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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恣毒焰官兵诬革命效忠忱老仆劝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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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轰!萍乡乱,醴陵乱。考诸舆论,曰:“此饥民,此无告穷民。”闻诸官府,曰:“此乱民,此革命党。”又闻诸主持清议者,曰:“此官逼民变。”此三说者,各持一义,我不能辨其谁是谁非。况且我近来抱了一个厌世主义,也不暇辨其谁是谁非。只因这一番乱事,在这乱地之内,逼出一个顽固守旧的寒酸秀才来,闹出了多少笑话,足以供我作小说的材料;并且这些材料,又足以助起我的厌世主义,所以我乐得记它出来。咳!看官,这厌世主义,究竟是热心人抱的,还是冷心人抱的呢?我也不必多辩。我还记得古人有两句诗,说道:“科头箕踞长松下,冷眼看他世上人。”后来金喟金圣叹先生批评道:“此非冷极语,是热极语也。”可谓把古人心事直抉出来。照此看去,可见凡抱厌世主义的人都是极热心的人,他嘴里说的是厌世话,一举一动行的是厌世派,须知他那一副热泪,没有地方去洒,都阁落落阁落落流到自家肚子里去呢。我愿看我这部小说诸君,勿作厌世话看,只作一把热眼泪看。

这一天外面轰隆的炮声,砰訇的枪声,哗哈的人声,来了无数官兵,嘴里乱嚷,杀、杀、杀、杀乱民,杀革命党。看他那勇往直前之概,若移在甲申、甲午两年去用了,只怕中国早已文明了。【眉】必如此乃得文明,焉得不厌世。争奈那两年他不用,直到这回才用出来。只因他这一用,便有无数的百姓,狼奔豕突的,不辨东西南北往后乱窜,闹了个哭声震天。那跑得慢的,早做了枪靶炮灰;跑得快的,虽然得了性命,无奈饥饿难堪,只得去求乞;越是乞不着,越是饿得慌,只可去抢来吃,以为暂顾目前之计的了。官兵听得这个消息,便洋洋得意道:“这是我们戴红顶子的机会到了。”又是一阵枪炮齐施,把那一群逃避枪炮的人,赶到一个村庄上去。可怜这一所村庄,僻处在万山丛中,从古以来,未曾见过兵火,被这一班人一拥而来,已是吓的手足无措;随后又来了无数官兵,走将来,东家要酒,西家要饭;若供应得稍为迟了点,他便骂道:“我们拼了性命代你们杀贼平乱,难道一口酒饭都不应该享受么?”百姓们那里敢和他分辩,只得战战兢兢备了酒饭,请他们享用。一村之中,没有一家不骚扰到。

内中单表一家,这家中只有一个主人,姓辜,名望延。年纪还不过二十岁,既无父母,又不曾授室,只用了几个僮仆过日子。他的家世,本是半耕半读,到了望延,便专注在经史上,因此年纪虽轻,却已是读破万卷,十四岁上便进了县学,只可惜他僻处荒村之中,外面时事不甚了了,虽然也曾看过两本新书,却苦于无人讨论,也就搁过一边。这天被一班官兵抢了进来,索酒索肉。望延道:“不瞒众位军官说,我们乡下人家,老米便有两斗,那里有现成的酒肉?”旁边一个老家人辜忠接口说道:“正是,我们寒家没有酒肉,请列位到别家去罢。”望延喝道:“胡说,我们这一村都是农民,我家没有,难道别家就有了么?他们当兵的自有兵粮,岂能骚扰百姓,难道没有军令的么?”这一班官兵听说,便暴跳起来,大骂:“反了,反了!”内中一个举起洋枪头,对准望延,劈头打了一下道:“军令,先给你点军令尝尝。”望延大怒,正要争论,恰好外面来了两个戴大帽子的哨弁,望延欲待上前申诉,那班官兵,先是七嘴八舌的说了一大篇,两个兵官对望延看了一看,便喝叫:“拿下!”众兵一声答应,拿下望延,反绑了。吓得老家人辜忠连忙跪下,叩头如捣蒜般哀求释放。兵官喝道:“滚下去!拿了革命党,好胡乱释放的么?”旁边的兵便把辜忠扯出来,押着他去弄酒弄饭。这两个兵官便押了望延到书房里来,在书架上乱翻,把几架书翻得纵横满地,却翻不出甚么东西。末后在帐钩上看见一把京城琉璃厂所卖的七星剑,一个便拿下来,抽出一看,道:“哼!私藏军器,这不是真凭实据么?”那一个又开了书箱乱翻,不知怎样,却在箱子里拿出像手巾包的一样东西来,道:“有了,有了!凭据在这里了。伙计,你在这里看守了他,我去回公事去。”这一个道:“你去回了,这场功劳可是我们两个的。”那一个道:“自然,自然。”说罢去了。好望延,只听着他们说话,一句句都记在心上,只不言语,要看他拿我怎样。只是那手巾包般的是甚么东西?我书箱里除了书籍之外,只有文具,何尝有这个来。想犹未了,只见去的那个又来了,满面笑容道:“委了我两个押解到省去,准拨四名小队护送。此刻他们又要开队了,听说前面村上还有余党,我们得了这个差使,乐得不走远路,早点回省去,又得了功劳。”这一个听了,也乐不可支。二人说话时,果见外面要酒要肉的兵都纷纷去了。

当下已近黄昏时分,好个辜忠有主意,便把养来预备过年的几只鸡杀了,又去配上些鱼肉,把家藏的一坛旧酒开了暖起来,送到书房,请二人享用。低声下气的哀求,说求二位老爷施恩,好歹照顾了我的小主人。那二人理也不理,只管吃酒吃菜。辜忠又道:“二位老爷慢用,像这种寡酒,吃着没趣,待老奴去叫两个人来,陪你两位。”一个便笑道:“看不出这一个小小村庄,倒有姐儿么?”辜忠道:“这里没有,离这里西面三里路外有一个小小镇市,那里却有。”那一个便道:“那么快去叫来。”辜忠答应了,到外面差了一个田上长工去叫,自己却去招呼那四个兵,大碗酒大块肉的吃。望延看见辜忠这般奉承他,心中十分恼怒,无奈此时被绑了,奈何不得,且自由他。只见那二人对照干了一杯,一个道:“伙计,这番立了功劳,你的外委只怕可以望免补千把总以守备补用的了,还加上一个都司衔,顶色蓝了,再望变红便容易了。”这一个道:“那里有这等优保。”那一个道:“唔,这是那里话,拿了革命党,是讲玩笑的么,况且现在大帅最恨的是革命党。这里的乱事,是革命党所为,曾经宫保大人奏报过的,我又找出他那凭据,这功劳还小吗?我看非但是保举,还要破格委用呢。”这一个道:“如此说,你的守备保起来,总是免补都司以游击用,或以参将用的了,并且可望加副将衔,这一下子顶子可红了。”说罢呵呵大笑。那一个道:“我还不愿呢,碰了上头喜欢的时候,我还要求他叙上这回的战功,弄一根花翎呢。”二人说得高兴,又干了一杯。望延听得心中又气又恨,好端端的为了些酒肉小事,却诬我做革命党,拿我一把顽意的七星剑作为私藏军器,天下那有这等情理。等到了省城,我和他对质起来,看他怎样再诬蔑我。

一面正想时,辜忠领了两个土娼进来,又代他添上热酒,两个人便眉花眼笑起来。一个对辜忠道:“你这老头子真知趣,等到了省城,好歹代你家小主人方便方便。”辜忠连忙跪下叩头道:“谢过老爷。”谢过起来,便出去了。那一个低声问道:“你答应与他方便,我们的保举岂不是没有望了?”这一个道:“你真正老实,我不过领了他这点情,随口说说罢了。难道是真的么?伙计我告诉你,大凡杀人见血的,虽然升了官是费气费力的,总要学到杀人不见血的本事,升官才得快,又不费气力呢。【眉】人心如此,焉得不厌世。这一点窍儿都不懂,亏你还出来当差,怪不得你混了十多年,还是个外委了。”说时两个土娼已是做出各种丑态,劝了三四杯酒,乐得二人手舞足蹈,从黄昏时吃到三更时候,都已酩酊大醉。这辜家虽是村庄人家,房子却甚大。辜忠便叫土娼服侍二人,到里面上房安置。二人歪歪跌跌的扶着土娼出了书房门,便吩咐那四名小队道:“小心看了,倘有差失,只问你四个。”谁知那四个也被辜忠灌的烂醉了,嘴里虽然答应,身子已是前仰后合的了。不一会,都伏在席上大睡,鼾声如雷。

辜忠悄悄的走进书房,将望延解下,又悄悄的说道:“他们都睡熟了,少爷,快点走了,逃命去罢。”望延被绑了半天半夜,觉得两手酸麻,一面揉手,一面大声答道:“逃甚么?我到了省里和他打官司去!”吓得辜忠连忙堵住他的口道:“少爷禁声,惊醒他们就不得了了。这个官司是没处打的。我方才细细的问了那几个兵,知道他们拿你做革命党,老奴不懂得甚么叫革命党,又问了底细,方才知道是造反的,拿了去不问情由就要杀你,怎样来得及和他分辩呢?”望延道:“天下那里有这等不讲道理的事?”辜忠道:“现在世界上那里还有讲道理的人。”望延道:“这两个狗头不讲理罢了,难道省城里的督抚大吏也不讲理么?我只等同他到省里去分辩。”辜忠着急顿足道:“少爷啊!你读的书虽多,阅历却少,你须知现在不是讲道理的世界,那督抚大吏倘使他讲了道理,他的功名就不保了。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也不等做到督抚便参革了。并且认真是讲道理的人,就给他一个督抚,他也断不肯做,你若要对大人先生讲道理,还不如去对豺狼虎豹讲呢,还是快点走罢。”说罢不由分说,便要拉着走。正是:

犬马有心犹报主,豺狼无地不伤人。

未知辜望延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