此書刻於一八五三年,但至一八五五年仍流傳不廣,見者極少,亦可證其並未實施。關於經濟的部分最為重要,而以田畝為主。田畝制度的原則,一為土地公有,依照產量,將田分為九等。二為計口授田,不論男女,按家口多寡,雜以九等,好醜各半。三為豐荒相通:“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處不足,則遷彼處,彼處不足,則遷此處;此處荒則移彼豐處,以賑此荒處,彼處荒則移此豐處,以賑彼荒處。”四為國庫,每二十五家設一國庫,除足每人所食可接新穀外,餘歸國庫。婚娶彌月,俱用國庫,各有制式。五為自給自足,每家種桑、養蠶、織縫、養雞、養彘,農隙之暇,兼事陶冶、木石等。

聖庫制度確曾嚴格施行。佔領永安之前,以鄉間富室之家為實施對象,進軍長江之時,以城市為對象。天京政權既立,佔地漸廣,始推及於鄉間,“以天下富室為庫,以天下積穀之家為倉,隨處可以取給”。這種竭澤而漁的辦法自不易持久,而聖庫制度實不失為軍事時期的有效經濟措置。

理論上“凡物皆天父所有,不需錢買”,事實上難以作到。為使財物長期流通供應,仍需要商業,除了私營,尚有公營。公營分兩種方式:一為政府直接出售百貨,將所掌握的剩餘物資,招徠交易,以食鹽、布匹、棉花為大宗,售價較常價為廉,或以錢買,或以米豆互易,為一大收入;一為政府給予資金,令商人購辦所需之物,願為某業者,赴聖庫領本,發給營業文憑。稱為天朝某店,限定利潤。商肆所在之區、名曰“買賣街”,多在城外,以防奸細混入城內,天京的商務歸“天買辦”總管,由總典聖庫兼任。

實施田畝制度首須一穩定的統治區域,再行調查戶口、土地,均非兵戎倥傯中所能作到,米穀亦未齊解聖庫,仍由鄉官按田畝徵收【註:強徵係另一來源,一八五三至一八五四年間,太平軍的往來文書中,時有如下字樣:“九江糧米甚屬便宜,安省(安徽)米糧已解天京”;某某率水營軍船,前赴南昌、武昌一帶,收貢收糧;某某應將黃州、漢陽敵人驚走,將米糧裝解天京;某某應將某處敵人駭走,所得糧米已解抵天京。可見天京糧食供應之不穩暢】。不同的為佃農交納後,不必再向田主交納。

五、婦女地位與禮俗

太平天國統制下的婦女,大異於昔日。從宗教上說,男盡兄弟,女盡姊妹。從政治上說,婦女亦可任官,大都供職於天王府及各王府,“無不錦衣玉食,出入嗚鉦乘馬,張黃羅傘蓋,女侍從數人”。從經濟上說,授田無論男女。從禮俗上說,婚姻不論財,有專司其事的“婚姻官”。不纏足,禁多妻,不准宿娼、當娼,不准有淫邪之事。男女不得混雜,婦女盡入女館。

其所以採行這種政策,據他們自己的解釋是因為太平軍多挈家齊來,創業之初,必先有國,而後有家,先公而後私,不可私圖一時之樂,急享眼前之福。真實之福須從克己苦修而來,“俟掃盡妖氛,太平統一,方可室家相慶,夫婦和諧”。其次是內外貴避嫌疑,男女各當分別,方昭嚴肅。據他們的敵人解釋,是因為恐黨眾顧家而不肯力戰,特設女館,挈家同行,以繫戀之。一旦天下大定,不僅夫婦得再完聚,未娶者亦許婚配,功高者且可置妾,犯罪者則罰以遲娶,“意謂男女人之大慾,以此誘之,實以此迫之,庶諸惡少,捨死力戰”。

一如其他各項制度,事實與理論往往矛盾。婦女並未能真正得到平等與解放,且備受壓迫荼毒。其一,女館以軍法部勒,善於女紅者,分入繡錦營,餘悉令解足,擔任勞役,磨折而死者,頗為不少。其二,既嚴別男女,而各王不惟仍夫婦同居,且盛置姬妾,執事女官以千百計。其三,婦女對於男子,仍須服從,男理外事,女理內事,敬夫與敬天、敬主同等重要,如此方可享榮華富貴,方得上天。不只是夫婦關係,一般倫理觀念,與傳統亦無出入。

太平天國的封建意識的濃厚,較任何王朝為甚。王爵固然是累代世襲,丞相、檢點、指揮、將軍等亦然。服飾各分等級,民間不准用紅、黃兩色。尊卑名分,上下稱謂,各有一定,極其苛細瑣屑鄙俚。對敵人則冠以“妖”字,古先帝王貶號為侯,只有上帝可以稱帝,天王等可以稱王。文字、物名、地名亦有更改,不良風俗,如賭博、飲酒、巫覡、堪輿一律禁止。洋菸(鴉片)、黃煙(煙草)不得販賣吸食,否則問斬。“洋菸為妖夷貽害世人之物,吸食成癮,病入膏肓,不可救藥。黃煙有害體膚,無補飢渴,且屬妖魔惡習。”

洪秀全準備將中國的一切大事變革,並改造中國歷史,甚至世界歷史。他要破除所有信仰,建立一以他自己為中心的信仰,控制所有的人力、物力,由他自己支配。他抱有大同的空想,自己則是特權階級,舉措“不近人情,但求事濟”。

第三節 傳統勢力的對抗

一、曾國藩的領導

曾國藩(一八一一至一八七二),為湖南湘鄉人,長洪秀全三歲,同係來自耕讀之家。在早年功名途上,他較洪秀全順利,二十八歲中進士,成翰林,三十四歲官禮部侍郎。平生究心義理與經世致用之學,是一位道統名教的擁護者。他亦不滿時政,殷望有所改革。鄉人友好中和他抱同感的大有其人,均以事變難免為慮。道光、咸豐之際,湖南、廣西亂作,舉人江忠源為綏靖地方,首起楚勇,助官軍平新寧事變。一八五二年,邀擊太平軍於湘、桂之交,繼之力保長沙省城。湘鄉諸生羅澤南踵行其事,別立湘勇。一八五三年一月,太平軍北入湖北,有燎原之勢,清廷正式授曾國藩以幫同湖南巡撫團練,搜查土匪之任,以補正規軍的不足。他因母喪正在籍守制,不欲任事,和他交稱莫逆的郭嵩燾說以乘時自效,澄清天下,兼保桑梓。他亦鑑於武昌不守,關係甚大,始赴長沙籌劃。

到長沙的第二日,提出他對團練的主張,謂團練應由地方紳耆董理,搜查土匪應由巡撫派兵剿捕。太平軍凶焰已熾,湖南兵力單薄,不足守禦,決在省城成立大團,招募壯健樸實的鄉勇,認真操練。官軍之不堪任戰,有目共睹,必須改弦更張,而以練兵為要。易言之,他要編組一支新軍,與太平軍對抗。咸豐批示,要他“悉心辦理,以資防剿”,原則上無異認可。是後他給友人信中,屢有“馳驅中原”,“蕩平賊氛”,“蕩滌群醜,掃蕩廓清”之言,可見他一開始即抱負不凡。

新軍不僅須針對綠營之弊,亦須兼取敵人之長,成為確能戰鬥的部隊。綠營的最大弱點,為營伍習氣與調遣成法,太平軍之善戰在於團結堅固。曾國藩認定“今日將欲滅賊,必先諸將一心,萬眾一氣”,“呼吸相顧,痛癢相關,赴火同行,蹈湯同往。勝則舉杯酒以讓功,敗則出死力以相救。賊有誓不相棄之死黨,吾官亦有誓不相棄之死黨,應可血戰一二次,漸新民之耳目”。他的新軍通稱湘軍,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人員:先求志同道合,質直而有血性、忠義而曉軍事的儒生為將。他說“帶勇須智深勇沉之士,文經武緯之才”,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也就是有信仰,肯犧牲。然後“盡募新勇,不雜一兵”,以“樸實而少心竅”的鄉農為尚,不取浮華之輩,擯斥滑弁遊卒及市井無賴。

二、編制:十人或十二人為一隊,什長一人;八隊為一哨,哨官一人;四哨為一營,統於營官,每營官兵五百人(初為三百六十人),合數營,或數十營置一統領。成軍之初,大帥選統領,統領揀營官,營官揀哨宮,哨官揀什長,什長挑勇丁。全軍自上而下,非親族故舊,即同鄉同里,“將帥相能,兵將相習”,“弁勇視營哨,營哨視統領,統領視大帥,皆如子弟之視其父兄”。

三、訓練:兵勇必須“苦心精練”,陣法技擊固要逐日操習,精神紀律同樣注意,他所編的“莫逃走”、“要齊心”、“操武藝”歌詞,雖為勸告鄉民自衛,亦可施之營伍。同時更要愛民,每隔五天集合教導,反覆開說,千言百語,但令勿擾百姓。“練者其名,訓者其實。……冀其不擾百姓,以雪兵勇不如賊匪之恥,而稍變武弁漫無紀律之態”,並使其相激相劘,忠義奮發,一德一心,“以畏難苟活為羞,克敵戰死為榮”。

四、待遇:餉銀不裕,不足以養將弁之廉、作兵勇之氣。新軍勇丁每人月銀四兩二錢(後增為四兩五錢),較綠營提高一倍有餘。餉源最初來自捐輸及藩庫,其後則以百貨釐金為主【註:釐金係仿照兩湖會館的提釐籌款辦法,大概係就所屬同鄉的商貨中抽收百之一。一八五三年七月,江北大營始於揚州附近仿行,以助軍需,湖南大約不久亦予採用,倡之者為代曾國藩勸捐最力的郭嵩燾。第二年江蘇加以推廣,一八五五年,遂及於用兵各省】,次為鹽釐。

如以楊秀清、蕭朝貴的《奉天討胡檄》代表太平軍的主義,曾國藩的《討粵匪檄》【註:一八五四年二月二十五日發】,可說明湘軍的立場。太平軍是為開創王朝而戰,為實現一種理想而戰,曾國藩是為衛護道統名教而戰,為傳統文化而戰。勤王之義,雖在名教之內,但他不過分強調,對太平天國種族思想,亦避開不提,此有其難言之隱。

檄文的第一段,痛斥太平軍的殘暴,以地域觀念打動長江流域之人,並煽動身陷太平軍者,以分化所謂“新兄弟”(在長江各省新加入者)與“老兄弟”。他說,太平軍所過,“船隻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概搶掠罄盡,男女備受荼毒,而粵匪自處於安富尊榮,視我兩湖、三江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如,此其殘忍慘酷,凡有血氣者,未有聞之而不痛憾者”。第二段痛斥太平軍,破壞倫理秩序,以名教觀念打動知識分子。不過他對太平天國的宗教,所知尚欠正確,他說:“中國歷世聖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太平軍崇外夷之教,上下皆以兄弟姊妹相稱。農不能自耕,商不能自賈,田皆天王之田,貨皆天王之貨,“士不能誦孔子之經,而又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舉中國數千年禮儀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變,乃開闢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於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焉能袖手坐觀,不思一為之所?”第三段痛斥太平軍毀污廟宇,以神道觀念打動一般鄉民。他說:“自古生有功德,歿則為神”,雖亂臣賊子,亦敬畏神祇。太平軍焚燒學宮廟宇,忠臣義士如關帝、岳王亦被污殘,“此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最後申明,他的使命在救民衛道,救被擄船隻、人民,紓君父之憂,慰孔、孟人倫之痛,報生靈之仇,雪神祇之憾,希望忠義之士,共同奮起,被脅被陷者,自拔來歸。

二、湘軍東征

曾國藩的新軍,初以羅澤南的湘勇為基礎,再加部分楚勇及新募之眾,共約四千人,其後續有增加。一八五三年九月,曾國藩移駐衡州,以避長沙綠營官兵的尋釁滋鬧,兼就近剿辦南路土寇,並興治水師。太平軍順江東下及回師西征以來,擁有大小船隻近萬,飄忽靡常,沿江州邑,不戰即得,清軍無船,防不勝防,追擊不及,束手無策。曾國藩從郭嵩燾之議,開始置辦船炮。兵勇來自湖南,工匠來自廣西,砲位置自廣東,大都為西洋所製。此為日後湘軍奪回長江控制權,阻斷太平軍的水上交通,攻克兩岸城池的關鍵所在,有關於雙方勝負極大。

一八五三年十一、十二月間,西征太平軍進入湖北,安徽情形亦急,清廷連促曾國藩赴援。曾以戰船尚未辦齊,湘南土匪尚未肅清,須待水師能自成一隊,與陸師並進夾擊,否則不能草草一出。一八五四年一至二月,江忠源及湖廣總督吳文鎔相繼敗歿,太平軍三佔漢陽、漢口,圍攻武昌,湖南震動。此時湘軍水師已成,大小戰船三百餘隻,水勇五千人,合陸師將弁兵勇夫役共一萬五千人,炮五百尊,以民船百餘號載米煤油鹽,於二月二十五日出動。全軍每月需餉八萬兩,由湖南、江西、廣東、四川供應。初與太平軍角逐於湘北,陸師敗於岳州,水師潰於長沙以北的靖港,但另隊則大捷於湘潭,不僅士氣一振,長沙亦免於夾擊。經過整編訓練之後,湘軍二次出擊,七月,肅清湖湘。時武昌已於六月再失,十月為湘軍克復,並及漢陽、漢口,這是出乎清廷意料的一大勝利。十一至十二月,再捷於鄂東田家鎮、半壁山,水師直抵九江,太平軍船隻損失至大。

一八五五年初,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率援軍西來,湘軍一再受挫。漢陽、漢口、武昌又復不守,武漢至天京全入太平軍之手。曾國藩退往南昌,湘軍首尾不能相顧,決定由湖北巡撫胡林翼及羅澤南規取武漢,日久無功【註:一八五六年四月,羅澤南戰歿,李續賓代領所部】。一八五六年石達開合自粵北來的天地會黨,及北王韋正,連佔江西八府五十餘縣,南昌幾乎不保。

三、天京內變

太平天國定都南京不久,清欽差大臣向榮的追擊軍跟踪而至,屯紮於城東南郊,號為江南大營,兼統鎮江軍,屏蔽蘇、常的產米區。另一軍屯紮揚州城北郊,號為江北大營,屏蔽淮海的產鹽區。是年(一八五三)冬,太平軍退出揚州,仍據運河口的瓜州。江南大營聲勢頗盛,雖久攻天京無功,終為太平軍肘腋之患。一八五六年,楊秀清乘上游軍事勝利,先擊破鎮江城外及揚州之敵,再猛撲江南大營,向榮敗死,天京解圍。長江上下,太平軍無往不利,皖北的捻勢亦張,囊括江、淮,似為指顧間事。就在此時,天京連續發生自相殘殺的內變,湘軍始得喘息的機會。

楊秀清假託天父下凡以來,取得了宗教、軍事、政治大權,跋扈專擅,視洪秀全如無物,動輒凌辱,對韋正、石達開、秦日綱更是頤指氣使。韋正、秦日綱且嘗受杖責,積怨已非一日。以大敵當前,隱忍未發。早在一八五五年,《賊情匯纂》的編者已經洞悉此一危機,謂楊秀清“叵測奸心,實欲虛尊洪秀全而自攬大權,獨得其實,甚或意欲仿古之權奸,萬一事成,則殺之自取”。又云:“楊賊與昌輝(韋正)相互猜忌,似不久必有併吞之事。”

天京解圍,上游軍事得手,楊秀清野心愈熾,又詭為天父下凡,脅迫天王,由九千歲進稱萬歲。一八五六年九月,韋正、秦日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殺死楊秀清,天京混戰經月,楊黨死者二萬餘人,此為天京第一次內變。十月,石達開自湖北趕回南京,責韋正不當濫誅。韋正一不做二不休,準備將所有異己,一併芟除,石達開縋城而逃,此為天京第二次內變。此後韋正仍然不分皂白,屠殺不止,懸賞購拿石達開,人人自危。十一月,石達開集兵東討,洪秀全與天京文武合誅韋正、秦日綱,此為天京第三次內變。十二月,胡林翼乘機克復武漢,底定湖北,湘軍不再有返顧之憂,並有了穩固的後方,餉械委輸不絕,傷病休養得所。

石達開是太平軍中傑出的軍中政治人物。曾國藩屢說他“最悍”、“詭譎”,“挾詭詐以駛眾,假仁義以要民”。左宗棠亦稱其“狡悍著聞,素得群賊之心,其才智出諸賊之上。而觀其所為,頗以結人心、求人才為急,不甚附會邪教俚說,是賊之宗主,而我之所畏忌也”。韋正死後,石達開掌理政務,攻守兼施,重用青年將領陳玉成和初露頭角的李秀成,聯結捻眾,攻略皖北、鄂東,穩定了太平天國的局面。洪秀全以飽嚐楊、韋之苦,不信外臣,專任他的無才無能的胞兄洪仁發、洪仁達。一八五七年六月,石達開以遭洪氏兄弟仁發仁達的疑忌,出走安慶,轉赴江西,別圖發展,實際上已與洪秀全脫離關係,自樹一幟,此為天京第四次內變。石達開出走後,鎮江不守。洪氏兄弟專恣愈甚,人心不服,各有散意,曾國藩以為年內即可攻下金陵。洪秀全的政權之得以延續,一以傳聞清軍對於廣西籍的太平軍一概不赦,惟有死裡求生,抵抗到底;二以陳玉成、李秀成忠勇善戰,艱苦支撐,太平軍的威勢為之再振;三以清廷始終心存滿漢之見,對於曾國藩未能真正信任,畀以全權。

四、太平軍的重振

一八五八年,清欽差大臣和春及張國樑【註:張國樑即原擾廣西的天地會首領張嘉祥,後歸向榮,向榮敗死,改隸和春】的江南大營復進至南京城下,對江的浦口為江北大營,天京再度被困。上游湘軍李續賓亦攻下扼長江咽喉的九江,江西各城多為湘軍所得。李續賓乘勝進軍皖北,陳玉成、李秀成聯合奮戰,先破江北大營,再破湘軍於皖北三河鎮,李續賓全軍覆沒,這是太平軍在頹勢中的重大勝利。此後陳玉成當長江上游,保衛安慶,抵禦東下的湘軍,李秀成當長江下游,保衛天京,對抗江南大營。

一八五九年,留居香港五年的天王族弟洪仁玕到了天京,立被重用,封為干王,總理機務,陳、李亦分封為英王、忠王。洪仁玕頗有新知,擬定了一套改革計劃,名曰《資政新篇》,備論政教方策,世界大勢,主張採用新的制度及科學技藝,“器使群材,賞罰嚴明”,以期振奮人心。他的建議要旨是權歸於一,改革風俗,仿行西法。在所列舉的具體事項中,值得注意的有設書信館、新聞館、醫院、市鎮公所、鄉兵(警察)、興辦鐵路、銀行、工藝、礦務。除新聞館外,天王均認為應行,但究屬紙上空談。第二年,中國第一位留學美國的容閎【註:容閎(一八二八至一九一二)為廣東香山人,幼從西人學於澳門、香港,一八五四年畢業於美國耶魯大學】,建議改善軍隊組織,設立陸海軍學校、實業學校,釐定教育制度,建立良好政府,聘任有才能的行政顧問,開辦銀行,亦未能見諸事實。容閎在天京考察月餘,認為洪秀全實無建設一新中國的能力。

清軍顯然分為兩大集團,一為長江下游和春、張國樑所統的江南大營,由綠營組成。一即上游曾國藩、胡林翼所部,以湘軍為主力。江南大營號稱五六萬,核實不過半數,以長壕困天京,意謂大功早晚可成,“將驕兵惰,終日酣嬉,不以賊匪為意,或樂桑中之喜,或戀家室之私,或群居縱酒酣歌,或日在賭場煙館”。每四十五日僅發一月之餉,士卒怨望,揚言“賊匪一到,我們即走”。

忠王李秀成、干王洪仁玕,以天京久被圍困,改採機動戰略,以輕騎出皖南,直下浙江,拊江南大營之背,斷其餉源,分其兵力。一八六○年三月,李秀成襲破杭州。和春自江南遣兵來援,李秀成放棄杭州,星夜西返,會集所有兵力,包括來自皖北的英王陳玉成,分道猛撲江南大營。經過十天激戰,五月初,和春、張國樑全軍盡潰,天京再度解圍,是後兩年,城外無清軍踪跡。

七年以來太平軍的戰略是上游主攻,下游主守,東線始終不曾越過丹陽,太湖流域仍為清軍所有。天京二次解圍後,決攻取蘇、杭、上海,然後置辦輪船,再溯江而西。五月十九日,李秀成長驅而東,張國樑、和春敗死,人民爭殺清軍以迎。除了上海、鎮江,兩週之內,江南為所席捲。八月,進攻上海,未下,同時上游戰事轉急,太平軍遂陷於兩線作戰。

五、曾國藩總制東南

湘軍之未能乘天京內亂的有利時機,於奪回武漢之後,全力推進,不全由於力不從心,而是滿人對漢人的缺乏信任。湘軍初次克復武漢,某大臣反說曾國藩以匹夫崛起,從者萬餘,恐非國家之福,咸豐為之色變。曾的責任甚重,而權力有限,僅有一“欽差兵部右侍郎”虛銜。一八五七年三月,因父喪,奏請終制,頗有就此引退之意。七月,再請開缺,並瀝陳歷年辦事艱難竭蹶情形。一為對所部官兵僅能奏保官階,不能挑補實缺,事權不如提督、總兵。二為籌餉須經地方官之手,與督撫有客主之分,難以呼應靈通。三為奉命統兵未見明旨,時有譏議,所用木印關防,時常更換,州縣往往疑為偽造,號令難於取信。清廷竟准其所請。

曾國藩家居年餘,一八五八年,以石達開糾合江西太平軍東進,始再被起用,先命援浙江,繼命援福建。復命前往四川,最後,改援安徽,牽制上海太平軍,好讓和春獨收克復天京之功。一八五九至一八六○年間,曾國藩與太平軍英王陳玉成劇戰於安慶附近,歷時三月,所恃的是湖北巡撫胡林翼的支援。

江南大營二次崩潰之時,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正在安徽宿松會商全局。左宗棠說:“天意其有轉機乎?江南大營將蹇兵疲,豈足討賊?得此一番洗盪,後來者庶可以措手耳。”胡林翼認為“否極而泰,剝極而復”的時期已至,均以和春之敗為慶幸。胡料定北京勢必重用湘軍,曾國藩必可取得“督符”、“兵符”,結果只是要他迅速東援,不免沮喪。及蘇州失守,清廷環顧宇內,將帥之能,兵勇之眾,以湖南為最,除仰仗湘軍外,無別途可循。一八六○年六月,命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又兩月,實授,並命為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所有大江南北水陸各軍,均歸節制。從此他可以“破格請將,放膽添兵”,湖南集團滿意了,湘軍名副其實的代替了綠營。

為進兵東南,曾國藩移駐皖南祁門,留軍續攻安慶,以為將來克復金陵張本。不久英法進軍北京,詔令北援,對他又是一個難題。他雖曾有此請,似非出於真誠。他對曾國荃說:“北援不必多兵,即吾與潤帥(胡林翼)二人中有一人,遠赴行在,奔問官守,則君臣之義明,將帥之識著,有濟無濟,聽之而已。”又對胡林翼說:“天下有理有勢,保江西、兩湖三省,勢也。吾輩就目前之職位,求不違乎勢,而不甚悖此理。”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以鞏固現疆土為第一,北援僅是一種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