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琳姨对这件事的反应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随着法兰柴思事件由小镇丑闻升级为国内要闻,琳姨也已经逐渐甘心接受罗伯特与这一事件的牵连。毕竟,跟登上《泰晤士报》的一个案件扯上关系也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琳姨当然不看《泰晤士报》,但她的朋友看。像那个教区牧师、惠塔克老上校、鞋店的女孩以及来自威茅斯(斯沃尼奇)的沃伦老太太。而且她还隐约为罗伯特成为一桩著名案件的辩护律师而感到高兴,即使他的辩护是在对抗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当然她压根儿没想过罗伯特不会打赢这场官司。她已经相当平静地把那视为理所当然。首先她认为罗伯特本身绝顶聪明,其次,她从不相信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跟失败有任何关系。她甚至都开始感到遗憾,罗伯特将会在诺顿胜诉而不是在人人都可能见证的米尔福德镇。
所以最初得知有败诉可能时,她感到惊奇,而并非震惊,因为她仍然无法想象失败的结局。那是她绝对没有想过的。
“但是,罗伯特。”她说,同时在桌下扫动双脚努力寻找她的脚凳,“你从未想过你们会输掉这个案子吧,是不是?”
“恰恰相反。”罗伯特说,“我从未想过我们会赢。”
“罗伯特!”
“在陪审团审理的案件中,按照惯例,必须要把案件的相关证据提交给陪审团。而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我不认为陪审团会判我们赢。”
“你听起来在闹脾气,亲爱的。我觉得这件事把你搅得心烦意乱,为什么不明天下午给自己放个假,去打高尔夫球。你最近几乎都没去打高尔夫,这对你的肝脏不好。我是说不打高尔夫。”
“我无法相信,”罗伯特疑惑不解,“自己曾经对高尔夫球场上‘一块古塔胶’的命运如此感兴趣,好像之前那些都不是我的生活。”
“这就是我的意思,亲爱的。你正在失去生活的重心。为这个案子烦扰是不必要的。毕竟,你还有凯文呀。”
“我对此也表示怀疑。”
“你这是什么意思,亲爱的?”
“我不相信凯文会花时间大老远跑到诺顿,为一桩他认为注定会输的案子辩护。他有时确实会有他堂吉诃德式的不切实际,但那不会完全蒙蔽他的基本常识。”
“可是凯文答应会过来的呀。”
“他答应的时候,仍然还有时间去搜集证据进行辩护。而现在,几乎是数着日子等着巡回法庭开庭,我们仍然没有任何证据——?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贝内特小姐的目光越过她的汤匙望着他。“我想,你知道的,亲爱的。”她说,“是你的信念不够坚定。”
罗伯特本想说他一点儿信念也没有,后来又忍住没说。不管怎样,法兰柴思事件上还是出现过奇迹的。
“要有信念,我亲爱的。”她高兴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你会看到的。”回应她的却是一阵沉默,这明显让她有点儿担心,于是她又接着说:“如果早知道你对这个案子如此担忧烦恼,我就应该老早为你多做些祈祷。恐怕我想当然地以为你和凯文能够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但既然知道了你现在正为这件事发愁,我当然一定会向上帝做些特别请愿的。”
这种诚恳的祈祷请愿的语气,让罗伯特又恢复了愉快的心情。
“谢谢你,亲爱的。”他用平日温和的声音说道。
她把勺子放到空了的盘子上,向后靠坐在椅子上,圆圆的粉色脸颊露出一丝揶揄的微笑。“我知道那种语气。”她说,“你是在迎合我。但你知道用不着这样。这回你错了,我是对的。实践证明,信念可以移山。困难总是在于,需要巨大的信念才能够移山;而实际上,聚集那么大的信念是不可能的,所以事实上那些山也从未被移动。但在一些较小的事情上——像现在的这个案子——是可以聚集足够的信念来完成的。所以,不要放弃希望,亲爱的,试着多给自己一点儿信心。同时,今晚我要去教堂花些时间为你祈祷,祈祷你明天早上会获得一点儿证据,那样会让你快乐一些。”
第二天早上,当亚历克·拉姆斯登带着证据走进他办公室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完全要归功于琳姨。他不可能不让琳姨知道这一消息,因为他回家吃午饭时,她头一件事肯定就是用明亮自信的语调问:“怎么样?亲爱的,你获得我为你祈祷的证据了吗?”
拉姆斯登看起来颇为得意,很是开心;不管怎样,从拉姆斯登式风格就只能看出这么多。
“我最好还是坦诚相告,布莱尔先生,你让我去那所学校的时候,我没抱太大希望。但我还是去了,因为那学校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突破口,而且或许我还能从教职员工那里发现一些结识瑞斯的好方法。确切地说,是让我手下的某个男孩去跟她结识。我甚至都已经想好,男孩跟她混熟之后如何不动声色地拿到她的笔迹。但你真是太神奇了,布莱尔先生。最终证明你的想法是对的。”
“你是说你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了!”
“我去见了她的年级主任,开诚布公地讲明了来意,嗯,尽可能地极其坦白。我说格拉迪斯有做伪证的嫌疑——?一个可量刑案件——但我们认为她是被人要挟的,而要证明这一点,我们就得找到她曾经写过的任何字迹的样本。怎么说呢,你让我去那儿的时候,我想当然地认为自离开幼儿园后,她就没写过一个字。但那个年级主任——巴格丽小姐——说给她一分钟想一下。‘当然有了。’她说,‘她非常擅长绘画,如果我这儿没留下什么东西的话,也许美术老师那儿有一些。我们喜欢把学生优秀的作品保存下来。’我猜,可能是为了鼓励那些学生而勉强忍受保存下来的吧,真可怜。还好,我不必去找美术老师,因为巴格丽小姐翻找了一些东西,然后发现了这个。”
他将一张纸在罗伯特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看上去是一张手绘的加拿大地图,上面绘有主要的行政区域、城镇和河流,虽然画得不准确,但却干净整洁。地图的底端用大写印刷体写着:DOMINION OF CANADA(加拿大自治领),右上角是她的签名:格拉迪斯·瑞斯。
“好像是每年夏天,学校放假前,他们都会举行一次作品展览,那些展品通常会保留到来年的展览。我猜,或许是因为在展览之后就将那些东西丢掉似乎显得太过残酷无情,又或许留着那些东西是为了展示给来校参观的大人物或督察员。反正那里满抽屉都是这种东西。而这一幅。”他说到这张地图,“是一个比赛作品——‘二十分钟内凭记忆画一幅任何国家的地图’——前三名获奖者的作品会被拿出来展览。这个获得了‘第三名’。”
“我简直不敢相信。”罗伯特说,同时欣赏着格拉迪斯·瑞斯的那张手绘作品。
“巴格丽小姐说的没错,她的手很巧。滑稽的是,她还近乎目不识丁。你可以看到他们纠正她上面带圆点的大写字母I。”
你的确可以看得出来,罗伯特在心中窃笑。
“这女孩没有头脑,但有双善于观察的眼睛。”他说,考虑到格拉迪斯对加拿大的印象,“她记得事物的形状,但不记得它们的名字。而且那些拼写完全都是她自己乱写的。我猜获得‘第三名’可能是因为干净整洁吧。”
“对我们来说,干净整洁就好。”拉姆斯登说,同时把那张跟手表放在一起的纸片拿出来,“让我们为她没有选择阿拉斯加而心存感激。”
“是的。”罗伯特说,“一个奇迹。”(是琳姨的奇迹,他在心中默念)“谁是对照笔迹方面的专家?”
拉姆斯登告诉了他。
“今晚我就把这些带到城里,明天早上之前整理出报告,然后在早餐的时候把它拿到麦克德莫特先生那儿,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吗?”罗伯特说,“简直是太完美了。”
“我认为同时采集一下指纹——?包括那个小纸盒上面的指纹,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有一些法官不喜欢笔迹专家,但我们把笔迹和指纹都准备好,再挑剔的法官都可以说服。”
“很好。”罗伯特说,顺便把东西交给他,“至少我的委托人不会被判去做苦役了。”
“你这一点也不像是朝光明的前景看齐。”拉姆斯登淡淡地评论道,然后罗伯特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对目前这一重大突破不心存感激吗?不是的。这卸下了我心里的一大重担,但真正的担心依然存在,证明萝丝·格琳偷窃、撒谎以及要挟他人——同时递交做伪证的证据——这对贝蒂·凯恩的故事依然没有任何影响。我们真正要做的是推翻贝蒂·凯恩的故事。”
“现在仍有时间。”拉姆斯登说,明显是在敷衍。
“有时间等待一个奇迹。”
“嗯?为什么不呢?奇迹真的发生过。为什么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明天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
第二天打电话过来的是凯文,语气充满了祝贺与欢呼。“你真太厉害了,罗伯。我将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
没错,对凯文来说,那就像是猫捉老鼠游戏的一次简单小练习,而夏普母女也会被法庭“无罪”释放,自由回到她们那谣言纷纷的凶宅以及指指点点的生活;她们依然会被视为曾经威吓殴打女孩的两个半疯的巫婆。
“你听起来并不是很高兴,罗伯特。是这件事让你失望了吗?”
罗伯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夏普母女虽能免予牢狱之苦,但仍然无法摆脱贝蒂·凯恩编织的谎言的牢笼。
“或许不会,或许不会。”凯文说,“我会尽我所能对付凯恩,去证明那是多么愚蠢的错误。实际上,如果不是迈尔斯·艾利逊辩护的话,我也许能够揭穿她的谎言,但迈尔斯可能很快就会补救回来。高兴点儿,罗伯特。至少会让她的故事遭到严重动摇。”
但撼动贝蒂·凯恩的故事是远远不够的,他知道那对公众的影响微乎其微。他最近对街头上那些闲言碎语算是深有体会,并且惊讶人们竟然连分析最简单话语的能力都没有。即使报社报道了从阁楼窗外看到的视野那一细节——而他们很可能太过忙于报道萝丝·格琳做伪证这一更为轰动性的事件——即使他们报道了,对一般读者也没有什么影响。“她们努力想要把她绳之于法,但很快将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这就是给她们带来的后果。
凯文或许能在法官、记者、警方以及任何具有批判头脑的观众面前,成功地撼动贝蒂·凯恩故事的可信性,但就现有的证据来看,对于贝蒂·凯恩事件在全国各地引起的强烈的党派性,他却无法改变。夏普母女仍会受到责难。
贝蒂·凯恩却“逍遥法外”。
对罗伯特而言,这比想象到以后夏普母女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还要感到糟糕。贝蒂·凯恩会继续成为一个友善家庭的关注重心,被保护、被关爱、被捧护。一想到这些,原本温和善良的罗伯特就变得凶残暴躁。
他曾向琳姨承认,正如她祈祷的那样,他们已经获得了一条有利证据,他却没有勇气告诉她,那条证据足以摧毁警方立案的基础。因为她就会将那称为案子的胜利,而“胜利”对罗伯特来说,却意味着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情形。
对纳维尔来说,也是如此。自从年轻的贝内特进驻原本属于他的后面的那间办公室之后,罗伯特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他们是同盟,有着共同的精神。纳维尔同样无法忍受让贝蒂·凯恩“逍遥法外”。罗伯特再次感到惊讶,愤慨一旦被激发,一向和平友善的人竟也会充溢着如此凶残的怒火。纳维尔说“贝蒂·凯恩”的时候会用一种特殊的语气:他的发音,就像是不小心吃了毒药,而正努力把它吐出来。“恶毒”同样也是他最爱拿来形容她的词语,“那个恶毒的东西”。罗伯特发现自己对此感到很是欣慰。
但现在的局面并不让人欣慰。夏普母女以惯有的高贵姿态接受了她们可能免予牢狱之灾的消息,就像接受其他一切事情那样,从接受贝蒂·凯恩的指控到接受法院传票并站上被告席。但她们同样意识到这只是能免予入狱,却无法证明她们的清白。警察立案将不成立,她们也将得到判决。但她们之所以能得到判决,是因为英国法律中没有所谓的中间裁判。在苏格兰法庭,这一判决就归类为证据不足。而实际上,那就相当于是下周巡回法庭做出的判决。仅仅因为警察没有足够证据立案,并不意味着这个案子就一定是错的。
离巡回法庭开庭只剩四天,罗伯特才向琳姨坦白,说他们获得的证据不足以驳回指控。琳姨那圆圆的粉色脸颊上渐渐堆积的担心让他不忍,他本打算只是点到即止,却发现自己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就像小时候向她倾诉自己的烦恼那样。那时的琳姨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使,而不仅仅是善良、愚蠢的琳姨。她听了这些突如其来的滔滔不绝的倾诉——与他们平日饭桌上的闲谈截然不同——在惊讶的沉默中,她那双宝石蓝的眼睛充满了专注和关爱。
“难道你没看出来,琳姨,这不是胜利,而是失败。”他最后说道,“这是对正义的嘲弄。这不是我们一直都在争取的最终判决,我们要的是正义。而我们没有实现它的希望,一点儿希望也没有!”
“可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一切,亲爱的?难道你以为我不会理解,或不会同意,还是什么?”
“这个,你不会有我那样的感受,对于——”
“只因为我不太喜欢住在法兰柴思的那些人的长相——我承认,亲爱的,即使是现在,她们仍然不是我想交往的那类人——只因为我不太喜欢她们,但并不意味着我不想看到正义得到伸张,这是毫无疑问的,知道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但你曾非常清楚地说过,你认为凯恩的故事是可信的,而且——”
“那个。”琳姨从容地说,“那是在警察法庭审理之前。”
“法庭?但你当时没去法庭呀。”
“我是没去,亲爱的,但惠塔克老上校去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女孩。”
“他不喜欢她,你确定?”
“是的。他说的相当具有说服力。他说在他的军团,或军营,或什么的,曾有一个——?一个——你们叫他什么来着——?一个一等兵,就跟贝蒂·凯恩一个样。他说他在整个军营之间挑拨离间,却又假装无辜的受害者,这比一打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更难处理。多么贴切的形容:一肚子坏水,是吧。惠塔克老上校说,他最后被关到绿房子去了。”
“是军事监狱吧。”
“嗯,反正就是类似那样的地方吧。而对于那个来自斯特普尔斯牧场的女孩格琳,他说只要看一眼,就会不自觉地开始计算她一句话中有多少个谎言。他同样也不喜欢那个格琳。所以你看,亲爱的,你不必认为我对你所担心的事情毫不同情,我向你保证,我跟你一样对正义充满了热情。我要为你的胜利加倍祈祷。我本打算今天下午去参加格雷森游园会,但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去教堂,我要在那儿静静待会儿。反正我觉得要下雨了,格雷森游园会的日子总是会下雨,真可怜。”
“好了,琳姨,我不否认我们需要你的祈祷。可现在除非奇迹发生,不然没什么能救得了我们。”
“好吧,那我就祈祷奇迹出现。”
“就像在英雄推上断头台的最后一刻得到缓刑命令的那种奇迹吗?那只会发生在侦探故事里或西部武打片的最后几分钟。”
“并非如此。每天都有奇迹发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出并将其发生的次数累加起来,一定会让你惊讶的。当其他方法都失败了,你知道的,上帝会伸出援助之手。之前我就说过,你缺乏足够的信念,我亲爱的。”
“我不相信上帝的天使会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告诉我贝蒂·凯恩在那个月都做了些什么,也许你是这个意思。”罗伯特说。
“你的问题是,亲爱的,你认为上帝的天使就是长着翅膀的生物,但他也可能是个戴圆顶礼帽的邋遢的小个子男人呀。不管怎样,今天下午我都会很努力地祈祷,当然晚上也是,说不定明天援助就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