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内容共分八节,先述“有无之代兴”,以明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学术思想之演变;次及当时“崇有之学”,以明当时学术思想演变之因;而主要部分将分析向郭之贵玄崇有,以明向郭在玄学中之地位。
一、有无之代兴
玄学者有无之学,亦即本末之学,亦即后人谓为体用之学也。魏晋玄学有时“贵无”,有时“崇有”,一般以魏晋玄学家皆崇尚虚无,实属误会。王弼何晏、嵇康阮籍、张湛道安皆贵无,“无”即本体;向秀郭象均崇有,“有”即本体。虽向郭与王何,一为崇有,一为贵无,其实甚接近,都以“体用如一”论之。有无之辨在对世务人事方面说,有另一意义。贵无者讲“自然”,贱滞于“有”者,以人事世务为累。崇有者则讲“名教”,非“自然”,以人事不可忽略,而其中有一部分人根据“自然”而崇“名教”,是真正的崇有。崇有而不忘“无”(自然),故这部分人所说仍为玄学。魏晋南北朝之时,“贵无”、“崇有”交替代兴,兹简述之于下。
(一)汉之学说最重要的为儒家之经学,但不纯粹为儒家,而仍有阴阳家道家学说之渗入。讨论的问题在精神上与魏晋不同,崇名教,谈元气。
(二)名学(名理之学),是准玄学,以道为根本而谈名教,如刘劭《人物志》与傅嘏、钟会、李丰、王广之才性问题的讨论等。
(三)正始玄学,王弼何晏贵无。《晋书·王衍传》谓:“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然王弼注《易》,何晏撰《论语集解》,虽可谓为新经学家,而其精神与汉时大异。
竹林玄学,嵇康阮籍亦为贵无,“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时之玄学家(名士)多与王何不同,多与儒家脱离关系也。
(四)元康玄学,时王戎当政,放达之风已盛,如胡毋辅之之流竟至裸裎。由嵇阮至此时,玄学已由重老子精神(王何)进而为重庄子之精神。嵇康阮籍虽首唱“越名教而任自然”,由于出身于大家贵族,他们所受的教育仍为礼教之熏陶,根本仍从礼教中来。他们的学说乃是精神上的、心理上的放达,而不只限于外表也。
元嘉之时,东海王越当政。先是向秀已唱“崇有”,谢康乐谓“向子期以儒道为一”,而郭象于元康元嘉之际继向秀之后讲“崇有之学”。向郭所讲虽仍为庄子之学,不过他们两人与当时的潮流确有不同之处。在此狂放愈甚的潮流中,向郭的思想可说是此潮流中之反动。
(五)佛学之变迁。《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续晋阳秋》说:“正始中王弼何晏好老庄玄理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大盛。”而所谈佛理亦未离有无之辨。(甲)东晋之初,般若学盛,王洽《与支道林书》谓“今本无之谈,旨略例坦”,此所言“本无之谈”,即谓般若性空也,故“本无”一义既几为般若各家所通用。(乙)其后有部出,僧伽提婆特善毗昙,译出《阿毗昙心论》,而竟风靡一时,王珣为提婆立精舍,王弥(珣弟珉,字僧弥)自讲《阿毗昙心论》。(丙)鸠摩罗什至,再译《般若》大小品及其释论《大智度论》,又译《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而谓“物无定相,则其性虚”,“一切诸法毕竟空寂”,盖亦贵无。(丁)至晋之末叶、刘宋之初,《涅槃经》出,而为“有”。(戊)萧齐之世而《成实》大盛,为“有”。(己)梁陈则三论复兴,而为“无”。
刘勰《文心雕龙·论说》中说:
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涂矣。……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多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
东晋以为有新见解者多为佛学。谓涅槃学崇有者,中国人说涅槃也,认法身非不可说,不从无名无相方面说,而是积极地描述本体。宋齐之世,崇有之风较盛,在文学方面,“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山水方滋”;在经学上,有干宝谈《易》,已非如辅嗣,而思想较为平实。梁陈之际,则又贵无,《颜氏家训》、《金楼子》等痛疾玄虚,多以梁陈之士为代表。总南北朝之时,北方承汉学余绪,道教、佛教、经学较玄学为盛。
二、崇有之论
王何之学为老子之学,老学主抱一;嵇阮讲《庄子》,庄学主逍遥。所谓“逍遥”,并非表面上不守礼法,不留心世务,而有玄心者始能任达,得意者乃能忽忘形骸。西晋之初有傅咸劾王戎曰:
戎不仰依尧舜之典谟,而驱动浮华,亏败风俗。
元康以后,放达以破坏礼教为高,非真正的放达。阮浑虽要学阮籍,而阮籍说他不配,盖只有外表的放达是不行的,东晋戴逵《竹林名士论》谓:“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为达也。”放达及乎末流,只讲表面上的浪漫,而并无任达之心胸。乐广为大名士,亦痛恶此风,谓“名教之中自有乐地”,“乐令之言之有旨哉!谓彼非玄心,而徒为放恣也”(同上)。戴逵又作《放达非道论》说:
古之人未始……害名教之体。……若元康之人可谓好遁迹而不求其本……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
为纠正此种风气,乐广裴乃有愤激之言,是亦向郭注《庄》之宗旨也。而同时如陶侃、卞壸等则以不能忽忘形骸,反对虚无。陶、卞皆事功中人也。东晋江淳“每以为君子立行应依礼而动,忆显殊途,未有不伤礼教者也。若乃放达不羁,以肆纵为贵者,非但动违礼法,亦为道之所弃也,乃著《通道崇检论》”(《晋书》本传)。王坦之则著《废庄论》,非时俗放荡不敦儒教。然江淳兼深孔老,王坦之说与向郭同,谓:“孔父非不体远,以体远故用近;颜子岂不具德,以德备故膺教。”二人皆当世之名士。向郭在此种风气之中,虽所讲仍为庄子之学,与嵇阮所讲的是一样的,不过他们与此潮流有不同处。在此狂放愈甚的潮流之中,和儒家学说仍未脱离很远。他们仍以尧舜周孔为圣人,并无诽毁之意。他们注重“有”的方面,其意义有二:一从形上讲,以“有”为真实(reality);一从人事上讲,调和“自然”与“名教”,以不必脱离人事而亦可以逍遥,故向郭可说是调和派。
裴善名理,主张不忘世务,是名教中人。在人事上主张“崇有”,并为“崇有”找根据,故著《崇有论》。然裴之学说,虽“崇有”亦并不放弃无为之论,又著《贵无论》(已佚)。君德中庸无名,无为而治;圣人宅心玄远,本合于道。故其《上疏言庶政宣委宰辅》中谓:“尧舜劳于求贤,逸于使能。分业既辨,居任得人,无为而治,岂不宜哉。”盖无论讲“有”、讲“无”,都是从人事政治出发,贵无者向往出世,所以崇无;贵有者重生,故不能脱离现世界以逍遥,所以必资于有。裴以为人生必资于有,没有“有”就没有生,所以他说:“生以有为己分,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虚无既为“有”之所遗,则虚无不为“有”所资,故世界上的一切无不资于“有”,除非它脱离现世界。既然脱离了现世界,就可以打破一切礼教,放僻邪侈,任所欲为,然而这种世界并不是真正的世界。而要想在真正的世界中生存,则必资于“有”。此为“崇有论”最重要之动机也。崇有之起乃贵无之反动,然亦并未全弃贵无之论。盖世事虽资于“有”,而心应虚无。老子之所以谈“无”,乃“收流遁于既过,反澄正于胸怀”。老子并不是说世界都是虚伪,乃教人采行玄虚,而旨在全有。人心既是如此,政治亦应如此。故裴之学说是得意而不必忽忘形骸。这种学说与嵇阮自不相同,但与王弼仍有相近处,而郭象则为此种学说(得意而不忽忘形骸)找一形上学的根据。
总之,魏晋之世,其时之主张有:(1)得意忽忘形骸;(2)忽忘形骸为入达;(3)不能忽忘形骸;(4)得意不必忽忘形骸,是为乐广等“崇有论”之说;(5)不忽忘形骸的形上学根据,则为向郭的学说也。西晋南朝反对虚无之说有上(3)、(4)、(5)三种,而后两种仍是玄学家,其立场并非与王何嵇阮完全相反。
三、向郭《庄子注》
向秀和郭象各有一《庄子注》,而郭象注对向秀注则是“述而广之”,是根据向注而修改成。向郭之注虽大体一样,而郭注当比向注更完善。现向注已佚,故讲郭注即也包括讲向注。郭象注《庄子》是讲政治学说,至于其讲形上学(Metaphysics)乃欲完成其政治学说也。他们对庄子学说并不甚满意,乃因政治学说如此之故。庄子能知而不能行,故《庄子》书只可以为百家之冠,尚不能达到“经”的地步,唯孔子则能行,所以说郭象讲形上学为政治之根本。
向郭之《庄子注》可注意者有三:(1)对放浪作反对之评论。以为孔子为圣人,孔子所提倡的“名教”(礼教)是有根据的,而放浪并非正道,即如裴之“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应在现世界中“绥理群生,训物垂范”,不应如阮籍超世而放浪。(2)为“崇有”觅一形上学的根据。此即为“名教”找出一形上的根据。他们用“寄言出意”的方法,说庄子之学说即是“名教”的根据。认为其实庄子的形上学并不是“虚无”而是“崇有”,实在说起来儒道本为一。(3)为“无为政治,宅心玄虚”找一新解释。向郭以为庄周之学能“经国体致”,所讲“无为”并不是不尊崇名教、不守礼法,其实其学乃讲名教之根本,乃讲名教之体也。自然为体,名教为用。老庄所说的为体,儒家所行的为用。老庄所发挥为体之理,而孔子能体而行之,所以老庄不如孔子,即在不能体而行之也。此实阳为儒教,而阴为老庄,即说老庄为体,而儒教为用也。向郭虽明说尧舜周孔高于巢许老庄,其实是把孔子学说放在第二位,包括于老庄学说之内,故自向郭注《庄子》后,“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所谓“儒墨之迹”为“仁义”,“道家之言”为“自然”也。盖此原因有二:一则向郭之体系比任何讲《庄子》者都完备;二则他们把“名教”包括在“自然”之内,这比攻击孔教更为厉害。
四、向郭学之大意
“独化于玄冥之境”,此语颇难解,懂得此语即懂得向郭之学说。说此语时,向郭概指圣人。“独化”是“有”的一方面,“玄冥”是“无”的一方面。此语在调和“有”、“无”,调和“名教”与“自然”,“无为”非不管人事,倒是非常重人事。崇“自然”而遗“名教”为向郭所痛恶,此盖针对当时之时代病而发也。当时一般人讲“有”、“无”,多从人事方面说,而向郭则从形而上方面说,从形而上方面调和“有”、“无”。圣人无心,独化于玄冥之境,其骨子里是非常浪漫的。魏晋玄学之中心观念为“圣人”,向郭之《庄子注》亦然。谢灵运《辨宗论》谓“向子期以儒道为一”,即谓其调和“自然”与“名教”也。郭象《序》述全书之大意,要义亦在此点。郭象《序》先述庄子其人,庄子知“圣人”,而自己不是“圣人”。次述《庄子》其书,其书即在说“圣人”也,“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知圣人而不是圣人,故哓哓不已。“会”者体会,与本无二;“应”者相应,二而相应也。“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圣人体“自然”而用“名教”,体用不二也。圣人之“自然”非无用,圣人之言行皆是物事,虽皆具体的有形的(concrete)而无非“自然”,如《论语》所载。若庄子者,则高而不行,以应而非会也,“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固有间矣”。圣人寂然不动,时机一临,即刻顺应,照理之必然,从心所欲不逾距,故曰“不得已”也。若孔子者,“斯可谓无心者也,夫心无为则虽感而应,应随其时,言唯谨尔”。“心无”即“无心”,圣人应随其时,当机立断。“言唯谨尔”一语出于《论语·乡党》(此意思与王弼答裴徽语同)。盖体用不二,无空的体,弘方外者必游方内。圣人之迹,空有其用,其实非用。庄生谈体,高谈性理,而在人格上并无伟大之表现,是空有其体,其实非得其体也。游谈于方外者,非与化为体也。“然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在“明内圣外王之道”也。由天地、万物、死生而说到圣人之道,其形上学的根据则在“造物无主”、“物各自造”。“至人极乎无亲,孝慈终于兼忘,礼乐复乎已能,忠信发乎天光,用其光则其朴自成,是以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而源深流长也。”此段说其表现方面,而以“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一语总结上文,《序》文以下则说这种学说的用处。
五、化
《庄子注》说“化”大概指“变化”,此所谓“化”非宋人所说仿佛有物的化(如大化转流),此言“化”者如《齐物论注》中所言:
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
又如《大宗师注》所说:
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
“变化”人们不能知觉;“夜半有力者”,不可见之力也;“无力之力”即“无力”,此与下文“不神之神”、“不生之生”同意。“交臂失之”谓“快也”;“冥中”即“玄冥之中”。先述向郭“化”之意,以便明其“独化”学说也。
六、独 化
“独化”为郭象《庄子注》中之主要概念,为明了“独化”在其学说中之地位,依次说“有”、“独化”、“无先”、“性分”、“不为而相因”等问题。
(一)有
有、无之义各家解说不同。不过大致说来,各家说“有”大抵指“万有”或“群有”,即指现象世界。但中国哲学中,对现象世界之分析不感兴趣。《齐物论注》说:“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此即说“有”,即说与人交接者,一切经验现象皆包括在内。“有”即此世界,即此存在的世界(existing world)。分而言之谓“群有”,总名之曰“天地”(或曰“天”)。当时流行之哲学谓此存在的世界之后有“无”,“有”依赖于“无”,“无”谓“元气”,“有”生于“无”。元气无始无终,而此存在的世界则有始有终。向郭反对此说,认为“有”外更无“无”,只有“有”,无是不存在(notbeing)。“夫有不得变而为无,故一受成形则化尽无期也。”(《田子方注》)受者,无所受之受,即自受也。“有”自受自化,无有尽期。盖“有不得变而为无”,反对“本无之说”也。于此无“变”与“不变”的问题,并非说全体不变而部分变,故下面的注文又说:“化恒新也。”《知北游注》说:
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
此亦不是说“变”与“不变”的问题。“无”指不实在(non-real),而“有”为实在(real),“有”为常有(eternal)。当时流行的“本无”学说或有三种情况:甲、以“无”为“元气”,无始无终,“有”则有始有终,郭象说“无”不得变为“有”,“有”亦不得变为“无”,即是反对此种说法。乙、或以各特殊之“有”因“无”而有,无独立而有待无,郭象亦反对此说,如说:“殊气自有,故能常有,若本无之,而由天赐,则有时而废。”(《则阳注》)“殊气”即“殊物”,《知北游注》谓“阴阳者即所谓物耳”。“殊气自有”,其后并无支持者,若谓其待于“无”;待于“无”则“有时而废”。丙、本无家若王弼,以“无”为全,“有”不能离“无”,全为体,而殊物为用。郭象说体用如一,在反对二截上与王弼同。但王弼“以无为本”,郭象以“有”为本。从“存在”(beingness)上说,王弼只承认“无”,郭象只承认“有”。王弼说“有生于无”,意谓“有”之所以为“有”生于“无”。“有”生,即出于“无”;“有”灭,即入于“无”,“有”有出入,“无”为“天门”,故王弼曰:
门,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与极同体。(《老子注》第六章)
天门谓天下之所从由也,开阖治乱之际也。(《老子注》第十章)
众妙皆从同而出,故曰众妙之门也。(《老子注》第一章)
而《庄子·庚桑楚》亦有说“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于无有”,而郭象注则谓:
此所以明有不能为有,而自有耳,非谓无能为有也。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
说“无”即“不存在”(non-being),谓“无”为“存在”(being)是矛盾的,故“死生出入,皆欻然自尔,未有为之者也。然有聚散隐显,故有出入之名,徒有名耳,竟无出入,门其安在哉?”其所以然者,盖“天门者,万物之都名也”。
郭象只承认现象世界之实在,现象之外再没有东西,一切事物的产生都是无用的,是偶然的,是突然而生的,每个事物都是独立的,所以郭象的学说为多元论。王弼的学说为抽象一元论(abstract monism),而向郭之“崇有”为现象多元论(phenomenal pluralism)。
(二)独化
一切皆自生。贵无者说“有”生于“无”,崇有者说“有”自生。“有”之自生,“有”之自尔,即独化。郭象说:
然则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
独化者,不但是说“有”不待“无”,“有”亦不待“有”,“无”不能生“有”,“有”亦不能生“有”,更推而至极端,“有”亦不能“自生”;不能“自生”者,言无一个“自”生也,只是如此如此,自然而然。
一切皆无待。“有”与“无”、“有”与“有”其间“无际”,或曰“不际”,“不际”即不资于道,道即理。故曰:
不际者,虽有物物之名,直明物之自物耳。物物者竟无物也,际其安在乎?
既明物物者无物,又明物之不能自物,则为之者谁乎哉?皆忽然而自尔耳。(《知北游注》)
其《齐物论注》中也说:
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邪无邪?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之境也。
王弼说“自然”,即“无妄然”,即不得不然,即皆由“理”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道”无待,而“有”皆有待于“道”。郭象则说一切皆“无待”,一切皆自然而然。王弼所用以说“道”的话,郭象则皆用以说“有”,如“无待”、“无名”、“无心”等。王弼与郭象之不同,在于其入手之点不同,王从“无”入手,郭从“有”入手。“无待”、“自尔”等,即无需支持,此皆言“独化”之意也,故《寓言注》谓:“推而极之,则今之所谓有待者,卒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彰矣。”
(三)无先
郭象说“无先”,非仅谓时间上先后之先,盖谓不但无元气(substratum),而且无本体(substance),无绝对(absolute)。此点向秀之说不及郭象彻底。向秀说“有先”,《列子注》所引可证。而郭象说“无先”者,无“无”,无“道”,无“天”也。《知北游注》说:
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乃至无也。既以无矣,又奚为先?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
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易传》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在时间上,“太极”在“两仪”之前,“一”在“二”之前,群有从“一”出,故有先。郭象说阴阳即物,故无有阴阳而无物之时。旧说以为现象世界后有一支持者,郭象否认有此支持者,只说现象之流,故曰“有物无已”。已,出也。据此郭象给“无”、“道”、“天”以新解。
甲、无。“无”即无物(nothing),“既已无矣,又奚能生”,故郭象说:
夫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何哉?明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也。(《在宥注》)
盖谓人们不应把老庄之言看得太死,应求其言之所寄而得其意。郭象给老庄所说之“无”以新意义,亦用“得意忘言”。《大宗师注》中说:
无也,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故夫神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则神矣。功何足有,事何足恃哉?
“无”不能生,“无”不能神,“不生之生”、“不神之神”,即“自然”,即“道”。“无力之力”即“自化”;“不生之生”即“自生”,并非“有”以外另有一个“自然”,另有一“道”,如元气说等。“道”之意义既不同于前人所说,“德”之意义乃亦不同,故曰:
夫无不能生物,而云物得以生,乃所以明物生之自得。任其自得,斯可谓德也。(《天地注》)
前人谓物得之于“道”而生,而“道”即“无”,得“无”以生即“自得”,“德、形、性、命,因变立名,其于自尔一也”。(《天地注》)
乙、道(理)。“无”即“道”之别名也。说“无”是无物(nothing),“无”自不能生,但说“无”是“道”,“道”亦不能生乎?郭象说“道”即“不存在”(nonbeing),无实际性也。前人说“道”,一义为元气(未分),含三(天、地、人)为一之“道”是。又一义,如王弼说,“道”为“全”,“道”独立不倚,周行不殆。王弼说“道”为“存在”(being),而万物则为“依存”(dependent being)。郭象反对元气说,此与王弼同;而在本体论(ontology)上,他又反对贵无而崇有,“有”为“存在”(being),“道”等于“无”,等于“不存在”(nonbeing),“道”非“有”之存在的根据。
“道”即“理”,理者文理也。郭象认为文理即此“有”和彼“有”之间的“分”,“以其知分,故可与言理也”(《缮性注》)。物各有分,分非外铄,乃物本有。所有之“分”,包括物之一切“分”在内,即“至分”或“极”,因其“所禀之分,各有极也”。任其至分,即得其极,即以极为体,曰“体极”。王弼说“体极”,是说“反本”,即“以无为用”,要完全实现全体。向郭说各有其极,“物各有性,性各有极”。“体极”之意固与王弼不同,“体极”即“任其至分,而无毫铢之加”。能行百里者,即行百里,多行或少行一里则非“至好”,“养过其极,以养伤生”。向郭说甲、乙等各完成自己即是“至好”,王弼则以甲、乙等皆须反本。王弼说:“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全国”,郭象则说国家皆有其至分,任其至分,无毫铢之加,即可。
《养生主注》谓,物各有理,庖丁解牛,“既适牛理”,“直寄道理于技”,故“暗与理会”,而神乎技矣。牛是“有”(being),此“有”有其分,牛理因牛而有,犹之木纹因木而有。说“道”是无,是说“道”非实际东西,并非说没有“道”。《大宗师注》中说:
言道之无所不在也。故在高为无高,在深为无深,在久为无久,在老为无老,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
人们可说骨(一物)长或骨大,但人们不能说文理长、文理大,故“道”(或理)“在高为无高,在深为无深”,“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也”。此正言“道”非有(being)、非物(nothing)。《庄子·大宗师》原意以为“道无能也”,意谓无所不能也。盖前人说“道”能生,王弼说“道”能始能成,而郭象于此处注说:“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也。”
丙、天(天地)。前人或以为一切受之于天或受之于天地。天地有二义:一为阴阳(两仪),其表现为上清下浊;一为有意志的宇宙,而天为其主宰。郭象说“天”非实在,非如生万物之气[1],亦非造物主,如说:“天也者,万物之总名也。”(《齐物论注》)“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注》)前人说的“天”或与“无”相当,而郭象说无先、无“无”,故有如此之说也。既言无“无”,自无出入隐显之事,万物自出自入,“天门者,众妙之都名也”。一切自然,一切天然,“自己而然,谓之天然”,此即“天”也。
前人以为“天”为主宰,可以统治一切,然“天”本无,何以统制万物?此向郭不同于前人之处。而王弼以为“无”为全体(whole),以全为先;以“天”为“总名”(sum)者,以部分为先。王弼以为人之性为全体(whole)中所占之一地位,而在向郭学说中以“总名”(sum)中的一部分为人之性。
(四)性分
王弼重“一”,郭象重“多”,故在郭象说“群有”各自独立。王弼之学说为绝对论(absolutism),而郭象之学说为现象实在论。郭象说物各自尔,物各突然而生,掘然而生,亦即是说偶然而生。王弼说物得之于“无”或“道”,物之所得(或性分)离不开“全”,“德”为“道”所命(order),失道而后德,失其母则发裂。郭象说万有各得其得,各物之性非“为某物所命”(ordered by something),而是为自己所“命”(order),故在此种意义上说,“性分”是绝对的。物各有其性分,彼此绝对不同,“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一物有其年龄、大小、形状等等,性分即此等,可分而言之,亦可总而言之。马日行千里,但它绝不能多走一里或少走一里。若其日行九百里,则可说失其性分,虽可说九百里亦在其性分之内。性分为一物之限,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此亦即其极(limit)也。欲全一物,即须全其性。王弼说“全性”须“反本”。郭象则说只须实现其自己,用其自用,不可为(人为),不可造作,不可强制,“恣其性内而无纤芥于分外”,即是“无为”。“无为”者,非谓“放而不乘”,“行不如卧”,而是令马行其所能行。“任性”即“无为”也。就“物各有性,性各有极”说,物各绝对独立。而物各绝对独立,各为中心,此即是无中心,无绝对。我自为独立,但我不能忘记甲乙等(皆自为独立),故不可使人从己,亦不可舍己从人。帝王治天下,在顺民之性也。
(五)不为而相因
因物各自生而不他生,故各有性分,而性分绝对,故万物各不相为使,各不相待,为之则伤生,“均可不为而自化也”。盖物物自分,事事自别,而欲由己以分别之者,不见彼之自别也。无待者,非言大小无别。上下不分,乃谓大小上下皆平等,不能比较。然而事实上,形影不离、唇齿相依,郭象乃说“不为而相因”也。《秋水注》说:
夫天下莫不相与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为,斯东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与为唇齿,唇齿者未尝相为,而唇亡则齿寒。故彼之自为,济我之功弘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无者也。
甲、乙等不能互相影响,若甲受乙影响,则甲非独立之绝对矣。但正因为乙、丙等独立绝对,甲乃为独立绝对;正因为乙、丙等各有性分,甲乃有其性分。若万物相待或相为使,则万物反而不能相因,“相因之功,莫若独化之至也”。故《齐物论注》中说:
夫以形相对,则大山大于秋毫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
《逍遥游注》说:“天地者万物之总名。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也。”“天”之存在(existence)是没有的,不过是万物之总名。从体上说,天地以万物为体,即无体之意思。但从另一方面讲,“天”虽“无物”,而从“天道”、“天理”、“天然”方面讲,乃有深意在内。群有都是自然而生,即万物以“自然”为正,“天”(“天道”等)指“自然”突然、独化之理,即“不为而自然”,即“莫适为天”、“玄冥之天”也。从实际(practice)方面说,“天”是“无物”,从理论(theory)方面说,“天”又很重要。盖物各自通,则同于大通;物各自得,同于一得。“理虽万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为一也”。是非死生,万物万化,荡然为一,是至理也。群有虽各自独立,然彼我相因,形影俱生,盖彼此无待而玄合也。天地万物不可一日相无,故曰:“万物莫不皆得,则天地通。”“道”无所不在,故无方、无迹,而所在皆无也。
七、独化于玄冥之境
魏晋玄学有两派,一派主“无”,以无为本,以王弼为代表;另一派在形上学上主“有”,群有乃自生,此乃以“有”为独立之存在,而另外无本,以郭象为代表。经验上的现象没有另外使之者,就是说无本。总之,崇无者以为万物之本为“无”,崇有者认为万物乃自生,而另外无本。然郭象虽不崇“无”,亦常讲“无”与“玄冥”。他所谓之“无”,并不是本体,乃是万物之原则(principle),万物以此原则而生,万物的原则就是“自生”、“自然”、“自尔”,一切有(群有)都是独化。既没有“无”作其本体,也不能有另外的原因使其“自生”,他自己也不能使其“自”生,而是突然而生,所以“独化”是最高原则。可见“独化”或有三义:甲、“自然”——即“自生”,无物使其生,独自而然,独自而化;乙、多元(而变化)。王弼之学说为一元,“天”为全一;而郭象以为“天”为多元,“天”乃万物之总名也;丙、不为而相因。
郭象说“独化”,“有”不待“无”,“天”不过是万物之总名,则“天”为“未有限”(不限,indefinite),这种说法甚浪漫(romantic)。又因万物各自尔,各有性分,各有方,故宇宙(天)无方。万物各有性分,性不可逃。一物无性分前,完全不受决定,一有性分,即绝对受决定。一物为什么有性分,为什么留一方或滞一方,则为偶然的。王弼说一切皆决定,皆有其理,皆受因果律支配。郭象说一切皆“自然”,“自然”有偶然义,与王弼异,就这方面说,其说甚崇自由。(范缜《神灭论》主“自然”而破因果,即向郭之说也。向郭之说南朝受其影响极大,李轨、李充皆其例。)因物各有性分,性分绝对;就其“物各有性”、性分绝对方面说,一切平等,故一切相齐或相夷。上述三义即说“未限定”、“无分”、“平等”的世界即玄冥之境。玄,同也;冥,没也。独化,即谓“自然”也。“自然”之一意义为偶然,春风吹起花片,花片各落于何处全为偶然,全是自由的。但花片一落地,即受决定。人各有其性分,性分不可逃,是决定的一面。但若能反于“天”(天然),即顺物或任物,如此则“均于自得”,即逍遥也。从玄冥之境一方面说,“无莫为天”,“无适”即“自由”,即偶然。万物独化,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独化于玄冥之境者为能大顺。向郭之说反对嵇康、阮籍等绝对放任而忽略名教之说,而同时真得放任之精神。
向郭以其说为“内圣外王之道”。王在方内,圣居方外,方外即无方也,未有游于内而不冥于外者也。稷契巢许或为王佐或为外臣,但皆俗中之一物。真正的逍遥非自了而已,非自得而已。唯圣人为尧,为能均于自得,为能两顺之。前者为有待之逍遥,自足自通;后者为无待之逍遥,至足大通,无己无功。轻妙如列子,尚有待也。无待之人则“遗彼忘我,冥于群异,异方同得,而我无功名”。故《逍遥游注》说:
虽列子之轻妙,犹不能以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有待,然后逍遥耳。……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自通而已哉!
若逍遥而出于有方,则非无待也。圣人应为帝王,无方无迹。能齐物逍遥者,为能养生,德充于内,应物于外,为能逍遥人间,为万世之人师,而应为帝王。郭象说放任,不但行为放任,且心胸放达也。放任直须从根柢放任起,从性命、从本上放任起。郭象综合当时各种学说,成一大系统,在中国哲学史上放一异彩也。
八、支道林“即色义”
向郭说逍遥在全性安分,即完全自得,安己之分,须不舍己从人,而同时又不强人从己,然此论亦有许多困难。在政治上,郭象说内圣者必须外王,然外王者治人,而郭说圣人治天下在顺而不助,此是消极也。但政治似乎总有积极意义,圣人不但自通,且能使万物均于自得。若谓大通同得为逍遥,则仅仅自得似非逍遥。支道林乃修正向郭之说,惟“至足”为逍遥,而“自足”则非,故曰:“夫圣人也,览通群妙,凝神玄冥,灵虚响应,感通无方。”圣人智慧具足,故能览通群妙;其体虚寂,故能感应无方。万物皆备于我,我与天地合德,故为至足,故“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若限于一方,只是自足,只能称为“自了汉”。支道林之说,为向郭逍遥说之修正,只说无待之逍遥。
支道林之说,就神方面说,说逍遥义;而就色方面说,说即色义。其《即色论》中说:
吾以为,即色是空,非色灭空,此斯言至矣。何者,夫色之性,色不自色,虽色而空。
常说群有之后有一“无”,支道林说即色,无“无”,只有“色”。“色”无自性,即色而空,非色灭才叫“空”。色无自性,无一个“自色”者。支道林之说,佛教中原有,但亦与向郭义通。郭象《知北游注》谓“物物者无物,物自物耳”,又谓“既明物物者无物,又明物之不能自物”,一切皆自尔,其外无造物者,其后又无一本体。支道林之说盖为向郭之说加上佛教意义也。
(原载《燕园论学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
[1] 向来以“天”为“大块”,故郭象《齐物论注》谓:“大块者,无物也。夫噫气者,岂有物哉?气块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块然而自生,则块然之体大矣。故遂以大块为名。”《释文》谓“大块”,“或以为无,或以为元气”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