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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哲学界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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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心论之继续发展实证主义新实在论

康德、黑格耳以后的欧洲哲学界,很混乱而缺少十分伟大的创造人物。主潮自然仍是康德、黑格耳唯心论哲学的余波,大抵在德国本部多半发挥康德,在德国以外的国家(意、英、美等)多半发挥黑格耳。此外是由自然科学发达后而产生的实证主义的一系(其中有来自数学的,有来自物理学的,有来自生物学的,有来自社会学的),以及新实在论的一系。唯心论、实证主义、新实在论,三者虽有鼎足而立之势,但是要就哲学的精神(重推理过程、重系统、带有个人色彩)而论,实证主义的哲学味太薄弱;要就历史的长短而论,新实在论的资格也还太浅;所以唯心论几若独尊,也就毫不足怪了。

在唯心论的笼罩下,又可以分为两系。一系是康德,一系是黑格耳。

在康德系中,又可分为三方面:一是康德哲学之自然发展,二是“康德学派”,三是“新康德派”。

康德哲学最吸引人处,是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于“物之自身”之存而不论,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却又将已闭之门微微小启,在《判断力批判》中则更提示人对理论与实践有一可渡越之桥梁,这样“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光景,是最要后人绞尽脑汁,气喘力竭以赴之的。康德给人的问题是“物之自身”到底是什么:菲希特猜是“自我”;黑格耳猜是“理性”;谢林猜了两次,第一次猜是在自我与非我之上的“绝对”,第二次猜是“原始意志”。顺了这个线索继续猜下去的就是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

叔本华生于一七八八年,卒于一八六〇年,曾听过菲希特的讲。他说,自我不只为主体而且为客体,客观世界实皆着我之色彩,为我所有。为自我之基本者即意志(will)而非思想。树欲得阳光,故直立;鸟欲飞翔,故有翼。水则欲泻,物则欲倾,化合之物则欲拒欲迎,整个宇宙实一意志之化身。且意志无休歇,故睡眠中犹见,此即梦所由来。但是意志是什么呢?叔本华却不再去追究。即叔本华上面所论,也只承认是论现象,只是论意志的表现而已,因意志为一切生物之源,故亦为所有罪恶之薮。历史中充满杀掳奸诈,倘读一页,即可知其全貌。生命愈进化,苦恼亦愈增。最好是消灭生命,归于涅槃。

叔本华可谓极端悲观主义者。但是后来却有一位最爱读叔本华之文者,(在方见其著作之一句时,即已决定当一气读其全书)重把生活强烈地肯定了,这就是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尼采生于一八四四年,卒于一九〇〇年。他说文化有两种,一种是带奥尼细阿斯 173 (Dionysos)型,一种是阿坡罗 174 (Apollo)型。前者是爆发的、生命力的。后者是调和的、形式的。前者即权力意志的表现,乃一种生机原理。人必须发展权力,进化不能至人而止,须更前进,作超人(Uebermensch)!他主张强者的道德,反对怜悯;因为反对怜悯,又痛击基督教。德国近年来的政治动态,实有尼采很深的影子。叔本华、尼采是康德哲学的自然发展,虽然尼采很骂康德!

在叔本华死的时候,德国思想界曾一时为自然主义所弥漫。于是有人唱“返归康德”的论调,当时有里布曼 175 (Liebmann),于一八六五年出版《康德及其继承人物》(Kant und die Epigonen),每章之末,都以“所以我们必须回到康德”(Also muss auf Kant zuruekgegangen werden)作结。但最有力量的人物却是朗格(Albert Lange)。朗格生于一八二八年,卒于一八七五年。他于一八六六年出版《唯物论史》(Geschichte des Materialismus),这是一本讲唯物论历史的最大名著,虽然他的初意是反对唯物论的。对所反对的东西而仍能加以虚心、彻底的研究,这是德国学者的最可敬爱处。他说唯物论的最大缺点是在不能解释“多”何以可以生“一”——为什么许多原子合拢来可以产生一个“自我”呢?这是唯物论的难题 176 。朗格以为假若唯物论只以一种科学方法而止,不想成一种形上学系统,那是可以同意的,倘越此一步,就不能首肯了。他说,范畴不能用于经验之外。又说,物质不过是心灵上的一种“表相”(Vorstellungsbild),换言之,即“观念”而已,所以,真理究竟是在唯心论一面而不在唯物论一面了。这一派人是所谓“康德学派”。

康德学派遵守康德教训,以为“物之自身”是不可知的。但对由“物之自身”而构成一种形上学之企图却仍没放弃,所以对“物之自身”继续有人猜是理性,有人猜是意志,有人猜是感情(都是循了康德三批判的圈子走)等了。此后却另有一批学者出来,以为不单“物之自身”不可知,即由“物之自身”而构成一种形上学之企图亦当中止。哲学不当问理性、意志、感情之“实在”问题,却当恪遵康德批评方法,只研究各种科学之“先验的范畴”问题。持这个立场的,是为“新康德派”。新康德派中又分“马堡学派”和“西南学派”,马堡学派(Marburg Schule)以德国中部之马堡大学为中心,其人物有寇亨 [177] (Hermann Cohen),寇亨生于一八四二年,卒于一九一八年;有纳托尔普(Paul Natorp),纳托尔普生于一八四五年,卒于一九二四年。寇亨以为哲学乃具有先验的创造活动力的理性之学。理性作用有三方面,即思想、意志和情感。三者却各以先验的创造活动为本质,而以理性之创造活动联合之。理性活动的产物为文化(Kultur),故哲学亦可谓为体系的文化学。纳托尔普则以为自然科学尚有未完之业,此即超经验而位居实然之上者之应然的领域,此乃伦理学所有事。社会由理性而成,个人唯在有组织之社会中始获得其真正兴趣与存在理由。所以纳托尔普有唯心论的社会主义者之称。在教育方面是颇有影响的。

“西南学派”(Südwest Schule)或称“巴登学派”(Badlener Schule),是以德国西南部几个大学为中心而成立的,领袖是温德尔班特 [178] (Wilhelm Windelband)。温德尔班特生于一八四八年,卒于一九一五年。他说价值有三种,一是逻辑价值,二是伦理价值,三是审美价值。在逻辑价值中,他讲到真理并非观念与事实之相符,却是对一般的“逻辑意识”之满足。在伦理价值中,他讲到社会意志对个人之要求成为“责任意识”,社会意志的表现即文化,所以每人都应当参与于其中。在审美价值中,他讲到“审美意识”,审美意识即脱离需要、欲望、意志等而获得自由者是。伦理价值和审美价值尤居逻辑价值之上。价值意识之来源为良心(Gewissen),价值之标准为规范(Norm)。规范是普遍的、先验的、绝对不变的,此为认识、道德、艺术所由立。人称温德尔班特一派的哲学为价值哲学。继温德尔班特者有里克尔特 [179] (Heinrich Rickert),里克尔特尤致力于将“实然”归于“应然”,力主以文化史为哲学最后目标之说;又有逖尔泰 [180] (Wilhelm Dilthey)以“世界观”(Weltanschauung)为“生命总体”(Lebenszusammenhang)之化身,提出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之不同,前者基于“认识”(Erkennen),后者基于“理解”(Verstehen),唯由后者始能把握生命之本质,始能了然世界观之诸种形式,逖尔泰亦是走到历史方面去的。由逖尔泰思想之形上学的含义而发挥的则是奥伊铿 [181] (Rudolf Eucken),他说精神的本质即作为在征阻力,取胜利。

以上是康德哲学在德国国内的发展情形。

在国外发展的情形则以法国为最著。法国的康德学者有雷奴维耶 [182] (Renouvier),雷奴维耶生于一八一五年,卒于一九〇三年。他主张的是现象主义(Phenomenalism)。他说哲学应如科学然只究假象而避本质。我们所直接认知者只有特殊现象,即所谓表象(Representation)是在伦理方面,他说人与宇宙有一种契约存在,唯接纳宇宙之要求(即在其道德本性中所显示者)者,始有权利望宇宙满足其要求,雷奴维耶之后有柏格森(Henri Bergson),柏格森生于一八五九年,是现存的世界大哲学家之一 [183] 。柏格森否认科学有涉及“实在”的权利,这是他显然受着康德思想的影响处 [184] 。他说科学以宇宙为死物,哲学则以宇宙为有生命之物,“实体”须用直觉知之,理智是枉然的。他又以为物质与意识是不同的,意识是记忆之总和,又永久在创新,若川流不息然;物质则为一种阻碍,但也是一种工具,倘若没有物质,“生命力的冲动”(elan vital)便无从表现了。“生命力的冲动”对于物质是征服的,倘若被征服,便变为机械性,遂就是所有笑料之所由来。神不是已成的,神是永无止息的生命,神是永无止息的活动与自由!

黑格耳系的思想,在德国国内是远不如在国外活跃的,德国的黑格耳派曾有左右之分,左派走入唯物论里去,先是有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他著有《基督教之本质》(Das Wesen des Christentums),说宗教不过是人类欲望的反映,于是把神的天国破坏了;又说“人吃什么就是什么”(Mann ist was er isst),人的神秘也拆穿了。之后有马克思(Karl Marx),马克思生于一八一八年,卒于一八八三年。他在一八六七年(即中国清同治六年,时中山先生已两岁)出版《资本论》(Das Kapital),这是近代社会主义者的一种经典。他采取了黑格耳的历史哲学的形式,却用经济发展解释之,他又采取了黑格耳的辩证法,但却用阶级斗争代替了观念上的对立。这一派哲学现在继续发展于苏联。

当黑格耳思想发展于意大利,便有了当代的大哲学家之一——克罗采 [185] (Benedetto Croce)。克罗采生于一八六六年。他的系统为精神哲学,主意识即实体。他把意识的生活分为二部分,一部分是理论,理论中又分直觉与理智;一部分是实践,实践中又分为效用与道德,凡是后者皆以前者为基础而包括之,例如实践即以理论为基础,而理论中之理智更以直觉为基础;而实践中之道德则以效用为基础。以后者包前者,而不能反之,故有效用的未必即道德。但道德的则必有效用。在克罗采系统中,对于直觉的一方面,也就是美学的一方面,最为精彩。他说直觉即表现,直觉自身即已为一种艺术活动,所谓艺术家不过直觉非常清楚而明确,又能将这直觉予以物质的实现的人而已。他又主哲学即史学之说,到了他的弟子甄提尔 [186] (Giovanni Gentile),更谓历史与精神的创造活动乃是一事。他们师徒二人都先后负意大利教育部长之责,他们的思想就是现在意大利“法西斯蒂主义” [187] (Fascism)之哲学基础。

黑格耳思想又发展于英国。英国本是以实证主义为传统的国家,但因为诗人寇尔列治 [188] (Coleridge)、批评家喀莱尔 [189] (Thomas Carlyle)的介绍,德国唯心论也输入了。英国的黑格耳派以格林(T. H. Green)和布拉德莱(F. H. Bradley)为最著。传入英之后,不久即传入美,美国的黑格耳派以罗哀司 [190] (Josiah Royce)为巨擘。

与康德黑格耳的唯心论巨潮相抗衡的是由自然科学发展而来的实证主义。此中由数学来的有法国的朋卡累 [191] (Henri Poincaré),他生于一八八六年 [192] ,卒于一九一二年,是企图对科学中之推理(如表现于数学中者)、形式(牛顿式的物理不过许多可能的系统中之一种排列形式,而爱因斯坦的即系另一种排列形式)、实验(在多种可能性中,最后须以受实验的证实为取舍标准)三方面作调和者。他以为所谓科学全景,实应包括此三方面。他又由数学的归纳法,证明普遍而先验的真理系来自直觉。这都是他的贡献。

由物理学而来的有德国的马哈 [193] (Ernst Mach),他生于一八三八年,卒于一九一六年,持有益于科学者亦必有益于哲学之说,又为心与物找一共同基础,即感觉,例如“色”,就其靠光源论是物的,就其靠人眼之网膜论是心的,此感觉本身则无所谓物,亦无所谓心。他更指出科学目的在求思想经济,这也是常为人称道的。

由生物学而来的当推英国达尔文(Charles Darwin),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德国赫克尔 [194] (Ernst Haeckel)。达尔文生于一八〇九年,卒于一八八二年。他那划时代的著作《物种原始》 [195] (Origin of Species)出版于一八五九年(中国清咸丰九年,是英法联军烧圆明园的前一年,中国许多近代人物如严复、林纾、康有为等都已出世了)。他主要的学说是物竞天择,优胜劣败。斯宾塞的进化论几乎是独立发展的,但与达尔文不谋而同。他予进化论以更确切的定义,他说进化是由不确定、单纯而趋于确定、复杂。他又企图调和先验与经验之说,以为就个人看,或者有许多事是先验的,但就整个种族看,那许多事也许是由祖先经验来的。赫克尔则排斥“物之自身”,以为其存在与否实不可知,而自倡一种自然的一元论哲学。他有二大原理,一为物质与能力不灭原理;二为普遍进化原理。所谓普遍进化原理即谓生命来自理化现象,由原形质(Protoplasm)而精神质(Psychoplasm),以达于神经质(Neuroplasm),宇宙为二原则所统治,无所谓神、灵魂以及自由意志,真理唯在自然中!美国的哲学家詹姆士 [196] (W. James),杜威(John Dewey),都是多少基于斯宾塞的进化论而发展的。

由社会学而来的,当推法国孔德(Auguste Comte),孔德以一七八九年生 [197] ,以一八五七年卒。他说人类思想经过三期,一是神学期,二是形上学期,三是实证期。各种科学也都经过这样的三个段落,科学愈复杂则进至实证期愈难。所以现在还有好几种科学仍然在形上学状态,甚而神学状态。科学的分类应当以复杂性递增、普遍性递减为标准。这样数学是第一层,由此而上是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居顶端者则为社会学,一俟社会学也实证化,各种科学的总和(即哲学)也就变为实证的了。实证论之目的在使各特殊科学皆哲学化,而哲学又科学化。孔德的思想在法国势力很大,他的看法是在自然科学刚发达时应有的产物,现在人们对哲学的性质及课题都较为清楚了,已少有人欲将科学、哲学混而为一。

在实证主义之外,又不属于唯心论的,是新实在论派。新实在论派的主旨是于知觉中承认物质的存在物,于思想中承认逻辑的存在物。此派可以当代罗素(Russell)为代表。他们对于物质的看法,是发生于时空中的“事件”而已,这样免除了过去的呆滞性,也免除了和心灵对待的意味。这派发达于英美,在德奥与之遥为声援者则有迈农格 [198] (A. Meinong)之“对象说”(Gegenstandstheorie),胡塞尔(E. Husserl)之“现象学”(Phaenomenologie)。中国现代哲学界中,服膺英美的新实在论者颇多。

现在把最近的哲学趋势叙述完了,我不能不追加上三个注语:一是现代的每家哲学往往吸收甚杂,互有影响,上面的分法,当然不必太泥;二是上面的叙述着眼在各家哲学之主要的来源,并非否认其他影响;三是纯粹谈康德、黑格耳的哲学家虽似渐少(这是因为谈得腻了!),但是他们的精神侵入各种学术,尤其是精神科学中之历史、政治、经济、艺术论等或重发展(黑格耳),或重范畴(康德),那作用之大,却绝不是寻常数学可以计量的。所以,康德、黑格耳实在仍是近代欧洲思潮的重心!这是为眩于新奇的人所容易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