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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苦缠绵彻夜相思 生懊恼沿途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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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凤美在女客堂等仲达,正在等得心焦,忽听得外面有人打了个咳嗽。连忙出来看时,却是一个面生不相识的人,不禁又是一个失望。须知仲达若是接着了凤美的电报,那有个不等他的道理?然而据刚才驿长问驿丁时,那驿丁回答的话,仲达是已经接着电报的了,如何不下车来等呢?原来那驿丁受了驿长嘱托之后,偶然忘了此事,急行车到时,他并未将电报交与仲达。后来想着时,那车已开了,他便把那电信撕碎了。及至驿长问他,他却撒了这么一个谎。害得凤美一场呆等。

等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晚下来了。左思右想,没个法儿,只得再到驿长房内,想求驿长想个法子。驿长见他面色青白,那一种彷徨无主的形状,实在可怜。因问道:“未遇见那位么?”凤美道:“未遇见。此刻不知可有甚法子?”驿长道:“没有甚法子。小姐有甚心事,可以告诉我的么?还有一说:不知那位喜君,可有相识的人在这里没有?倘是有朋友在这里,我倒可以差一个人去问讯。”凤美道:“喜君没有朋友在此地。不知可还有甚别的方法?”此时凤美正同那雏婴失母一般,一腔的心事,满肚的抑郁,都没有一个哭诉的地方。所以一面同驿长说话,一面已经淌下泪来。驿长看着,也着实代他为难。因说道:“别的方法可没有了。那喜君既是没有朋友在此地,他又不在这里等着,我想他一定是没有下车,一直往伦敦去了。为今之计,小姐只有赶到伦敦,方能见面的了。如果小姐决意到伦敦去,可稍停一刻,就有急行车来。”凤美无精打采的答道:“就是妾到了伦敦,也是无益。妾连喜君住在伦敦那里还不知道,往那里找他呢?”驿长听了,不觉满腹疑惑起来,说道:“这么说,更难想法子了。”又笑道:“这行径倒像是幽期密约打散鸳鸯的情景呀!”说着,把凤美上下打量了一番。凤美倒弄得难以为情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驿长自悔失言,因劝道:“在这里空等着也是无谓,小姐既不肯往伦敦,不如回韶安去。小姐在韶安住在那一家旅馆呢?”凤美道:“东明栈。”驿长道:“哦!东明栈?莫非就是阿卷开的么?”凤美道:“正是。”驿长道:“阿卷我是认得他的。这个人待人甚好,一切事都肯照应,小姐住在那里是好极的了。我劝小姐一定还是回韶安去,就是要寻喜君,也好同阿卷商量。小姐如果定了主意,往韶安的火车也就要到了。我先打个电报给阿卷,叫他到停车场来接。我这里也代为留心,倘得了喜君消息,就给小姐一个电报,好么?”凤美见驿长这等亲切,又想着倘不回韶安,这里人地生疏,也不知往那里投宿才好,只得应允了。驿长就去打电报。

不一会火车到了,凤美别过驿长,上了火车,向韶安而去。到了将近半夜时候,方到韶安。阿卷果然在停车场等着迎接,扶凤美下了火车,又坐了马车回东明栈去。一路上,阿卷问起在清水驿的事情,凤美一一告诉了,阿卷也觉得疑惑。到得东明栈时,送凤美到房里,开了电气灯,叫丫头们送上茶来,同凤美对面坐下道:“刚才小姐说的一番话,妾甚是疑心。如果那驿丁交了电信给喜客官,喜客官看了,只说得一声‘知道了’,却不下车等小姐,这是个甚么意思?妾看那喜客官,也不像是个薄幸男子,看来断没有撇了小姐之理。”原来阿卷不知他们二人内中情事,因此疑心仲达有意撇了凤美,又不好当面说破,只好这么一问,试试他的口气。凤美道:“喜君是堂堂男子,多情多义,断不会有撇下了妾的道理,这一着妾倒十二分放心。”阿卷闻言,不便再说甚的。觑了觑他的颜色,又说道:“既这么说,喜君为甚接了电报,不在清水驿等小姐?”阿卷心中到底还是疑着仲达,故又这么一问。凤美听了,默默无言。看他那一寸眉心,几乎锁断;那宜喜宜嗔的面庞儿,如罩重霜。阿卷又故意自言自语道:“就是我接了人家的电信,叫等一等,我就是有甚大不了的要紧事,也要等人家一等呀!”凤美道:“妾料得喜君必定在清水驿下车等妾的。俗语说的:‘等人见久。’想是他等得不耐烦,往外面散步去了。”阿卷道:“就是散步,也不能就这么一去不来呀!”凤美流泪道:“妾想来,这一散步呀,一定出了甚事,所以不得回来。妾那宝石指环,遇了不祥之事,就变了颜色,是屡试屡验的。今天送喜君时,平白的又变了青色,所以妾才这样担心呢。嗳!我的喜君呵!你就是身上有甚事,也应该给我个信呢!”说着,不住的取罗巾拭面,慢慢的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几乎又放声大哭起来。

阿卷看见这个情形,也不禁伤感,心想:“莫非果有这等事?”想要拿些话安慰他,却又无从安慰起。因随嘴乱说道:“那里有这等事?小姐尽可放心。妾忽然想着一件事情来了,莫非那驿丁把电信错送给了别人?那接信的人见信上没甚要紧事,不过约喜君下车等待,他故意闹着顽儿,说‘知道了’,叫你们两边不照面,也未可知。世界上这种闹顽意的人多得很。”凤美略略抬了抬头,说道:“奶奶这话不错,妾也这么想。但愿果然如此,喜君平安无事,那就好了。”阿卷此时只要安慰凤美,有的没的随嘴说去,又道:“这接电的人未免太胡闹了,也不管人家焦急盼望,何苦来呢?小姐请放心罢,等喜君回来时,小姐试问问喜君,他一定未曾接着电报呢。”凤美道:“这也说不定。”阿卷见凤美稍为住了哭,索性要安慰他,伸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拍了两下道:“妾料喜君明日就有信来,不信妾给小姐赌个小小东道好么?”凤美道:“妾想明日不见得就有信来。”阿卷道:“就是没有信来,小姐也不必忧心,男人们懒写信也是有的。就是妾的亡夫在时,每每出门,及至回来时,从没有先通个信的。大约男人们欢喜闹顽意儿,故意弄得人盼长盼短担心的了不得,他却突然走了回来,要令人家又惊又喜的样子,他在那里算取乐呢。小姐不必担心,喜君后天一定就回来了。”

阿卷一面胡诌,只管说得高兴,凤美听了倒反又呜咽起来。原来他听得阿卷说出亡夫两个字,心中想道:“他的丈夫没了,所以称做亡夫。可怜我的喜君,他倘是有甚长短,我这个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薄命未婚妻,只怕还够不上拿这两个字来称呼我的喜君呢!”想到这里,不由的一阵心酸起来。阿卷那里知道他的心事,只想着:“凤美如果被仲达弃了,岂不可怜?况且这痴心女子负心汉,是世界上常常看见的。你看他在这里哭得泪人儿一般,那男子此时正不知在那里乐呢。”正在这么想着,忽听得壁上挂的自鸣钟当当的打了两下。阿卷惊道:“今夜怎么这样快?已经两下钟了。只顾在这里磕牙,耽搁了小姐的睡。”说着,代凤美开了被窝道:“小姐请安睡罢,夜深了,不要受了风呀。”凤美道:“这不要紧。奶奶请先去安睡罢。”阿卷只得退了出来,自去归寝。

话分两头。却说苏士马自从弃了仲达尸首之后,并瞒着妻子。出了门,便大着胆子,坐上马车,一直到伦敦银行去。走入账房,取出那八千五百元的汇单,交给柜上的人。那人将汇单反复看了数遍,问道:“阁下是喜仲达么?”士马道:“正是。”那人道:“敝行的经理说过,阁下来取银时,要先请入相见。”士马心中暗暗的吃惊,只得强作从容道:“见见也好。”那人道:“那边是客堂,请阁下先到那里,待我去通报。”士马依言,到客堂里坐定。不一会,只见刚才那人进来,请他到经理房里去。

士马跟着走到经理房时,只见那经理人坐在写字台里面,鼻上架着金丝眼镜,隔着眼镜打量了士马一会,问道:“阁下就是喜仲达么?”士马道:“正是,在下便是喜仲达。”经理道:“久仰得很,今日幸会了。孟买代理店曾有信来通知阁下的事,实在恭喜呀!发财呀!路上平安么?风浪可大么?这回辛苦了。”士马含笑道:“多谢厚意。过红海的时候,稍为有点风浪,其余都还好。”经理道:“红海风浪是很大的,在下也曾走过。闻阁下在印度矿务很好。”士马本来不知道印度的事情,不敢多说,恐怕露出马脚来,只想快点取了银子就走。遂说道:“也没有甚么好处,多少总算赚了这几个钱罢了。今日奉访,要求方便则个。”经理道:“做得,做得。但是先日曾经孟买代理店通信来,要求阁下回答两件事。”士马道:“这是有约的,阁下有问,自当奉答。”经理道:“第一是图章的事。”士马道:“这图章多承代理店里经理先生代为留意,我临行时叫我改的。”经理道:“今日阁下来取银子,还是要多少呢?”士马道:“八千五百元。”经理含笑道:“到底要多少银子呢?”士马道:“四十八个。”经理又故意取笑道:“要五十个好么?”士马道:“多谢,多谢,不要那么多了。”经理就叫账房来,取了银子,交与士马。

士马取到了银子,辞了经理出来,一直走出了银行大门,方才放下心来,喘了一口气。又想:“昨夜点过还有一万八千元的汇单,是随时可以取银的。今若一齐取回了,恐怕犯人家的疑心。”一路上盘算着:“还有许多宝石之类,若不将它显现出来,岂不是白白有了这东西?若是要显现它出来,又恐怕被人看见,认得是仲达的东西,颇为不妙。”忽又想了一想道:“我向来是个穷措大,这伦敦里的人那一个不知?今日忽然发了财,岂不犯人家的疑心?这英国又是富强之国,不比那老大国天天借着筹款的名目大开赌场,番摊、围姓,白鸽票、彩票,各种赌具,到处都有的,时时可以发财,刻刻可以发财。可恨我今日不生在那等国里,倘是生在那等国里,今日就是平白地发了财,也不要紧。有人问时,我便撒个谎,说是我中着了围姓彩票,人家还要向我道喜呢,谁还疑心我谋财害命呢?但是今日这事怎么办呢?”

左思右想,不觉的又心慌起来,生怕终究要露出马脚,这谋财害命的罪非同小可。又不觉一阵追悔不迭。想道:“我昨夜为甚不报警察来验尸呢?我尽把财物当官交出,总不能说我谋财害命。他触电死的,我只报个急病。验尸的医生都是我同行,谁还与我作对?这等办法虽然穷些,却还可以过个安乐日子。如今事情弄僵了,提心吊胆的,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不觉一阵一阵的汗流浃背。身子虽是在那里走路,暗地里却是在那里搓手顿足,不知不觉的面红耳热起来。

悔过一阵,又想道:“此刻生米已煮成饭了,悔也无益,不如早点打算罢。这几张汇单,虽说是一万八千元,却是零零碎碎的,东家汇一千,西家汇八百。我若是一家一家的都去取了,一定叫人家疑心。不如到巴黎去住几时,避过这个伦敦。到了巴黎时,再拿出这笔款银去买了法国或荷兰国的外国公债票,或买了股份票。就是那些宝石东西,除自己要用的几样拣了出来,其余也可在法兰西银行存放。但是此番到法国去,是改了姓名好呢,还是用真姓名好呢?”

心中一路盘算,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自家门首。抬头一看,吃了大大的一惊。原来门前围住了数十人,一个个嘴里乱嚷,一时间又听不出他们说些甚么。士马顿足道:“不好了,不好了!怎么这样快就破案了?我是入门呢,还是趁他们未看见逃走了呢?”正是:

心猿意马方才定,虎役狼差又吓人。

不知到底是否破案,士马逃走不逃走,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