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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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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社会中的一般思想

从西周中叶起一直到春秋末年,这五百多年之中,可以说是贵族政治极盛的时代。贵族政治在今日看起来是保守的,但在当时却是比较进步的。中国上古的政治和社会,在夏以前还是一种纷纭割据的部落时代,思想上也是一种低级的多神主义,直到商人以游牧民族侵入中国,武力比较强悍,中央政府才较有威力,思想上也由多神信仰进而至于一神信仰,这是一种进步。到周人以西方民族征服东方民族,武力更强,又采用封建的制度,将亲属分封于各要地以监视土著民族,中央政府的力量才更强些。思想上也由神权主义进而至于以亲亲为本的宗法思想,这更是一种进步。从周初又经过了三四百年,世变一天比一天的急,政治社会都不能保持固有的状态,思想上自然也不免发生变化。大约从周厉王时代起,当时的人对于固有信仰已经发生怀疑的思想。《诗·小雅·雨无正》篇说: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昊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巧言》篇也说: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无罪无辜,乱如比怃。昊天已威,予慎无罪;昊天泰怃,予慎无辜。

从前的诗人对于上帝的权威非常的信仰,《诗·大雅》里面,如“皇矣上帝,临下有赫”,“昭事上帝,聿怀多福”等语,层见迭出,到了这个时候,政纲紊乱,赏罚颠倒,向来所信仰的天意竟一些也不灵验起来,有智识的人自然要怀疑天意的不可信了。这时代的社会是什么情形呢?《小雅·大东》篇说得好: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之人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贵族们所一向凭恃的阶级制度,竟不能牢固不破了,舟人之子,私人之子,都是不列于贵族的,现在也居然有参政的机会了,这焉能不令当时的君子人慨叹不已呢?厉王的被流于彘,大约是由于当时平民的暴动,暴动之后建设了共和政治,以毫无经验的平民,骤然干预政治,自然不免有种种不满人意的状况,《大东》等篇大约出于此时。自此以后,平民参政因无经验而失败,政权不得不复归之于贵族之手,但经此一番教训,贵族们深知平民意见之不可侮,民本思想遂渐渐由有智识的贵族们代为传布,普及于智识阶级的社会了。

我们若研究这时代的思想概略,可以从《国语》、《左传》等书中得到一些材料,虽然也并不很多,但较之商、周以前的史迹,却较多而且较可靠了。从这些材料上我们可以看出当时贵族思想的一斑来,至于普通平民的思想此时尚无所表见。

当时贵族社会的思想大约有以下几种特色:

第一是不语怪力乱神的人本主义。商、周以前,一般社会思想尚在神权时代,对于宗教的敬虔心极深,自西周中叶以后,人智渐开,对于神权渐生怀疑,上引《诗经》诸篇就代表此种思想。神权既然隳落,于是不得以人力起而代之,春秋时代此种思想到处可见。《左传》昭十八年,郑子产斥裨灶好言天道之非,说:

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

《国语》观射父答楚昭王的问道:

古者民神不杂。……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及少皥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威。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

当时有智识的人对于神话已不再相信,客气一点的则说神人应当分离,不可相混,不客气的竟说天道不可知了。

天道既然不可信,那么拿什么标准来代替神权呢?就普通则曰人,对政治言则曰民。《左传》上说: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桓六年《传》季梁语

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听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庄三十二年《传》史嚚语

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故有妖。———庄十四年《传》申繻语

这都表示神并不能自立,是依人而行的,人意就是天意,人事臧则自然受天之福,不必再去求神拜佛。因此国家的兴亡,人事的成败,都可以事理推之,不必但求之于渺茫的神意,因为神已经理智化了,已经成了人事理法的代表了。《国语》上说:

天道赏善而罚淫。———《周语》单襄公语

又说:

柯陵之会,单襄公见晋厉公视远步高……单子曰:“君何患焉,晋将有乱。……”鲁侯曰:……“敢问天道乎?抑人故也?”对曰:“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吾见晋君之容而听三郤之语矣,殆必祸首也。”———引同上

可见天道不远,就在人身,是可以拿人世的道理推得的。这时候对于鬼神虽仍有相当的崇拜,但也都给他加以理智的解剖,不复为盲目的信仰,所谓神者都使之与人事发生关系,仍是以人为本。《国语》上说: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鲁语》

照展禽的话看来,神的存在几乎是以于人有用与否为判,这真是极端的人本主义了。因为凡事以人为本,而人的观念本是通“君子”、“小人”两阶级而共用的,因此四海一家,一视同仁的观念早已养成。民本主义遂因之也发达起来。以民为本的思想在中国本发达较早,《尚书》上如“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盘庚》),如“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洪范》),如“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康诰》),如“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引《泰誓》)等语层见迭出,但当时所谓民者,是否专指贵族,抑或兼包平民而言,尚不可知。到西周末年,此种重民的思想,遂更发达。《国语》召公谏周厉王止谤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苦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此文所谓民,明含庶人在内,可见是兼指贵族与平民而言,据今日流传的《诗经·国风》而观,其中也确有许多是真正平民的作品,可见当时阶级的区别并不甚严。周厉王终究因为压迫人民过甚而被驱逐,驱逐厉王的主动势力当然还是贵族,但未必不利用平民作为驱除的工具。

春秋以后,这种思想更为普遍。《国语·周语》记内史过说:“先王知大事之必以众济也,故祓除其心以和惠民。”又记单穆公的话说:“民所曹好,鲜其不济也;其所曹恶,鲜其不废也。故谚曰:‘众心成城,众口铄金。’”《楚语》记子革的话说:“民,天之生也,知天必知民矣。”《左传》成公六年传:“或谓栾武子曰:‘圣人与众同欲,是以济事,子盍从众?子大为政,将酌于民者也。’”襄公二十二年传:“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民本主义竟成为当时贤士大夫公认的信条了?

不过当时的民本主义并不是像今日共和政治以人民为主体的一样,不过是一种贤君良相的保育政策而已。《国语》上说:“君也者将牧民而正其邪者也。”《左传》上说:“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保民”,“养民”,当时的民本主义所期望者不过如此而已。而且当时的贤士大夫虽然竞言重视人民,但实际上政权仍是操之于少数贵族之手,通春秋一代都是如此的。

在这种贵族政治之下,理想的政治标准是德治主义而并不是多数政治的民本主义。《左传》成公六年传:

或谓栾武子曰:“圣人与众同欲,是以济事,子盍从众?”……武子曰:“善钧,从众。夫善众之主也。”

这一段话表示德治主义的思想与多数主义的思想不同之点,很是明白。《国语》和《左传》上记载当时贤士大夫崇尚德治的言论很多,现在不能备引,总之我们知道德治的理想是当时一种有力的思想且影响于后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