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生:
我勾留两天就走了,没有同你畅谈的机会;我的哥哥时常在座,好像话又不能和盘托出。你只晓得,我平昔的志愿如今可以达到,我哥哥那样节省,虽然收入不多也能够供给我的学费;你们送我出门的时候,我对你们洒了几滴眼泪,你只当作我们平素太亲密了,一时难以分手。我在车上哭了几个钟头,你晓得吗?我的哭是记起那一晚上的哭而哭,那是我接到章程同我父亲商量行止的晚上。
我当着我的父亲提出我的意见,我的母亲,我的嫂嫂都在座。我郑重提出之后,一屋人都一声不做,好像一声大雷劈然从天上打下,我自己也不知道刚才说的是什么。慢慢我的父亲开口说道:
“那……自然是好……”
我看着我父亲的神气,晓得他比我更为难过:我的意见是正当的,他是不忍阻止的;去!马上就要预备盘费,随即要预备以后每月的用费;预备!又……
“但是,你自修也能够有成就,不必……你的哥哥虽然说从他的收入项下,可以挪出你的学费,我看他是故意宽我的心,即或能够,他自己必刻苦不堪,我也不忍叫他……”我的父亲突然说。
“叔叔志向很坚定,还是去的好,无非大家节省些。”我的嫂嫂抱住我的侄儿永儿说着。
我放声大哭了,想到这是极难解决的问题了:如了我的志愿,便痛了我的心;不如我的志愿,便痛了父,母,兄,嫂的心。我哭得忍不住了。他们虽然没有作声,我晓得他们是在心坎上哭,比我从眼睛里泄出来还利害。我不等得结论跑去睡,面朝着墙,眼泪不住的朝枕上抛。约莫有两点钟的工夫,听到天井外脚步声慢慢朝房门口近,由墙上的影子认得是我的母亲,我假装睡着了,她站了一会把灯吹熄出去了。
第二天我的父亲下乡去,同日接到我哥哥的来信,催我即日动身,盘费已经预备了五十元。我的母亲截然说道:
“我替你定个日子:本月二十。到李家店里去拿五十,凑足一百。”
“等父亲回来还要商量。”
我的母亲向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同我的父亲商量,这回偏不睬我的话,一心同我的嫂嫂检清我必须带去的衣服。我看着日子渐渐逼迫了,也顾不得我的父亲不在家,自己检清必须带去的书籍。十九的晚上,我记起我的嫂嫂向我讲过:“趁你哥哥还未放假,写封信去叫他买一件永儿穿的背褡,”说道:
“嫂嫂前回说买永儿穿的背褡,不知什么颜色好?”
“那是偶然说起的玩笑,那里还有孩子穿背褡!”
我即刻猜着了嫂嫂的心事,眼泪又在那里回转,几乎忍不住。
我的父亲好像同我的母亲暗约了的,我刚吃完早饭,预备动身,他便回来了。笑嬉嬉的把已经包裹了的行李,重新打开一看,不经过他的眼睛,他便疑心有人害他的儿子似的。又再三嘱咐道:
“既去,别把经费的事放在心里,我自然晓得筹画。读书最怕被杂念纷扰。”
他们送我出门的时候,我简直不敢抬头,走了几十步将要转湾的地方,才回头一瞥,同时两伙眼泪因贮积了的原故,以两条垂直线朝地坠。
碧生,我父亲的话,至今还在我耳朵里响着:“读书最怕被杂念纷扰!”
那天买车票我是怎样拿不定主意呵!你们不是说有一种军用半票可以减少一半价钱吗?我在渡江的轮船上遇着一个也是上火车的商人,同他谈了几句话,晓得他是久于坐火车的。他说,单有那一张白票,我们普通人不大方便,须得另有一张护照,护照是红纸的。我比时深悔我们许多人中没有一个有相识的军官!奇怪,我们平常不是痛恶军人吗?
到车站的时候,九点钟还差几分,挑夫把行李放下,我自己拖到靠墙的地方,随把被包垫坐,双脚踏在篮子边上,眼睛不敢望着别的地方,好像上帝创造他们便是为今天照顾行李用的。有两个穿着轮船上水手一样服装的人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我想,这一定是你们嘱咐我留神的人了。你平常总是羡慕我,不像你要带眼镜,这回偏偏作怪,几十枝烛光的电灯照起来,反比不上平常在洋灯底下看书连那五号字也认得清楚,时时起一阵昏花;若不是赖着触觉作用,险不被他们扛起跑了!到后来那两个走近我的面前问道:
“先生是到北京去罢?”
我虽然是初次坐火车,轮船却坐过多少次,照例板起面孔,作个不屑与的神气说道:
“北京去。”
“替先生弄一张半票,好不好?”
我当时很惊讶:“他们怎么会有呢?”却又装着内行样子说道:
“拿来我看看。”
果然一张红的,一张白的,上面的字句,图章,都清清楚楚。我一面看,一面思忖,他们也就猜着了我的意思,说道:
“拿去买了票,再把钱。”
“那自然,我买过几次的。”
“那更好,规规矩矩,四块,不多罢?”
他们硬塞在我的手里,要我拿住,我总有些不放心,说道:
“拿去,缓一会再来。”
他们走了,我做出格外从容的样子。间一会,他们中的一个在我面前一瞥,我也不睬他,虽然心里很想他再来,便是四块钱也不想再少。忽然一个穿军衣的走来问我,他说他是陈督军的部下,送太太回乡去,只要我给他三块钱,他便把两张给我,我很耽心那两个卖给别人了,便也同他交涉,并不是因为更便宜一块的原故;又想:“军人是不好缠的,万一把钱拿去了,票却……?索性不贪这个便宜罢!哥哥叫我没太节省,我要体贴他的心。”
兵走了,那两个又苍蝇似的奔来:
“还是把我们的拿去。丘八!你玩他不过。”
我答应了。卖票的窗户也打开了。他们把我的衣服一扯,低声说道:
“先生,跟我这边来。”
“不行!不行!我的行李在这里!卖给别人罢?我不要!不要!”
“我替先生照顾,请看我的牌子。”他们中的一个把铜牌子现出来很急忙的说着,那个便不由我答应,把我拖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谁害你不成?行李包你不遗掉。那里有警察,查出来,了不得!拿去把票买来!我们是不能买的。”说着把两张塞在我的手里。
我真闹得没有法了,同一匹饿肚子猪四面找槽一样,跑到买票的地方。他们并没欺我。我拿着票去找行李,他们在那里伸着手等我。我给他们三块银洋,其余是铜子,他们很大方,并不数数就拿走了。我很有点后悔:“晓得他们不数,不该给那些铜子!”
碧生,我自己也莫明其妙了!我相信,想你也相信,“于我如浮云”的精神,我实在是有的!校长给我在附校估一席,我决心辞掉,到大学去研究文学!现在怎么做这种难堪的事呢?我的草稿这里被眼泪湿了一大块!我没有体贴我父亲,我哥哥的心了!
车站的事还没有说完,三块半钱的便宜终于没有贪到!我的行李侧边,便是行李挂号的地方,我付完那两个之后,叫一个工人把我的行李载上镑台——这是依照那商人的话:“把行李挂号,花费不多,减省好些麻烦。”我看在我先挂号的那一位,果然只费了十八个铜子,便更安心,以为这件事倒亏他指点。称完了,站在柜台外等候给我的凭单。不多时,一个戴金边帽子穿黑呢制服的在里面喊道:
“35号……3块4毛……”
喊了一大会,却没有人答应,我也很惊讶:“怎么没人答应?”他忽然把我的肩膀一拍:
“你的罢!3块4毛。”
“3块4毛?那不是我的!我的决不要这些!刚才那一位不是十八个铜子吗?”
“你不晓得规矩!初次坐火车的?你的行李逾了限定的重量,要这些!”
“不错!初次坐火车的。那么,我不挂号,请把行李还我!”
“不行!不行!——花三块几毛钱,多么舒服。”他一面说一面装起手势,嘲笑我乡下孩子似的。我又耽心开车,只得把刚才剩下的车费留下一毛,其余的都交给他了!
下车时倒很幸福,久住北京的一个朋友,因为接到我动身前发的信,早在站口候着我了;前三十分钟开始的恐怖,好像被一阵风吹跑了!你一定要怀疑:“又是什么恐怖?”这恐怖,唉!至今回忆起来,比那一晚上还好哭。车到长辛店的时候,搭客差不多都下去了,在我那舱里,只剩下八个人,其中没有同伴的,只我一个。他们各自收拾行李,我也收拾我的行李,一面又想:“一个人两件行李;一手提一件,不是我的力量做得到;叫人,又免不了讹索,从上往下一搬,少不了几十个铜子;幸而搬下去了,还得要车子拖到朋友那里,此地的规矩完全不晓得,他们见我这初次上街的人,自然更是多要;多花几个,我也情愿,只怕,只怕我问他,他不睬……”一段凄惨的往事,又在脑里唤起来了:
那年由武昌抱病回家,因为没有同伴,携带的也便只一小篮子。在汉口搬上轮船的时候,我喊一个挑子代我背去,喊一个,却围拢来四五个,我一面照顾篮子,一面又同他们讲价钱,给他们二十个铜子,还是不去,把我挤得像一个罪犯一样。我害的什么病,想你还记得, 下新长起的那一个,像被炙铁炙了的那样枯焦,越挤越难过,越难过他们越抬价,我真是哭又没有眼泪,嚷又没有气力。忽然旁边有几个旅客喊搬东西,他们便不顾这种小生意,带说带笑的往那边窜;不得已答应他们要几多给几多,他们仍然是没听见似的;最后只得自己提着,提到楼梯中间,被那铜板一滑,身子随着篮子朝地下一滚!跌在地下不能起来,只晓得挑子们在旁边嘲笑!
这样悬想之间,由窗口已可望见城墙。随即攀上了好几个旅馆的伙友,他们问我一声,我便慌得一跳,疑心他们哄我。碧人〔生〕,这倒低〔底〕是我对于人的歧视,还是人确有使我歧视的地方?——总之是人与人的歧视!后面有一种势力驱使着歧视!
你想,我是怎样欢喜,当我望见了我的朋友的时候!我回家去初次碰着我的母亲,也没有这样欢喜。虽然欢喜,却笑不出来,我找不出相当的话来形容,从杀场上逃脱了的凶手或者是这样罢?
承朋友的介绍,就在他这里住下,饭到馆子里去吃。当晚我便问他一个月要多少钱,他说,宿费两元七毛,膳费约六元,杂费约两元。我睡在床上把这数目一加,还没有超过预算,便安安稳稳的睡着了。第二天清早起来,发现了缺少许多东西,没有一件可以减省,这在日记上都记出来了,茶碗去钱……脸盘去钱……
北京的街道,不同乎武昌,在武昌可以不坐车子,北京稍为远一点的地方,便不能不坐车子去。起初我总是硬着不坐,回来的时候,鞋子与袜子几乎分不清白,头发与面孔都添了一层颜色,同我们乡里舂米的工人差不多。随后觉得这太不合卫生,我比车夫总还能够讲究一点,所以那天到照相馆去照相,便第一次坐车。回来又后悔:“在武昌为什么不照?去来的车费,共是四次!”这些数目,在日记上都寻得出来。
你是晓得我的性情的,专门机械的预备功课,总不大合式,书店的消费,因之也就免不掉。可是一种书顶少要两次才买成功!头一次;先看目录;再拣目录好的一篇看过大概;觉得称意,再看定价;看完定价,便问打几折;本是打八折的,便请他打七折;请求无效,把书仍放在原处;站了一会,或走了再转来,请他打七五——这样便空手回去了。夜里睡在床上,又想:“这本书应该怎样爱重他!因了几十个臭铜片,便使他无缘与我相近!明天定”——这样或更经过这样那本书便跟在我的身边了。喜得北京商贾很好,看了不买。仍然是和和气气,倘若像武昌那样,我不知要挨多少骂!
考试结果未发表之前,我便筹画以后常住的地方。我的朋友很诚意的劝我:“我这里就算顶好,花费与学校的宿舍相差不远,房子却比宿舍好。”我问问宿舍里的朋友,果然如是。我也就决定永远住在这里了。可是心里总有些惊慌,因为那天偶然听得同住的几个朋友讲:“下季要添电灯,电话,自来火,开办费每人约计十元。”随即宽慰自己:“我也是一分子,我不同意!慌什么?”
我的日记真巧,真好笑!后半本尽列下预算:宿费……元,膳费……元,杂费……元,书籍费……元。照字数计起来,只占得日记的一面,现在却占这么多!而且都是重复的!我的箱子也不知被我开过多少次!心里计算用了几块,还有几块,便去打开一次;偶然少了一块,便屈着指头再想,想到某日在那里用了,清清楚楚在那里用了才止。
今天偶然把镜子一照,觉得黄瘦好些!我便哭起来了,我不能体贴我父亲,我哥哥的心了。我来本是求精神上的愉快,现在却添上一层烦恼!
这封信千万别让我的哥哥看见!
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饭馆里的侍者。他不要我多花钱,又不要我多吃苦,荤素菜间餐点给我吃。我在这么大的城中,还只觉得他是我爱的。附告。
丧我。一九二二,九,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