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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与侦探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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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小说犯罪事件的固定布局、理想形态是,尽可能以不可思议、神秘、超自然为开端;而结局须以毫无漏洞的合理解释告终。民族学与神秘学是这两种要素中神秘的层面;而戏法则是理性主义的层面,各有其密切的关系。

关于magic这个词汇,有三项明显与其关系匪浅的学问及技术。第一是以民族学为核心项目的咒术(magic)。民族学算是一种研究散见于古代史,或现存原始种族施行的咒术、咒物崇拜等等的学问,与magic关系匪浅;第二是以神秘学(occultism)为核心主题的magic。这并非正统的科学,虽然对神秘主义者而言,这是一种学问,研究对象是一切魔术性的现象;第三是戏法(魔术)的magic。

虽然民族学与神秘学的魔术,研究态度截然不同,但内容却有许多主题重叠。咒法、咒力、咒符、护符、占卜、咒物崇拜、巫医等,以上皆是两者共通的项目。两者不同之处只在于,民族学是客观地观察研究这些项目的纯科学;而神秘学则是一种研究这些,类似宗教的(糟糕来说是迷信的)学问。

此外民族学把现存原始种族当作最重要的研究对象;神秘学则几乎对此不感兴趣。虽然在古代,神秘学被当作宗教或科学般的重视;但到了近代,却是一种从宗教、科学中排除,非合法的信仰或学问(目前为止还是有进步与发现)的集合。

戏法(魔术)在目前是一种舞台艺术,但其实它和民族学的咒术、神秘学的魔术同出一源。古代史留传的原始种族间施行的咒术,以及巫医一类的事,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一种魔术。甚至像基督教圣经中留传的奇迹,在某种情况下也可以用魔术来解释。若我们追溯到古代,戏法的起源自古时的原始咒术开始,与所有伪宗教的迷惑、中世纪的巫术或炼金术等等都有所相关;在日本的开端则是《书纪》中所记载的,从大陆远渡而来的咒禁师亦即咒师,他们也兼行巫医与杂技戏法。这些浪民傀儡师,以及中古时期流行的放下僧等等,可说是日本戏法、杂技的祖先。

可是,现代的魔术与民族学的研究对象或神秘学的信仰不同,一点也没有神秘性、咒术性。虽然他们把这种东西伪装成煞有其事,来引起观众的好奇心,但这个技术绝对不脱离理性主义。虽然同出一源,但神秘主义只处理超科学;魔术则限于科学的手法。事实上,因为咒法与戏法断绝关系,魔术成为近代理性主义世界的产物,同时也失去了古时候神秘的魅力。

在知名的印度戏法中,有个传说是扔掷一条绳子直立于空中,一名少年往上攀爬至高空中云云。这是广为流传的旅行者亲眼所见的经验谈,但在我所看过的戏法书中,虽然大致上都提过这件事,却一致认为这个把戏来历不明,应该是虚构的传说。我想这算是神秘主义与魔术之间画的界线吧。其他的印度戏法,例如在观众眼前让芒果的种子变成树,开花结果;埋在地下深处几十天还活着等等,无论哪一本戏法书都载明了内幕,理性上可能办到。

与此关联,神秘主义的书籍记载着以下这种极度不可思议的故事:1898年,在印度的某都市,英国人要拆掉一座古老寺院的塔,正在进行这份差事时,发现塔的地下圣地安放着一具石棺。英国人技师要印度僧打开石棺,发现石棺中躺着一具宛如木乃伊的尸体。技师问这是木乃伊吗?僧侣摇头答道:“这不是死人,只不过是进入深层睡眠而已。”技师否定说:“太愚蠢了。”僧侣却充满自信地回答:“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们印度人拥有灵力,即使被长期埋葬也绝不会死。最后你也会明白的。”数日后,僧侣们持续庄严肃穆的为死者觉醒念经,长达十二小时。然后石棺内的木乃伊复活了,一星期后判若两人地变成健康的身体。而且,根据密封在石棺里的莎草纸文件记载,这名男子睡了长达二十二个世纪。根据记载,又过了两年后,这位古代睡眠者聚集众人,拿出一条长绳,把一端高高扔上天空,接着绳子立刻直立得像根竹竿,他沿着那条绳索攀登到天空,就这样消失踪影。其他还有神秘主义大师伊莉·斯塔尔的著作《实存的神秘》等等,有趣的实例不胜枚举,现在无暇一一提及。

侦探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是魔术文学,当然与这三个领域的魔术有关。侦探小说的趣味由神秘与理性主义这两种要素组合而成。侦探小说犯罪事件的固定布局、理想形态是,尽可能以不可思议、神秘、超自然为开端;而结局须以毫无漏洞的合理解释告终。民族学与神秘学是这两种要素中神秘的层面;而戏法则是理性主义的层面,各有其密切的关系。

民族学先暂时不谈,关于戏法与侦探小说的关系,我也有许多感想,但碍于篇幅有限容我改日再谈,这里我想稍微写写神秘主义与侦探小说的近亲关系。

现在西方非常流行神秘主义。神秘主义也分很多种类,从极其严谨的,到通俗的判断命运,各种著作的出版相当可观。把通俗杂志、搜集旧邮票的型录等等摊开来看,会发现许多传授神秘主义的书籍广告。西方的理性主义背后竟然附着如此强烈的根底,真是有趣。1912年艾伯特·凯利尔这位精通此道的学者,发表《神秘学书目》这本各册600页共三卷的大作,其中收录了一万两千笔神秘学书目解题。当然这里面并不包含低俗的红本。

随意地列举神秘学包含的主要议题,以占星术为首,除了一切与占卜相关的之外,低阶魔法(low magic)方面有巫术、恶魔学、吸血鬼、死者再现、黑魔法、一切咒符、一切护符、魔杖(Rhabdomancy)、魔书、魔镜等等;高阶魔法(high magic)方面则是炼金术、神秘哲学、神秘数学、神秘语学、塔罗牌等等。还有一切的心灵学,也就是降灵术、奇迹研究、心灵磁力、催眠术、巫医(神秘医术)、心灵感应、千里眼、双重人格(分身现象)、梦游、附身等等。

如前述所说,侦探小说在解谜方面的素材经常会利用各种神秘学的主题,这类神秘主义作家中最著名的,日本该算是小栗虫太郎;西方则是狄克森·卡尔。可是这两人在根本上有差异。虫太郎过度热衷于神秘主义,往往脱离理性主义落入超乎逻辑的情况;卡尔则是单单利用神秘学而已,解决谜题靠的还是常人的逻辑、形式逻辑。就推理小说而言,卡尔略胜一筹;而以天才的层面来说,虫太郎更算是天才型。

读者都知道虫太郎的作品是如何充满神秘的素材,因此这里我仅就卡尔的作品举例说明两三个例子。

1934年的作品《宝剑八》(The Eight of Swords),故事叙述一张画有“宝剑八”的塔罗牌卡片掉在被杀的人身边,赋予整部小说奇异剧情的神秘性。卡尔并未在此部作品中详细说明塔罗牌,但根据其他的神秘学书籍简单来解说,塔罗牌有埃及塔罗、印度塔罗、意大利塔罗、法国马赛塔罗、吉卜赛塔罗等,而卡尔用的则是流传最普遍,起源于埃及的伊特拉(Etteilla)塔罗内的一张小塔罗牌,“宝剑八”的牌面画着八把剑排成鲤鱼旗风车的形状,中央有一条横线呈现在水面上。这张牌在判断命运的意义是,财产的公平分配、遗嘱赠与、少女、矿物等。

塔罗牌也可以当作一般的扑克牌来玩,虽然也用于判断命运,但本来的意思相当难解,因此许多学者发表了相关考证。简单来说,塔罗牌也有类似周易算术的意义,有象征的理念与法则,把全宇宙压缩于这七十八张卡牌中。每张牌面上都有奇怪的象征画(例如伊特拉大塔罗的一张牌上,画着一个人单脚被绳子绑在树上倒挂,类似宗教审判的拷问图),并写着文字与数字,这些图文与神秘哲学、神秘语学、神秘数学相关,象征宇宙的真理,事先暗示事物的变化,有预言命运的作用。

1935年的作品《瘟疫庄谋杀案(The Plague Court Murders)》中,心灵术者与少年灵媒以重要人物的角色登场,心灵实验的场面占了全篇故事的大部分。此外这部作品使用被附身的房子(鬼屋,haunted house)作为密室杀人的地点。这是卡尔的诸多作品中,神秘学色彩最浓厚的作品。

1937年的作品《孔雀羽谋杀案》(The Peacock Feather Murders),描写的是神秘宗教被罪犯当作一项谜题诡计。这是使用十个咖啡杯与孔雀羽毛图样桌巾的秘密仪式。

1939年的作品《警告读者》(The Reader Is Warned)中,一名混血儿接受了非洲原始种族的巫医之血,他以心灵读心术大师的身份登场,是故事的重要人物。这名人物宣告意念波这种心灵力量可以进行远距杀人,剧情叙述按照他的预言接连发生奇怪的杀人事件,带着奇异的神秘色彩。可是破案绝对不神秘,这是极为合理的物理性诡计所造成。如同书名所示,作者是为了挑战这个才写成侦探小说。

其他例如《魔术灯谋杀案》(The Punch And Judy Murders)以凝视光点为手段催眠自己形成心灵感应;《青铜神灯的诅咒》(The Curse of The Bronze Lamp)则是有人因挖掘埃及古墓遭到诅咒而消失的奇迹;《三口棺材》(The Three Cofi ns)中则有魔术研究家、吸血鬼传说,以及黑魔法;《夜行》(It Walks By Night)中则有最奇怪的附身狼人(werewolf);《弓弦城谋杀案》(The Bowstring Murders)则有古代铠甲的护具神秘飞行;《唤醒死者》(To Wake The Dead)则描写了死者再次出现的神秘。

可是,这类作家并不限于卡尔或虫太郎一人。自坡(《金甲虫》)、道尔[《魔鬼的脚探案》(The Adventure of the Devil's Foot)与其他]、柯林斯(William Wilkie Collins)[《月光石》(The Moonstone)]以来,大多数的侦探小说或多或少都带有神秘学要素。只要侦探小说无法舍弃探索神秘的兴趣,侦探小说与神秘主义就有非常密切的亲属关系。

谈到侦探小说与神秘学的关系时,还有一个不可遗漏的话题:那就是柯南·道尔与心灵学的议题。

我在十多年以前,曾经饱览过欧里佛·洛兹、弗拉马利翁,以及其他著名的心灵学研究书。当时虽然我看过道尔有关灵异照片的著作,让我非常向往死而复生,或是与其他世界通讯之类的事,但他的实验方法是,在黑暗中聆听死者的声音,或是死者现身、桌子飘浮在空中,以及亡灵出现在感光底片玻璃板的显影上,这些所谓的灵异现象,总让我觉得无法相信。

比起道尔的这些著作,后来我读了美国的大魔术师胡迪尼揭露灵媒诡计的故事,觉得有趣多了。(康乃尔著《胡迪尼的秘密》)

据说胡迪尼有一次因为魔术的把戏,和真正的灵媒表演同样的事,在心灵学者们面前做这个实验,而柯南·道尔也看了这实验,发表过论文认为胡迪尼是优秀的灵媒(收录于最后的著作《未知的世界的一端》)。结果我蔑视道尔的心灵信仰;对胡迪尼的理性主义抱有好感,但最近我读了一遍道尔晚年的挚友,神学博士约翰·拉蒙德先生的著作《柯南·道尔的回忆》,总算对道尔的本意稍微了解一些,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取笑他的奇特信仰。

道尔的心灵研究绝非闲散老人的好奇消遣。他对于死后世界存在的信仰也并非到了晚年才突然有兴趣,打从三十年前开始,他就对这个议题抱持疑问,以充分怀疑的态度,一边执笔侦探小说的同时,私下涉猎自古以来的文献,持续研究。

到了晚年,他终于能摆脱怀疑,确信有死后世界存在,一旦有所坚信,他就以满怀热忱,努力宣扬这个新思想。他可以说是新宗教、新哲学的使徒,这个运动的领导者。

为了解释这个信念,他写了十二册的著作,并向无数的报章杂志投稿,欧洲各国自不在话下,甚至周游美洲、非洲,充满热情地四处演讲,以广播放送,把演说录制成唱片,最终还仿效圣经贩卖所,甚至经营起心灵学书籍贩卖所。他亲自站在店头,甚至穿件衬衫老态龙钟地帮忙发送,直到临终也是因为身为这个运动的斗士而过劳病死。

这里我看待道尔并非一个年老昏聩的老人,而是一位为了救济人类的理想而不懈奋斗的热血汉子。

《新青年》昭和二十一年(1946)十月号

追记

和魔术因缘深厚的侦探小说,除了卡尔以外,还有“密室诡计”章节中记录的克莱顿·劳森,他的主角侦探是大魔术师马里尼。还有一位不能漏写的古魔术作家,那就是美国的吉利特·伯吉斯(GelletBurgess),他的短篇集《神秘大师》(The Master of Mysteries)的主角阿斯托罗(Astro)侦探是神秘主义的大师。他是一位以看手相、占卜为职业,穿着奇特的东洋服装,凝视水晶球的名家。然后他会靠着占卜谎称猜中罪犯,实际上却以极为合理的奇特智慧与推理揭穿罪犯。

伯吉斯的这部短篇集于1912年匿名出版,而魔术师伯吉斯则透过暗号诗把自己的名字漂亮地藏在了目录中。把该书收录的二十四篇短篇题目依序拣首字母来看,就是THE AUTHOR IS GELETT BURGESS(此书作者为吉利特·伯吉斯)。此外依序把题目的最后一个字母挑出来,就是FALSE TO LIFE AND FALES TO ART(不忠于生活,不忠于艺术),他算是魔术师奎因的前辈了。

昭和二十二年(1947)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