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申 明
范围:文学分二方:
a.技巧(字,辞,篇,音律);
b.思想方面。
b又分为二:
①文之内容;
②文之根本理论。
关于文之为文之理论,即中国之所谓文论。例如《典论·论文》、《文赋》、《文心雕龙》等。
所谓魏晋思想乃玄学思想,即老庄。
沈约《谢传论》:为学穷于柱下,博物只余七篇。
现并非讨论文之理论内容。例如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明诗)。支遁答谢客儿。
同样玄学——而后者或较盛。
为什么?因文学与思想之关系不专在内容,而在乎其所据之根本理论。
又,因此魏晋云者不定勘定年月,而在凡合此根本理论者,乃称为魏晋文学。
上言(1)文学与思想乃就文学根本理想立言;
(2)魏晋文学乃就有此理想者而说。
二、根本思想
时代——政治上混乱衰弱,但思想上甚自由解放。此自由解放基于人类逃避(escape)、躲闪苦难之要求。
汉末以来,signs of the Time(时代之征象):
(1)纪纲之破坏;
(2)异族之入侵;
(3)黄巾之兴起(神仙)——与经世对比;
(4)佛教之渐盛(出世)——与入世对比;
(5)老庄之得势——与致太平对比;
(6)隐士之渐多——与处士对比。
所以汉代,通经致用,致太平盛世。变为魏晋:逍遥游放期风流得意。
于是中心,不在社会而在个人,不在环境而在内心,不在形质而在精神。
故神仙方士变为养生养神,佛道变为佛玄。河上公(严遵指归)变为王弼略例。京焦易学变为王弼易注。
因此而各方,期望一种精神境界,追求一种超世理想,新生一种入世态度。
从哲理说来,a.向往一种玄远世界;b.脱离尘世苦海,探得生存之秘密。
但是,既曰精神,则恍兮惚兮;既曰超世,则非耳目之所能达;既曰玄远,则非象形之域;既曰入世,则非尘心之所得。(experience,objective)(体验,对象)
此种理论以王何之学为结晶。
Existence of Reality(存在之真实)不可说,便要探求Existence,s secret(存在之秘密),但Existence本是秘密的。如探求此秘密:
(1)得道,合天,无言,化境。
无言,不须言。
(2)未得道,未出世,未入化,则仍须言。
So the Great Question(故主要问题):
(1)Can we make it articulate(我们能否使它清晰)?
(2)How do we make it articulate(我们怎样使它清晰)?
开始看来此似impossible(不可能),但实在非不可能。因道虽绝言超象,但言象(世间)究竟出于道。
如滴水非海,一瓢非三千弱水;但滴水究自海,一瓢究为弱水。若得其道,则就一滴知大海,就一瓢知弱水。故看善用说话(媒介),此有充足的(适当的)及不充足的(不适当的),问题只在找充足的媒介说话。
现在可以从另一方讲。本来我们追求向往之理想、境界、世界,虽说超越出尘,但究竟本在此世,此世即彼世。如舍此求彼,则如骑驴觅驴。
魏晋人、中国人(异于印度人)合Realistic、Idealistic(现实、理想)为一。其出世方法本为人格上、内心上一种变换。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神虽世表,终日域中”;“身在庙堂之上,心无异在山林之中”。非“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如具此心胸本领,即能发为德行,发为文章,发为天籁,发为神品的画。不过,有能代表ideal(理想)者,有不能者;有能揭开天地者,有不能者;有能使自然Articulate(清晰)者,有不能者。
这充足的媒介或语言是寻常的物或言,但又不是寻常的语言。寻常的语言,指示而无余,意在言内。此种语言,指示而有余,意在言外。指,月;筌,鱼;蹄,兔。
原来媒介、语言均形器之物,本来是有限的。但是当执著他是有限,他纯为形器所限。但是,as当是无限之所现,而忘其有限,则不为形器所限,而通于超形器之域。不过须觅充足之媒介或语言,而善运用之。
此种语言或媒介物甚多,借用《文心》的一段话,所谓文者即有三:(A)音乐;(B)画;(C)情文。
(A)音乐
自然之和(嵇康),常音(陆机)——天籁cosmic music。
故阮籍曰:“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
但有充足媒介,如峄阳孤桐,泗滨浮磬,而须人善用之。如,圣人之作乐也,将以顺天地之性,体万物之生也。
(B)画
音乐所以传天籁(岂限于哀乐),画亦所以传天工(岂限于形体)。
关于魏晋人物以至山水画理论变迁。
汉代观人之法——由外貌差别推知体内五行之不同。
魏晋乃专重神气。形体可知,神情难言,观人眸子可以知人。故人物画原理不在画四体妍蚩,而在传神写照。传神,已接精神境界,生命本体,自然之美,造化之工。但自来人物品藻用山水字眼。例如:李元礼如劲松下风;邴原如云中白鹤;王衍岩岩秀峙,壁立千仞;周嶷如断山。故传人物之神向以山林语言代替,此以探生命本源,写造化自然。
后来渐觉悟。既写造化自然用人物画,而人物品藻则常拟之山水。然则何不画山水更能写造化自然。因此山水画法生焉。谢幼舆自比庾亮,谓“丘壑过之”。故顾长康画谢在岩石里,因谢胸中有丘壑。从人物画到山水画可谓为宇宙意识寻觅充足的语言。人类觉悟到发揭生命源泉、宇宙秘密,山水画比人物画为更好的媒介或语言。
所以即在此时——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因为晋人到此发现了此better medium(更好的媒介),故不但用之于画,并用之于诗。
(C)文
(甲)根本理论
一方有超象(不可言)之本源或主宰,一方有不可违之命运,此本源分化而为万形。
本源为infinite、One(无限、一体),而中正、和、冲淡——元气;
万形为finite(有限)、多,而各有所偏。不过,虽万形所赋(五行)不同,但究有五德皆备之人,此即圣人——法天,法自然,和平中正而不偏。余子各有偏至。
(1)故在《典论》就文体说:
但文之所以为文,即表现在此四者之中。
又,《典论》就才能说:
因才气不同,而七子分驰;因有偏至,故“文人相轻”(非和平中正之道)。
(2)人生有不可违之命运(化)——五德终始。
文人忽然与万物迁化,斯乐难常。
文章——不朽之盛事,千载之功。此文人之自遣也。
(乙)从《文赋》到《文心雕龙》
(1)万物皆有本源,不可言。文乃此本源之表现。文各有所偏,伫中区以玄览——文非易(便易、容易)事,须把握生命、自然、造化,而与之接。故须笼天地(形外)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故文须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以求音。
文并虚无寂寞之表现,而人善为文——善用此medium(媒介),则为笼天地之至文,不能限于有,囿于音。文之最上乘,乃虚无之有,寂寞之音,非此则非至文(主情),不过形下,“体有万殊,物无一量”,文人亦然,故文体不同,而下叙十体,体各有所偏。
陆机《演连珠》有此意,刘勰更详。
《文心雕龙·原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人文之原,肇自太极。”“言之文也,天地之心也。”此非文以载道之意,乃道因文显。
(黄侃:“文章之成亦由自然。”)
标准之文,出自圣人,(宗)经是也。圣人中庸之极,中正,无所不能。经亦平淡,无所不容。
中庸,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情深而不诡,二风清而不杂,三事信而不诞,四义直而不回,五体约而不芜,六文丽而不淫。
谓不太过,而得其中也。无所不容,故各种文体均源出六经。
(2)万物之本源为变化的,即是化,且不可违抗。
a.天道兴废,自然消息。从咏怀诗后,充满此情绪。此关于文之内容,兹姑不论。
b.因变化不可违,而文为道之表现,故文亦因时变而异。挚虞,“质文时异”。而刘舍人有《通变篇》、《时序篇》。“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兴废系乎时序”。
(3)既人生为自然之分化,而又遭不可抗之命运,则何以自遣?
a.文章本为遣怀,发舒怀抱而有,故《文赋》“遵四时以叹逝”。
b.文且可以遣怀,故《愍思赋》“作此赋以舒惨恻之怀”。
(4)文何以可发舒怀抱。
因其本为一精神作用,通乎自然。故《文赋》:“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于寸心。”虽寸心,但“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故《文心雕龙·神思》篇,“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而此神(思),本即生命之源,宇宙之本。不可言说,而为情变之源。故“神用象通,情变所孕”。
(5)因神远,象近;神一,象多;神无,象有;如何依文象以通神思之极,其方在使文成——传达自然之充足medium(媒介)。
充足之medium(媒介)即言有限而意无限,言浅意深,言近旨远。“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隐秀》篇作焉。
“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岁寒堂诗话》)
《文赋》上言,先言“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以求音”。下言“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由此而知,其时人用典之原则。
a.典本贵恰当。
b.但高一点,即须意在言外。
文帝:屈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
不可拘滞穿凿。
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戴安道:“德音未远,而拱木已繁。”
《枯树赋》:“昔年树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但,“昔我往矣……”(谢玄对太傅)
隽永。(申叔,“尚玄理,超隽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