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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佛教与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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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与前篇题同文异,似为修改前篇之作。兹并录存读者比较观之可耳。——原本按

佛教萌芽,实先遵海以入南部,其迹甚明。然自三国迄东晋中叶,海通故实,忽更寂寥,是否当时海运情况有所变动,吾尚未搜得相当之史料,惟有两现象当注意者:其一,时正值印度之笈多王朝,中印、南印佛教颇受摧残,彼土佛教重心,已移于北境以外。其二,我国南北分裂,江左与中原隔绝,而交广之在南朝,亦羁縻耳,海上文化,益乏灌注全国之缘会。此两种事实,最少当为南部佛教活动暂时停顿之一部分原因也。同时我国西陲状况,亦起一大变化——前此介居汉族、匈奴两大间俯仰随人之西域民族,至是渐独立发展,其间优秀之一族,且进而为印度之主权者,旋饱吸所征服地之文明,且分输于其友族。质言之,则两汉《西域传》所记之国,什九已为“印度化”。以佛教史的眼光观之,则彼固我之先进国,而中印两文明之结婚,彼乃为最有力之蹇修也。此间消息,吾当于本篇述之。

论述之前,须先定“西域”之范围。吾国史家所称西域,不惟包含印度,乃至地中海四岸诸国,咸括于此名称之下。今吾所论者惟在葱岭东西诸国,且专举其与佛教有关系者而已。

读者想能记月氏王使伊存授经于我博士弟子之一事耶?不特此也,吾国人知世界上有所谓印度国,实由张骞奉使,闻诸月氏(见《史记·匈奴传》、《大宛传》,《汉书·西域传》)。月氏在我佛教史上占何等位置,可推见矣。吾侪对于媒介中印文化之月氏,欲认识其价值不得不稍涉枝节,于全世界民族接触之大势,略置数言。

距今约二千一百年前,极东极西两民族始相见于疆场,其舞台则北自阿姆河,南迄印度河,其所演剧约历三百年。其两造之选手,极西则希腊人,极东则月氏人也。其结果常归东党之胜利,而文化则交相熏染增益。二千年来,全世界实受其赐,此实最含有“世界性”之史剧,其资料则求诸我旧史中尚得其轮廓也。月氏本我甘肃山谷间一小部落,我国古代认为氐族之一种(?)[1]。西汉初,为匈奴所逼,循天山北路(?)西徙,越葱岭北麓,而居于我族五六千年前所尝居之大夏。其时大夏方为希腊人远东殖民之根据地,亚历山大王部将所建国也。既逐此地之希腊人,希腊人转徙南下,移根据于迦湿弥罗。月氏人复摄其后,夺取迦湿弥罗,进而为印度共主,自尔希人东渐之锋尽挫矣。此为西汉景武间至东汉桓灵间之事实(?)。张骞奉使月氏,正其初占领大夏之时,伊存授经,盖其初征服迦湿弥罗时,而佛教史上最有关系之迦腻色迦王,则月氏全盛时代之英主也[2]。

吾愿读者更联想阿育王派遣宣教一事,彼所派遣地,不有所谓“臾那世界”者耶?此“世界”非他,即《汉书》中塞种诸国,而柏忒里亚(大夏)与居其一,盖不待问也。月氏本游牧族,文化至低下,一旦入此地,沐此高等宗教之感化,忽信受之,变为其民族信仰之中心,此自然之数也。况其后更入印度而与之俱化耶?彼本为我边陲一小部落,曾长育于我文明之环境中,而西徙之后,更新有所获,故中印文化媒介之适任者,无出其右也。

月氏人虽常抚有全印,其所贡献于文化事业者,遗迹皆在犍陀罗与迦湿弥罗。此二地者,实佛教东渐历程中主要之城垒也。故今于其形势历史,宜略论列。

迦湿弥罗即罽宾(《西域记》本条下注云:旧云罽宾,讹也),国于喜马拉耶山之西麓,跨至那布奢林两河之上游(两河皆印度河支流),面积约千九百平方英里,四山环之,今英属北印度之一部也。吾侪一语此地,即联想及佛教正统派之“说一切有部”,盖《大毗婆沙》之结集,实在此也。此地佛教开创之祖为末田底迦Madhgantika (亦译摩田地、摩田提、末阐提等名),或言阿难弟子,或言阿育王所派遣,后说近是[3]。上座、大众两部分裂后,中印地盘,落大众手,上座耆宿,徙集此邦[4]。地形本适于保守,而复以保守党蟠之,故原始佛教之面目,留保于兹地者特多。虽然其地久为塞种所统治,无形中受希腊思想之影响,故科学的研究之色彩特著焉。其地学术,前此由月氏人间接输入一部于中国,其直接交涉,则自东晋始也。

犍陀罗疆域,盖包有今阿富汗之南部及北印度境之印度河上游,其名不见两《汉书》,盖地为月氏首都,隶于月氏也。此国为印希文明交聚点,当迦腻色迦全盛时,大输入西方艺术,故迄今言佛教美术者,犹宗犍陀罗。其雕刻、建筑、绘画,皆能镕集希腊、罗马、印度三种精神,自成新体,影响于我隋唐美术者至大。就教理方面论,如世友、法救、胁尊者诸小乘论师,无著、世亲诸大乘论师,皆犍陀罗产也。盖自佛灭后五百年至九百年中,此地实为佛教之中心,凡从月氏输入中国之经典,皆自此出发也。

安息、康居佛教之渊源,不甚可考。但阿育王派往“臾那世界”之教师,远及于埃及、马基顿。此二国宜在所不遗,且彼皆与月氏接境,受其影响亦宜。以汉末魏晋间两国高僧入中国者如彼其多,则佛教久盛于彼可知矣。就中康居人因国难移居中国者颇众[5],亦大教发展之一助缘也。

此岭西诸国佛教状况及其与中国关系之大凡也。其在岭东,则于阗、龟兹最为重要。于阗自汉末绝贡,转更强盛,其国与迦湿弥罗隔一雪山耳,且久受月氏卵翼,故在今日中华民国境土内求佛教发祥地,舍于阗莫属也。尤有一特色最当记者,则汉译诸大乘经典,殆无一不与于阗有因缘,若朱士行之得《放光般若》,支法领之得《华严》,昙无谶之得《大般涅槃》,其最著也(参看《佛典之翻译》)。此类经典,其“在于阗成立”之痕迹且不少[6],据此种种资料,似大乘中一派——实相派之学说,实在于阗地方始成熟产出。因此再检其他史料,觉于阗民族,似属华印两人种混合而成,而此类新佛教,即接木移根所生之果。此说虽未十分证信,然密察思想潮流,即已得一种暗示[7],此实言东方文化者应赓续研索之问题也。

于阗附近有一小国曰斫句迦者,实为大乘经典总集之宝库[8],与北凉之沮渠同种,凉土佛教之弘,此地亦与有力焉。[9]

流沙以南之大佛教国为于阗,其北则龟兹也。欲知龟兹与中国佛教之关系,则于初期东来诸僧命名之原则,宜先置一言。中国沙门之以“释”为姓,自道安始耳[10]。前此则本国人皆从俗姓,如严佛调、朱士行等,外国人皆以国名为姓。如安世高为安息人,支娄迦谶为月支人,唐僧会为康居人,竺佛朔为天竺人。其汉人亦或从其师姓,如支亮之师为支谶,因从姓支之类是也。尚有一例外,曰从其本国俗姓,如龟兹王姓白,其王族来者皆以白(或帛)姓行是也。观魏晋间白姓高僧之多,知龟兹之有造于我者不浅矣[11]。至如译界之王鸠摩罗什,其与龟兹关系之深,读本传当能知之。

此外疏勒、高昌等,皆隋唐间西域之大佛教国,因与初期输入事业无甚关系,不复详述。要之。佛教东渐历程,中置亭堠,发轫天竺,以迦湿弥罗为第二驿,由是而犍陀罗,而于阗,而龟兹等,驿驿递进。每经一驿,恒加增其辎重,而月支、安息诸国人,尤其最忠敏之驿使也。今第列东来诸国师国籍,俾有考焉。

东来古德国籍表(后汉之摄摩腾、竺法兰,吾认其为乌有。梁之达摩,吾认为来历不明,或非重要人,故皆不列入)

此说不确。

原误作“支畺梁”,今改正。

原误作“《大宋僧史录》”,今改正。

右(上)表所列,东来诸僧在佛学史上占一位置者略具矣。粗为归纳,则后汉、三国以安息、月支、康居人为多;两晋以龟兹、罽宾人为多;南北朝则西域[12]诸国与印度人中分势力;隋唐则印人居优势,而海南诸国亦有来者。按地以校其派别,亦我思想界一反影矣!

[2]梁启超原注:《汉书·西域传》:“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宾。”此二语最能提絜当时民族接触迁徙之纲领。《汉书》屡言塞种——如云:“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又云:“乌孙民有塞种,有月氏种。”注家不能指其为何族(颜师古谓即释迦种,大谬)。今考塞王初居大夏。大夏者,今土耳其斯坦之布哈尔州。《汉书》称“月氏臣服大夏,都妫水北为王庭”。妫水亦称乌浒水,即今之阿母河Amu Darya也。此地本东方文明发源地,我中华民族曾居之(黄帝时神话,多与大夏妫水有关)。春秋战国间,为波斯领土,自亚历山大东征,遂为希腊殖民地,跨阿母河两岸,建设柏忒里亚国Baitria。班书之塞王,即柏忒里亚王也。当时希腊东陆殖民,不止一处,故曰“往往分散为数国”,且列举其名也。柏忒里亚亡于月氏,南徙罽宾(迦湿弥罗)。其时代与事实,西史所载正合,故知塞种为希腊人无疑也。

“月氏初灭大夏,都妫水北,渐移水南,初分其国为五翎侯,后百余岁而贵霜翎侯邱就郤最强,尽灭四翊,自立为王国,号贵霜王,侵安息(波斯),灭濮达(犍陀罗)、罽宾(迦湿弥罗),其子阎膏珍复灭天竺,置将一人监领之。月氏自此极富盛,诸国称之皆曰贵霜王”。此后《汉书》所记之大略也。近欧人从阿鲁米尼亚及阿拉伯古文书中,考见Kusan王事迹颇多,即《汉书》之“贵霜”也。

以年代考之,汉哀帝元寿元年遣伊存使中国者,当为邱就郤,而迦腻色迦王,则阎膏珍子或其孙也。欧人研究古钱所得智识,知邱就郤信仰佛教,阎膏珍则信婆罗门教,或波斯教云。

[1] 梁启超原注:月氏之“氏”读如“支”,故亦称月支,其实本“氐”字也。月氏乃译义而非译音,我族盖认为氐族之一。其冠以月名者,示别于氐,犹言阴戎、骊戎耳。月氏种属,近代欧西学者考证极详,今不具引。

[3] 梁启超原注:末田底迦为阿难弟子之说,见《阿育王传》卷三、《阿育王经》卷六、《西域记》卷三、《付法藏因缘传》卷上等书。其入迦湿弥罗年代,或云佛灭后五十年,或云百年。惟《善见律毗婆沙》卷三,记阿育王时派往迦湿弥罗、健驮罗宣教者,即末阐提(末田底迦之异译)也。二说相去约百余年。后说与石柱刻文合,较近真。要之,此两地佛教,必为此人所开辟,则无可疑也。

[4] 梁启超原注:佛灭后二百年顷,大众部僧大天倡异论,与上座部分裂,无忧王(即阿育)袒大众,上座诸大德现神通腾空渡殑伽(恒)河,飞往西北,事见《大毗婆沙论》卷九十九。此固“有部”之神话,不能认为史实,然正可为正统派求新根据地于迦湿弥罗之一种暗示也。

[5] 梁启超原注:“隋高僧释智嶷,姓康,本康居王之胤,先代因国难归于魏(曹魏),封于襄阳,历十余世。”事见《法华经传记》卷五。“齐(萧齐)高僧释慧明,姓康,本康居人,祖父时避地东吴”。事见《梁高僧传》卷十一。可见三国时康居必有大乱(考西史似是被巴里的亚人侵入),故大去其国者颇多也。“康僧会之父,亦以吴时移居交阯。”事见《梁高僧传》卷一。其迁居动机,或亦同一也。

[6] 梁启超原注:《华严经·菩萨住处品》,多列于阗地名,学者或指此为《华严》在于阗成立之证据,虽未可尽信,然今六十卷本《华严》,则支法领得之于阗,八十卷本《华严》,则于阗遣实叉难陀赍来,且亲为翻译,在我国华严传授渊源,舍于阗外别无可考见,此极须注意之一事实也。

[7] 梁启超原注:《魏书·西域传》于阗条下云:“自高昌以西,诸国人等深目高鼻,唯此一国,貌不甚胡,颇类华夏。”此足为于阗与中国种族相近之一确证。玄奘《西域记》(卷十二)载于阗建国历史颇详,大致情形,则一东方民族征服原住之西方民族。中云:“东土帝子蒙谴,流徙居此东界,群下劝进,又自称王。……日合战,西主不利。……东主乘胜,抚集亡国,迁都中地。”……洛克海尔氏译西藏文佛传(一八八四年出版),所记大同小异,略言:“有中国人名翟萨旦那者与印度人——阿育王宰相名耶舍者,合力建设此国云云。”瞿萨旦那,即《西域记》所举于阗国之原名也。此两书虽皆多神话,不可尽信,然以地理上关系,中印两民族,各自移植此地,固当然之事。经冲突调和之后,混成新种,因而建国,亦历史之常轨。于阗即为此两优秀民族合成,固宜能对于人类思想界有新贡献也。

[8] 梁启超原注:斫句迦即《汉书·西域传》之子合,亦译遮拘迦、遮拘槃、朱居、朱驹波等名。《历代三宝记》卷十二引阇那崛多所述亲历谈云:“于阗东南二千余里,有遮拘迦国,彼王纯信敬重大乘。……王宫自有《摩诃般若》、《华严》、《大集》三部大经,……王躬受持,亲执键钥。……国东南二十余里,有山甚险,其内安置《大集》、《华严》、《方等》、《宝积》、《楞伽》、《舍利弗陀罗尼》、《华聚陀罗尼》、《都萨罗藏》、《摩诃般若》、《八部般若》、《大云经》等,凡十二部,皆十万偈,国法相传、防护守视。”据此则大乘经典写本藏袭之丰富,当时盖无出其右。

[9] 梁启超原注:《西域记》斫句迦条下注云:“旧曰沮渠”。沮渠与朱居音正同,皆异译耳。北凉之沮渠蒙逊,提倡佛教最力,其叔父沮渠京声,译业甚富,此皆斫句迦人所贡献于我国也。

[10] 梁启超原注:《梁高僧传》卷五《道安传》云:“初魏晋沙门,依师为姓,故姓各不同。安以为大师之本,莫尊释迦,乃以释命氏,后获《增一阿含》,果称‘四河入海,无复河名。四姓为沙门,皆称释种。’既悬与经符,遂与永式。”此佛门一重要掌故也。

[11] 梁启超原注:《高僧传》卷一帛延、帛尸梨蜜多罗两传,皆仅称西域人,不著其国籍,而尸梨蜜传称其为“国王之子”。《出三藏记集》卷八有《首楞严后记》一篇,记此经译者为龟兹王世子帛延,因此知二人皆龟兹人也。《魏书·西域传》龟兹条下云:“其王姓白。”遍检正史,证据益真,《后汉书》所记和帝永元三年班超所立之龟兹王名白霸。安帝延光三年班勇征西域时,龟兹王名白英,《晋书》记苻坚将吕光灭龟兹,杀其王白纯,《魏书》载继白纯而立者为白震。《北史》及《隋书》记隋大业中龟兹王遣贡,其王名白苏尼咥。《唐书》记开元七年龟兹王卒,其名白莫苾。开元九年遣使入贡,其王名白孝节。龟兹王统,白姓相传,信而有征,则此王子国籍,自为龟兹无疑。帛延、帛法祖,他书多作“白”,《传》中改白为帛者,殆恐与中原白姓混,故用同音非姓之字,以示别其为外国人耶。

[12] 原误作“西藏”,今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