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怿堂先生小传
怿堂先生姓贾氏,讳延泰,字开之。先世自莱阳迁故城,衣冠蕃衍,遂为望族。先生赋质最颖异,承借家学,刻志诵读,然恬淡沉静出于天性,视雕华之士以声誉相驰骤,意泊如也。
雍正壬子,举于乡,无矜色;既连上公车不第,亦无抑郁之色。年渐长,思以捧檄娱老亲,乃援例为中书舍人。舍人虽闲曹,然密迩政府,又职司翰墨,与词林气类最相近,文酒宴谈易于款洽。先生独落落穆穆,公事以外无所预。退食以后,惟与山人、衲子斗茗敲枰,门外几无车马迹。旧交有通显者招往见,唯唯不拒,亦竟不赴约。宦数载,以亲老乞假归,色养之暇,莳花种竹,啸咏一室。恒手自煮茗以为乐,若不知居城市中者。迨养亲事毕,或劝以补官。先生谢曰:“吾性疏慵,即为官亦无益于世事。况行年六十,日就衰颓!显亲报国付诸子孙,吾不能白发出山矣。”自是以后,惟杜门训子侄,时时以书史自娱。兴会所至,间亦赋诗、摹帖。诗,风格多近西昆,而能独得温厚之意;书,初仿欧阳信本,继仿松雪,能以劲婉驿骑两家。然均不多作,寄意而已。惟喜钞书,每得善本,且诵且录,恒漏下数刻不能止。自少至老如一日,属纩之际,犹喃喃作诵书声也。平生胸怀萧散,衣食不甚择美恶,亦不问家人生产事,似不知马几足者。顾于《九章算术》,推究至精,于旧法多所增损,往往出古人意想外。乃知研桑心计非所不能,特性不好耳。甲辰正月,遘微疾,遂奄然逝,年七十有四。
平时尝诫诸子曰:“今之送死者,吾惑焉。彼勋业、文章固足以垂不朽,其他往往奔走大人先生之门,丐一言以为光宠。试覆而射之,则书撰人姓名与所以称道其亲者,可忖而得也。夫亲无其实而貌以名,与貌他人何以异?余老矣,异日必无以谀墓之文诬我。”故诸子于先生之葬,不敢乞人为墓志,即先生之志趣可想矣。
论曰:《明儒学案》,先生曾祖所刊也。先生口不讲学,而制行不愧古君子,是真讲学者也。平生不屑屑于名利,殆所谓能见其大欤?呜呼,恒情乌足以测之!
怡轩老人传
怡轩老人,从兄懋园之别号也。兄以乾隆丁卯,举于乡;丁丑,成进士。官中书舍人者八年,以省亲乞归,体羸善病,遂不复仕宦。田居多暇,惟以诗书课子孙,或与平生老友以诗酒相娱乐。目所居曰“怡轩”,因自号焉。
昔先大夫之未仕也,以兄天资笃厚,爱之甚至,亦督之甚严。迨昀渐长,先大夫已官户曹簿书有程,不复能自训课,遂遣昀受业于东山董先生。故先大夫之学,昀不能尽得,而兄乃独得其传。兄与昀同为诸生,同举乡试,互以读书相淬砺。顾昀于文章,喜词赋;于学问,喜汉、唐训诂,而泛滥于史传百家之言。先大夫恒病其杂。兄则文章必韩、欧,学问必宋五子;非惟诵其言,且一一体验躬行之。故先大夫尝称兄深醇有根柢,非昀所及。后兄与昀同官京师。昀早涉名场,日与海内胜流角逐于诗坛、文社间;兄则恬退寂寞,杜门与三数同志晨夕讲肄而已。忆丁亥春,昀服阕赴补,兄方家居。临行送以一诗,有句云:“敢道山林胜钟鼎,无如鱼鸟乐江湖。”其志趣可以想见。后,昀以不自检束,时蹈愆尤,虽幸荷圣主委曲保全得有今日,然中间颠蹶忧患,盖亦屡矣。兄之识度亦何可及哉!
兄今殁十六年矣!乡党称长者及士大夫称儒者,均必为兄首屈一指。兄之子汝伦作兄行述,载事迹始末甚详;同年翁覃溪詹事撰兄墓志,梗概亦粗具。然兄之生平,有覃溪所不及知,而汝伦所不能言者,昀因撮举所遗,为兄小传,聊窃附于追书逸事之例。夜深烛炧,回想慨然,不禁老泪之纵横也。
承德郎中书科中书岘亭杨公家传
公讳世安,字乐田,岘亭其自号也。先世本义乌巨族。雍正中,公之祖随父北上,求进取,坎 未遂,留滞津门,因著籍于静海。
公幼而颖异,书过目辄能暗解。老师宿儒皆谓掇高第如拾芥,祖父未竟之志当酬之于公。乃年甫十一而孤,薄田数亩不足给 粥,生计日困。长兄饥驱外出,以贸易博什一;幼弟尚在襁褓,母子茕茕,家徒四壁,酸风苦雨,凄动心脾。公母姚太安人至窘迫,不欲生。公时稍长,学业将有成,老屋昏灯,忍饥夜读,书声与纺织声相答。见母氏荼苦,辄椎心饮泣,忧心辗转,恒彻晓不眠。久而慨然曰:“生子以养亲,养亲之道,不过治生与求仕耳。今寒饿如是,尚仆仆谋不可必得之禄养,是渴凿井、斗铸椎矣。奇赢之术,庶其尚有近功乎?”遂弃儒就贾。
亲党共为公才惜,然揣度事势,万万无他策,乃各贷资以助之。讵运数迍邅,所贩鬻物毁于火,退而躬耕又遘水灾,贫如故。公志不少沮,益发愤行贾,三年不返。姚太安人虑其漂泊,屡书促归。乃于郡城佣书,腕力敏捷,又刻自勤苦,昼夜可得数万字。节衣缩食,蓄有微资,买田数十亩。旋婚于静海边氏,摒挡米盐,具有条理,家以小康。自是经营筹画,资产日增。承欢膝下,养生葬祭,皆能曲申其孝思。佥曰“公有志竟成”,然二三十年艰难辛苦,有不可缕数者矣。
姚太安人殁后,迁居郡城。郡故盐策之总汇,公随其土俗,往来转运,生计益丰。凡兄弟姊妹以及族党姻戚,皆赖公以举火。其无屋者,为构屋;无田者,为置田。一一为计久远,不但解衣推食,周一时之急也。然自奉则甚俭,食不求美,曰:“吾未以美食食我亲也。”衣不求华,曰:“吾未以华衣衣我亲也。”然后知公之刻意治生皆为亲计。其河润于家庭,旁施于亲属,亦推亲之爱焉尔。
年过五十,即杜门却扫,惟玩味经史以自娱。尝训诸子曰:“汝曾祖、汝祖,皆终身诵读,困顿名场。汝祖母望我继其志,我以贫不能养,不得已而废学,心恒歉焉。今汝辈承借余业,可无待谋衣食,其勉终我志,以终汝祖母之志乎?”语已泣下,诸子皆感泣。故长子毓檙,早游于庠,今官中书科中书;次子毓锦,以拔贡生中式,己酉科举人;诸子毓朴、毓棨、毓钧、毓铎,亦皆能自立,方兴未艾焉。
公援例为州同,遇圣驾巡幸天津,蒙恩预宴者五,并蒙赐御书及诸珍物。庚戌八月,恭逢庆典,又蒙赐宴同乐园。即于是年,覃恩敕封承德郎,元配边夫人敕封安人,以子毓檙贵也。毓檙后加三级,公于例当封奉政大夫,边夫人当封宜人,今仍从敕命之所书,从其实也。
论曰:贫贱非病,病其无志。公早年偃蹇,而以养亲之故,毅然起,与命数争,百折不回,竟酬所愿,非豪杰之士乎?凡财由艰苦而得者,视之必甚重。公拮据成家,而博施无所吝,非古君子之用心乎?是虽庸行,而皆人情所难也。是足以传矣。
解月川先生小传
先生讳秉智,字月川。先世自山西永济从天津,今六代矣。先生幼而颖悟,读书一目数行,角艺辄冠其侪偶,年二十一入县学。父观复公以经营家计,不得已弃举子业,期望于先生者甚至。先生仰体亲心,亦奋自淬砺。乾隆丁卯举于乡。壬申会试未售,拣授涞水县教谕。性故端介,不能随俗为俯仰,一切仕路酬应之礼亦落落不欲为,惟殚竭心力务举其职而已。幸儒官闲署不与吏事,僚吏亦以度外置之。故得与诸生晨夕讲肄,文风、士风均蒸蒸日向上。至奉讳归里后,涞水人犹间关请往主书院,则先生之有造于斯土,可知也。
丁丑,成进士,分发甘肃,以知县用,得凉州府属之永昌。永昌故冲衢,驿使往来,转运络绎。先生仍坚守素志,正供所应有者,纤豪不敢阙;正供所不应有者,勤恤民力,亦不敢纤豪溢额外,竟坐是罢官。既而,大吏知舆论多惜公,奏留会城使自效,随监送新疆开垦户口,远至伊犁。来往备极劳瘁,先生恬如也。凡奔走五载,得恩旨复原官。乙酉八月,又授庆阳府属之安化。故瘠土也,甫莅任,即早霜伤稼。前署事者报未明,先生力请于上官,得阖境普赈。丁亥,复霜灾,视前倍重,蒙恩于正赈之外,加赈两月。时需粮多而仓储少,欲从部价以一石一两折给。又粮贵而价不足,大吏遂奏请半用赈粮,半用折价,原无积谷之州县,则准以时价采买,每石较部价赢八钱,所以宣布德意者甚至。安化故无积谷,例得采买万余石。有导先生领采买之价,而以部价给民者,先生毅然不肯。且以奏定之价出示,俾通知,遂颇结怨于僚友,先生亦恬如也。然坐是,公事多龃龉,乃于己丑四月移疾径归。归而门庭萧寂,惟日与兄弟训课子孙,暇则以棋酒相娱乐。名其堂曰“友于”,又绘《三荆同株图》,文士多题咏焉。如是者三十年,林下优游,不萌一出山之想。盖自守确自知审,其所见者远矣。
嘉庆三年八月卒,年七十有九。遗命速葬,故碑志未作。孤子道倬,以余与先生为同年,乞先为小传。余乃叙而论之曰:
先生之仕宦亦坎坷矣,而年未五旬,飘然解组,享林泉之乐三十年。兄弟怡怡,终身无间,而子及犹子皆登第,其所得孰为多也?抑又闻之,先生乞归之时,甘肃风气已骎骎乎华侈矣,久而遂有监粮之狱,白首同归。然则先生之坎坷,其亦天佑善人,使青山独往欤?正不必以所如不合为先生惜矣。
鲍肯园先生小传
肯园先生以嘉庆辛酉十月卒。先生子树堂侍御以行状寄余,求余为小传。先生嘉言善行不能缕数,非小传所能括也;爵里、世系、生卒年月则碑志在焉,小传亦例不载。乃略摭其逸事。
曰:凡人由贫约而富盛,艰难辛苦备尝之矣;铢积寸累以至巨万,其亦不易矣。故吝财者恒情,自食其力以偿前此之拮据,于世无损,人不得而咎之也。先生由困而亨,顾恒思于物有济:修宗祠,纂家牒,置田赡族人之不能婚者,举苦节之不能请旌者,则有关于伦纪;而世孝祠之建,世孝事实之刻,则有关于风俗人心。至捐金三千复紫阳书院,捐金八千复山间书院,则功在名教;复歙县北河之故道,修扬州康山之通衢,皆费逾千万,则又德及生民。此先生之不可及者一。
凡勤干习事之人,必老于世故之人。故往往义所当为,巧于趋避,以自保其所有。此虽服官莅政者或不免也。先生当修复二书院时,力争郑师山玉、徐观察士修、吴光禄炜及其家仲安先生之从祀,皆侃侃不牵就。总司两淮盐策日,勇于任事,不避小嫌。乾隆末年,福建盐阑入江西,其势蜂拥不可止,淮商颇困,而事体重大莫能撄也。先生身任其事,支拄两载,其患始平。盐艘或有沉溺,例当补运,或受累至破家。先生倡议,使一舟溺,则众舟助,至今为永利。先生之不可及者,此又其一。
若夫家庭孝友,士大夫之常理。少而废书,老而勤学,著作颉颃于作者,于先生亦为余事,固不必一一琐述矣。
论曰:不自私其所有,而毅然敢任天下事,使仕宦者如此,则贤仕宦也。斯人往矣,能勿邈然远想哉!
王锦堂先生家传
先生讳振荣,字汉桓,又字讱庵,别号锦堂。先世隶小兴州卫,今滦阳县也。明成祖以大宁子、乌梁海诸卫皆内徙,遂隶籍宝坻。七世祖讳翱,以成化甲午举于乡,官嘉兴府通判。十一世祖讳好善,万历辛丑进士,官凤阳府知府。十二世祖讳兆辰,天启辛酉举人。子姓蕃衍,遂蔚为畿东巨族。高祖讳乃余,顺治甲午举人。曾祖讳寀,岁贡生,候选知县。祖讳枚士,官常州府同知。考讳赞,官荆州府同知。
先生五岁而孤,不及奉祖父之训诫。又衣冠世胄,籍厚履丰,可以惟意所欲为;乃幼而好学,不稍涉纷华靡丽之习。从同邑芮励斋讲“洛闽之学”,与韩、欧之文,其毅然自立,早迥然独在恒情外矣。天性孝友,家庭间和气蔼如,虽僮婢亦不轻责罚。然礼法自持,无事则正襟危坐,无纵肆之容。与元配刘夫人终身相敬如宾。与人交不露圭棱,亦不稍戏狎;或遇言所不当言者,笑而不答,人自愧而沮也。惟教子孙则甚严,小不中礼即予杖;晨夕讲授,谆谆以忠孝相劝勉,剀切深至,罔弗感动。有子五人,乾隆甲寅、乙卯,相继举于乡者二,非庭训之力欤?
平生自奉如寒素,至于义所当为,则多金不惜。族党有贫乏者,岁时周恤;鳏寡孤独者,倍之。值岁瘟疫,施药活多人。蒋吏部爰亭创广育堂,亦月月寄资以襄其事。节孝祠圮,先生倡众修复之,故乡里莫不称长者。若归伯父之田二千亩,及赡张氏孀姑岁以二百金为律,至今仍不失期,尤人情之所难矣。
笃志力学,期以功名继祖父。数奇不遇,至丁酉始举于乡。庚子、辛丑会试,皆荐而不售。甲辰以后,厄于多病,遂不能再诣公车。嘉庆丁巳正月,竟赍志以殁,论者惜之。
先生子殊渥,余从子汝仲婿也。悲先德之不彰,乞传于余。余谓人贵自立耳。仕宦通显而使作碑志者无事可书,不如乡党之善士实行数端足传于后。遇与不遇,何足为先生损益欤?因约举大略如右,俾后生有所矜式焉。
戈太仆传
公讳源,字仙舟,自号曰橘浦,然仙舟之号特著于士大夫间。少负奇慧,以随父任于浙江官署,不克就试。年十六旋里,一试即补县学生,是年即举于乡,越岁甲戌成进士。计自童子试至释褐,不满一载。眉宇秀发,而老成深稳,望而知其有吏才。故高宗纯皇帝始命为县令,既而命学习于部曹,盖将使练习政事,老其才而大用也。在户部,屡居异等,旋改御史,转给事中,皆侃侃多所建白。戊申,擢太仆寺少卿,督学山西者四载,以末疾致仕。故里无尺土寸椽,流寓京师,竟以贫病卒,年仅六十三耳。
公生长世家,少年高第,而落落无纨绔习,亦无名士风流习。与朋友言,恒有经世之志,不肯徒事温饱。初,公兄芥舟先生、方舟先生相继殁,承借旧业,尚薄有田宅,然无如食指之太夥。公慨然曰:“吾忝为官,月俸尚足赡妻子,九兄老而不第,诸侄亦俱未成立,是殆将不自存也。”乃以王桥田宅与兄,以河间府旧邸与方舟之子,以京师校尉营旧宅尽与芥舟之子,自不取豪厘。坐是遂大贫,殊不悔也。凡至亲之贫者,多收养于家,廪禄弗能给,则齑盐糜粥,丰俭与共,故其家内外上下同一食。尝戏谓余曰:“十刹海之法,万物平等。一僧一室,佛亦仅占一室;一僧一盂饭,佛亦仅供一盂饭。佛尚可尔,吾何不可与厮役同也。”嗟乎!此其胸次居何等也?使得行其志,视天下之人如是矣。
居官多异政,殆不能一一数。其督理街道,不动声色,能使豪强侵占无所容,涂径圮垫无不治,而胥吏不能舞弊取一钱。余虎坊桥宅前,偶秽杂不治,坐车上呼余仆隶,立使扫除,不以余故而牵就。其官学使,卷必亲阅。甚纰缪者,必涂乙而张之壁,逐句评驳,如塾师为弟子批课艺。晋人多不娴声病,公一一甲乙其试牍,如批时艺。其佳者则刊布以为式,其中或字句之疵颣,则点窜完善,而细论所以点窜之故。积劳成疾,多由于此。然公每莅一官,必勤举其职,事事不苟,可以想见矣。使得竟其用,树立必有可观者。乃天不假年,竟使赍志于地下,是则深可惜耳。
公不喜声气攀援,恒与物寡合。宦资既深,与时髦益不相款洽。病废以后,杜门却扫,几不知长安道上有是人。故公之行事,渐不为后进所知。戈、纪故世婚,余与公又同年相契,余不志之,恐后来益无所考,乃撮其大端作为此传,庶乡党有所矜式焉。
枣强知县任公传
公讳增,字蔚岭,又字损之,别号寓圃。本萧县巨族,因居河南永城,遂以永城籍应试。乾隆甲戌,成进士,乃改归江南。早年即以文章鸣,咸以为东观、西清之选,然仅历宰五县,竟坎 以终。
初官直隶南和,继署宛平,既而补枣强,后又官山东禹城、惠民,皆有惠政,而世顾多称任枣强,从其治绩之最著者也。南齐谢朓终于尚书吏部郎,而至今称谢宣城,其亦此例矣。
公之宰枣强也,自乾隆庚寅至甲午,不盈五载,然父老至今有去思。盖汉广川郡,今分为二州一县。景州、德州皆沃土,而枣强尤得其上腴,故殷阜甲于邻邑。然富者不能如巴寡妇清以财自卫,而好以客气相凌借,故讼牒最夥;中间一二黠才读邓思贤之书者,又阴阳捭阖,媒蘖其间,希分余润,衅益构不已。公严明而敏捷,于两造情伪不可欺以术,又杜苞苴,谢请托,毅然不可干以私。谈笑坐治,而嚣风不竞,民气皆淳,富者皆得以保其富。
枣强墟市,胥役率多方箕敛,谓之杂税。虽负贩者不免也,虽寒机纺织,得布不盈匹、得线不盈斤亦不免也。其聚也众,其取也则杂。取于众人之手,所出不过数十钱,故民恒忍而不校,官亦不甚闻。公廉,知其状,厉禁里长、保正,而贫民以不扰。又建普济堂,施衣煮粥,收养孤贫,而鳏寡孤独之无告者,亦靡不得所。是非视国如家、视民如子乎?
其尤为人所难能者,王伦之乱,距枣强一日程耳。太平日久,人不习兵,鹤唳风声,一宵数警,人汹汹无固志,多谋弃家以逃。适公以宛平旧案,部议镌秩去,代公者已捧檄至,咸谓公可携家趣会城。公慨然曰:“丁亥之岁,吾尝以规避褫职,已自分老牖下。己丑迎銮,蒙赐复原官,得有今日。圣恩再造,吾耿耿不忘也。寇焰方炽,此城惟一典史、一把总,拥兵徒数十,势不能拒敌。新任者与民未相习,亦不能团聚乡勇,合力守御也。我一去,则民必散;民一散,则贼必乘虚来据城;城陷,而此县不可为矣。吾宁与城存亡耳。”乃部署捍御之方,与新任者分陴以守。阅月余,事定乃行。公有造于枣强大矣。置其他所历官而独称枣强,岂无故哉!
嘉庆庚申七月,公之子衔蕙以政声懋著擢知枣强,适得公旧治地。癸亥正月,又以卓异调天津。其治枣强,犹公之治枣强。枣强人皆曰:“公有子也。”余谓传傅氏谱者,盖非一家,而天独使公子践公之位,岂非故示巧合,使为善者憬然悟哉!
余尝志公之墓,公之子以石埋幽圹,不能遍传于世也。会修《枣强县志》,复乞为公传。因举公卓然可传者,以应其请。余事则状、志具存,今不复赘焉。
兰圃舒公家传
公讳其绅,字佩斯,兰圃其号也,任丘人。年十三而孤,即刻自树立。从伯父读书荆门州署,泛览百氏之言,发为文章,沉博绝丽。弱冠补县学生,老师宿儒竞相叹异,以为必以科第世其家。公亦奋自淬砺,慨然有承明著作之志。而太夫人急欲以捧檄慰晚景,不欲遽违母志,乃筮仕。
乾隆庚辰,得四川垫江令;引见,调山东滋阳。盖翘然出众之概,圣主已一睹而识之矣。到官,判决如老吏,然循循抚字,仍不失儒者风。甲申,丁内艰。丙戌,补陕西鄠县。庚寅,调咸阳。辛卯,以恭办皇太后庆典入都,特授榆林府知府。迁擢最速且越阶,为近年以来所希有。咸谓圣主知人善任,断非无故而破格。公之才略必有深契天心者,故能邀异数如是也。
甲午,值调陕西兵征金川,委公监送,果以纪律严明得上考。丁酉,调同州,即以是岁调西安。西安首郡,最繁剧,公坐理裕如。巡抚毕公尝叹曰:“古所谓悃愊无华,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者,殆舒君其人耶?”遂举卓异,得召对。辛丑,甘肃叛党初平,上念公才,特调兰州经理善后诸事宜,具中窽要。
壬寅,擢浙江盐法道。浙人闻公数理剧郡,意必踔厉强干,使人凛然畏。比至,乃恂恂一书生,莫之测也。莅事后,杜绝馈遗,即蔬果亦不受,又似棱角峭厉者,益莫之测。然公意则谓:“鹾政在督课,课出于商,商资于民;民足而后商足,商足而后课足,所谓治病者求其本也。”故委曲调剂,不见作为之迹,而国计民生胥阴有所裨。再署臬司事,不博精明之名,亦不博宽大之名。平心推鞫,细入豪芒,秋谳狱牍,刑部讫无所改易。盖久之久之,浙人乃知公之用心,而公之精力亦尽于在浙五载中矣。
丁未九月,以积劳卒于官。卒之日,上官如失左右手。钱塘梁山舟侍读介介少许可,与公曾无半面交。公殁之后,乃为公志墓,称以“所至无赫赫名,而尝有去后思”,岂非公论具在人心哉!然后知圣主特达之知,非偶然也。
余与舒氏为姻家,因撮叙始末,为公家传。而系以赞曰:
公才足以为能吏,然而卒以良吏著,盖公本读书人也。夫穷经以致用耳,仕而有济于物,斯不愧儒者矣。何必以科第致身,始为能读书哉!
莫太夫人家传
莫太夫人,静海知县定安莫君之母也。系出琼山邱文庄公,文献旧家,幼即娴于礼法。归赠君寿山公时,舅姑并在堂,问视恭谨,勤修妇职,数十年如一日。舅亦叟公故好客,文酒之会,动辄满堂。太夫人经营供具无所阙,亦叟公意恒适也。后,寿山公早卒,太夫人以身代子职,委曲承欢,两老人几忘有丧子事。越数岁,亦叟公又卒,太夫人积痛缠绵,泪涔涔不可止,目遂渐翳,然事姑许太孺人饮食药饵,一一躬亲,不以病而假手婢媪也。
亦叟公兄弟三人,太夫人调和娣姒,终始无间言。咸曰:太夫人天性温粹,故柔婉和顺如斯。然太夫人明于礼义,直以为孝父母、友昆弟,理如斯耳。至礼所不可不严肃者,则固未尝尺寸假也。太夫人初归莫氏时,两弟年方稚,调衣食、问寒燠,情谊如同胞。或稍不循幼仪,则必正色相规戒,故两弟终身敬嫂如母,事必请命而后行。
寿山公遗孤子二,太夫人惧其无父易失教,一言一动,绳以规矩。出入必问其地,师友必择其人。闻有通儒耆德至,必使往晋谒求教益,归必叩其所闻,得药石良言则色喜。否则,家居虽负郭,一步不许入城市也。惧米盐细故妨诵读功,家政一切自综理,不使预闻。尝修建宗祠,于分当莫君督理,太夫人亦代任之,鸠工庀材,克期蒇事,莫君受其成而已。又惧不娴文艺,无以稽二子所造浅深,每见宗戚长者,必敬询二子之所学。宗戚感其诚恳,亦不忍欺。或有云无进益者,则怒而夏楚,甚或数日不饮食,故二子皆感激奋励。莫君以庚辰举于乡,其子绍惪以丙辰成进士,皆太夫人督责力也。呜呼!可谓知大体矣。以不出闺阁之嫠,而宗族有大疑必取决焉,岂非识见宏远,有士君子所不及者哉!
绍惪为余典会试所取士,恐阃德久而不传,以太夫人事迹乞作传。因为删其繁冗,而掇其足以不朽者叙述如右。
论曰:寿山公没时,太夫人年仅二十五,养亲教子,守节三十二年,于例当旌矣。琼州守令乃以为职官之妻格不上达,不知礼曹之律:职官妻曾受封者乃不准旌,未受封者旌如故。考之不明,遂乃歧误,惜矣!然太夫人之德足以自传,亦不系乎旌不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