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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启情书重逢旧镯 访恶汉细认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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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钝三别过阿宝、阿四,附了轮船,往巴黎而去。船到巴黎时,他便舍舟登陆。初到此地,未免人地生疏,一路上怅怅无所之,不知投到那里才好。然而他一心为的是要照看凤美,并没有悔心。顺着脚步走去,抬头看见一条街上,有“太平街”三个字的牌子,他便走了过去。只见这太平街上有许多旅舍,内中有一家招牌上写着“英商”字样。他知道是英国人开的,就走了进去,拣了一个小小房间住下。这钝三本来是如醉如痴的人,一时明白,一时糊涂。这会碰巧他明白了,入了旅舍之后,便寻着了旅舍主人,问他从伦敦来的李赛玉,在那一家戏园演戏。旅舍主人告诉了他,他便出门而去。只见巴黎景致,果然与伦敦不同。伦敦已经算得是热闹地方,谁知巴黎的繁华,更比伦敦加上一倍。六街三市,没有一处不是金碧辉煌的,果然好个去处。一路上寻到了戏馆,记明了地方,依着旧路回到旅舍。

到得晚上,他老早就先到戏园门首去等着。等到散戏的时候,果然见凤美从园里出来,跨上一辆马车去了。钝三不敢怠慢,也叫了一辆马车,叫他赶将上去。那马车夫以为是看中了凤美的人,叫他跟着去查他的住处的,所以依了上海钉梢的规矩,约摸离着凤美的马车一丈多远跟着。他走快点,这里也快点;他走慢点,这里也慢点。一直跟到一条街上,看他下了马车,这里也收了缰停着。钝三忙忙的付了车钱,下了马车,闪在旁边。等凤美进去了,方才走过来看了看门牌,是五十六号。又走到街口,看看牌子,知道这里是天明街。又仔细认好了方向,方才回到太平街旅舍去。

谁知这一夜刚刚凤美出了事情。你道是甚么事情呢?原来凤美到了巴黎,样样事都如意,只有一件事他很不以为然。是甚么呢?是一班纨子弟仗着财势,尽多轻浮。看见了凤美相貌出众,不觉彼此垂涎,都想结识他,纷纷的都去寻龙马,求他介绍。龙马知道凤美是个端庄稳重的人,而且眼界极高,那里敢冒昧。万一他闹翻了,不肯再做戏,自己连这点余润也分不着,那里敢去惹他。因此一概都回绝了。这班人没有法子想,又故意送东西给他,要想借此做个引进。也有送指环的,也有送手镯的,无非是些金珠宝石之类,内中却又都附着一封情书,打发人送来。起初凤美不知就里,拆开一看,看了不过付之一笑,叫来人带了回去,一点也不肯受。后来送来的多了,凤美厌烦起来,连看也不看,就叫来人带了回去。龙马是个穷人出身,看见这许多金珠宝石,凤美都不肯受,未免暗暗可惜,又不敢进劝。

这一夜回来时,龙马拿了一封信,一个小包,交给凤美道:“这又是今天有人送来的,丢下了就走,要还他也来不及。要想送回去时,却又不知是那里送来的。请小姐定夺。”凤美一手接信,一面说道:“我早知登台演戏,要闹出这许多罗唆事情的。我也不做戏了,谁耐烦给这些人混闹呀。”心里本不想拆看那信,因想或者里面有个姓名住址,看了好去还他,就顺手拆开一看。上面写着道:

赛玉芳卿妆次:快睹芳容,未由亲炙,至以为憾。前曾五次以微物奉呈,均遭摈斥。不腆之仪,自非芳睐所及。冒昧之咎,百喙奚辞。兹谨赠呈手钏二事,此为东洋美术家所制,于欧西为不可多得之物,尚希哂纳。倘不我遐弃,请明夜饰以登台,再当奉访。苏氏手泐。

凤美一面看信,见他从头至尾,没个姓名、住址。正在没理会,忽听得龙马大惊小怪的在那里说道:“好镯子呀,好镯子!”凤美回过眼睛看时,也吃了一大惊。连忙接在手里,仔细观看,不觉看的呆了。龙马偷眼看他时,只见他脸也白了,唇也青了,拿着那镯子在那里打颤。龙马暗暗好笑道:“他一向只是假惺惺,见人家送了东西来,只是不受。今日见了这镯子,只怕也舍不得推辞了,拿着他在那里想主意呢。其实受了他有甚要紧呢?”一面想着,嘴里说道:“小姐受了他罢。”凤美歇了半晌道:“受……你也回旅舍去罢,我要睡了。”龙马也全不在意,答应一声走了,翻手带上房门,自回旅舍去了。

凤美一个人在房里,拿着这一双镯子,在那里出神。你道为着甚么来?原来这镯子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他父亲出了一万元买来给他,后来他带了出门,到了韶安,亲手交给仲达带往伦敦存放银行的东西。你想他见了这东西,怎么不惊怪起来?惊怪了一番,又想起无限心事来。他想:“这东西怎么到了巴黎来?莫非仲达在巴黎么?然而他既然负了心,不合再拿我的东西,再送给我。莫非他拿我的东西卖给别人么?这苏氏又是个甚么人?怎么这般慷慨,拿值上万银子的东西,胡乱送人?想来这个人一定还是仲达。他先虽负了心,今见了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无颜与我相见,所以先送还我这东西,做个先容的地步,亦未可定。可惜看戏的人多,我不曾看见他。”想罢,又拿那封信来细细的看一遍,却又不像仲达笔迹。猛然想到:“莫非这个人骗了仲达的东西,或者杀了仲达么?果然这么着,我不能不替仲达报仇。”于是打定了主意,明夜就戴了这镯子登台,要引那苏氏来访,以便跟寻来历。虽然打定了主意,却是一夜睡不着,眼巴巴的盼到天亮,仍是无精打采的。捱了一天,捱到晚上,就戴了这镯子,到戏园里去。

你道这苏氏是谁?自然不消说,也知道是致死仲达,冒了仲达名字,到伦敦银行取了银子,逃到巴黎的医学士苏士马了。这苏士马本来是在女色上绝不关心的,一心只要研究他的催眠术。这回看见巴黎的人举国若狂的说是新到了一个东亚美人,在戏园里演戏,于是也到戏园里去看看。谁知这一看,把他看迷了。自此以后,没有一夜不到场。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看了几天,以为在台下看,隔得远了,必要同他亲切方好。于是要借着送东西做个引进,写了一封信,夹着一个指环送去,谁知原封打了回来。他以为凤美嫌他菲薄,又加了一副领饰送去,仍旧打了回来。一连五次,都是这么着。他暗想:“好一个骄傲女子。我总不信买他不动。”就拿了这副镯子送他。他也知道这副镯子所值不赀,一则他被色迷了,顾不得贵重物件;二则这东西到底是他顺手得来的,并不曾要他拿出钱去买,所以也不十分爱惜。当日送了去,他便眼巴巴的望到第二天晚上,忙忙到了戏园去看。等到凤美出场时,果然见他戴了那副镯子,不胜之喜。连忙草了一个条子,叫人送到戏房里去。直等到凤美下场,方才去了。

却说凤美下场卸妆,看见那条子上面写了许多肉麻说话,不必叙他。内中有一个约会,说是“明日上午十点钟来访。如肯相见,不必回信。如果不便相见,即请回信示知”云云。凤美看了,决意要会会他,看是甚么光景。就不写回信,一直回家去了。这一夜,凤美也没有好好的睡,心里左右盘算着,明日见了苏氏,应该怎样对答,怎样盘问,怎样试探,七上八下的打算个不了。

到得天明,梳洗已罢,就专等苏氏来访。到了十点钟时候,果然传进一张名片来,上面印着“苏士马”三个字。凤美叫请。士马入到客座时,满脸堆下笑容,说道:“昨夜得卿垂爱,今日特地来拜访。今得见芳容,真是三生有幸。”凤美听见他劈头用一个“卿”字称呼,早就有了七分不快活;又听见他说话当中甚是轻薄,越发不高兴。因为要打听仲达消息,只得暂时忍耐,慢腾腾的说道:“甚么垂爱?莫非为戴了那镯子么?”士马道:“正是,正是。况且昨夜送上的条子,并未接到回信,知道卿卿已许我来见。昨夜得卿卿戴了那镯子,真是幸事。不知卿还欢喜那镯子么?”凤美听得一肚子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冷冷淡淡的答道:“东西是好的。”士马见他带了几分骄傲之色,也不大快活,说道:“自然是一件好东西,那是东洋美术家做的。这东西卿卿戴了,恰合身份。扮了舞妃,没有这个相配,也不算完全。我向来欢喜的是金珠宝石,还有许多东西,卿如果见了,只怕有许多合意的呢。”凤美听他起先说的话,全不在意。及至听得末后一句,暗想:“我何不去看看他那些金珠宝石,到底是甚么东西?是自己交托仲达的不是?这就可以打破这个疑团了。但这厮以为我爱上这副镯子,所以在这里尽情轻薄,尽情卖弄,也得要表白我的意思才好。”想罢说道:“苏君,妾并不是要受这镯子,不过暂时借用,因为扮了舞妃,也少不得这东西做个陪衬。竭力装扮,也是演戏的本份事。等几时妾辞了戏园,就将原物奉还。”士马听他说是借用,心中很是诧异,心想:“他是个甚么女子,怎么这种贵重东西,也打他不动?”因说道:“这个不必。纵使卿要还我,我也不受。我并不悭吝这东西,只要我写个信到东洋去,就可以照样做来。那里的银行我还有来往的呢,卿卿何必虑到这一层?即使日后要还,也是日后的事,何必这时候就提他呢?方才说的我还有些金珠宝石,请卿几时去看看,拣合适的送给……不,求卿也借用借用。”又笑道:“有了这些金珠宝石,永远的藏在箱子里,不得出世,也辜负了他,也应该叫他做了美人妆饰才是呀。”凤美见他一味卖弄,心中十分不快,想要抢白他几句。又想:“或者见了他的东西,可以解决这件事,亦未可定。”遂勉强笑道:“多谢厚意。妾明日三点钟,必当奉访。”士马起初见凤美带着骄

傲之色,以为他一定不肯去的。今忽听见这话,不胜之喜。暗想:“他嘴里虽然说得硬,听了我有许多东西,也要动了心。我拚着再送些给他,好同他结识。”想罢说道:“那么,明日三点钟,我一定在家恭候。”说罢便辞了出去。

凤美送过士马,暗想:“明日见了他的甚么金珠宝石,如果是我的东西,这个人一定是谋害仲达的,或者欺骗仲达的,不然也可以知道仲达消息。要打破这个疑团,只在明日三点钟时候了。”忽然想及甄敏达:“这件事给他个信,或者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想罢,便写了一封信,略言:

……所托访查仲达之事,今忽有苏士马其人者,以手镯一双见赠,恰是当日托仲达之物。此中情节可疑,已与之约定,明日三点钟往访此人,查探消息。

末后又添上一笔云:“苏士马目有凶光而带灰色,恐非正人。明日三点钟后,大约诸事皆可明白。此后不得不借重鼎力,故先报上。”写好了,就交邮局寄去。这一夜,凤美仍旧到戏园演戏,不必细表。

到了次日三点钟,叫了一辆马车,来访士马。到得士马门首时,先传了名片进去,交代马夫在这里等着,然后独自一个人踱了进去。正是:

轻将玉叶金枝体,投入龙潭虎窟中。

要知凤美与士马见面后如何查察,且待再译下文,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