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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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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多家充满一片喜气。三多娘早一日就央人把家里那头肥猪宰了,切成百来份,又请人来家做喜饼,把一块块猪肉、一份份喜饼分赠给至亲友好,至亲友好也都前来送礼祝贺。三多忙得团团转,幸好小许过来帮忙才松得开手。三福又动员人上山砍了些生松枝,在大门口石埕上搭了个大棚,贴上“百年和好”“鸾凤谐鸣”等一类的喜联,更添一番喜气。

老白没有失约,早在婚事举行前两天,带了四五个人,各怀着武器,从大同过来,他给苦茶、三多带来老娘亲的祝福,又带来一份厚礼,一对山猪、四只山鸡、一瓮红米酒。他对亲家娘说:“山野地方没有什么好的,几样野味,算是一点小意思。”客人们都被小许安插在临时招待所里住。

听说老白已到,老黄立刻和三多去看他,经三多一介绍,老白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紧紧把他抱住,说:“盼呀盼算把你们盼到啦!”老黄也很喜欢他,用力把他那宽大结实的肩膀只一拍,说:“现在不是成一家人吗?”两人哈哈大笑,重又抱成一团。三多在一旁说了几句热情感激的话,因为事多就先告辞,老黄说:“我们已经变成老朋友了,你有事自去办。”

老白一把拉住老黄只是不肯放手,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他性急地对这位老红军说:“三多一到咱们村,一切就活啦。大家经他一开导都起来了。现在是人马整齐,大家就是性急,叫我来问:什么时候动手干,不是宣传宣传,而是实干。人有二三百,枪支嘛,拼拼凑凑也有二百来条,就只等这边消息,好把那高老二这坏蛋铲掉。”老黄也说:“一切全知道,干不用说,什么时候干,怎样个干法,得研究。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的这个。你在这儿有几天,我也暂时不走,我们今天可谈,明天可谈,后天……一直谈到无可再谈再分手。”老白说:“我也是这个主意,三多和我谈了许多,一走,又觉得还没谈够。”老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现在我们就谈它个饱,不谈饱,不叫你回去。”两人用力拍着手掌,算是一言为定,哈哈大笑。

这样,三多、小许忙着去办三多的婚事,老黄、老白却在进行另一方面的工作。

一个晚上过去了,又是整整一个白天,都是老白在谈,老黄在问。等到老白把要介绍的情况介绍了,把要谈的问题提出来了,老黄反复地问:“就是这些?”老白说:“就是这些!”老黄问:“没别的问题啦?”老白又答:“没别的问题了!”老黄才说出他的意见。他说:“老白同志,你们干得很对,干得很好,组织上对你们的工作表示满意。不过……”他顿了一下,态度严肃而亲切,“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下,干革命就是干人类的解放事业,说得通俗一点,是为全世界穷苦人办事,不同于闹土匪,一哄而起,一哄而散。中国在历史上有很多教训,历次的农民起义,当时形势都很好,力量也大,把反动派、帝国主义打得落花流水,为什么后来又失败了呢?一个重要教训,没有无产阶级,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共产党,有了毛泽东,有了红军。党是革命的灵魂,没有党的领导,没有党组织在起核心作用,是不行的。革命闹不成,闹起来了也不会成功!听了你的汇报,我初步可以这样说,你们那儿形势很好,但是党的基础薄弱。那样大的地区,那么多革命群众,还没个坚强的党组织在领导,这还能行?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建立党的组织,党的领导核心,是巩固,是稳定,而不是盲目大搞。至于武装斗争,那是我们党成功经验之一,很重要。就你们的情况来说,目前搞武装斗争条件还没有成熟。你们那儿是高辉老巢,他统治了多少年,潜力大,影响不小,我们有很好工作条件,广大群众站在我们这边,但时间短,基础薄弱,一时还不宜大搞、公开地搞……”

关于建立党组织问题,他又以非常严肃的口气说:“关于你申请入党的事,特区党委根据三多同志的报告,审查了你的历史,根据你在工作中的表现,认为你是符合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条件的,因此,现在,我代表党组织正式通知你,老白同志,党同意吸收你入党!”这消息给老白带来极大的鼓舞,他兴奋极了,想说几句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泪水在他眼中转着。

老黄看了也很感动,微笑着,一会儿又说道:“组织上以能够吸收你入党,也感到高兴。不过,你要知道,在南县三十万人民群众中,你是第一个被吸收入党,是第一个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因此,你的责任很重大,你要忠实地、无条件地、坚决地执行党交给你的任务,好好地团结群众,发展组织,在党的领导下,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为解放全人类、全中国的劳苦大众,奋斗终生,以至为党献出生命!”老白低着头,悄悄地抹去泪水。

“至于一个党员应该遵守的规矩,”老黄接下道,“我现在就告诉你……”他开始对老白上起党课来了,从一个党员的条件,说到党的历史、性质,党的纲领,组织形式,组织原则,长远的斗争目标和目前的斗争任务。有条理地、深入浅出地、不厌其详地说,说完了停停,让他提问题,谈看法,接着又说。一直到老白说“通了窍啦”,再说新的。

老黄把这比作开井,要挖得深,泉水才涨得满,流不竭。特别是对一个新党员,这一课必须上,而且要上得深,讲得透彻,给他有个深刻印象。他就是按照他多年来做组织工作的经验这样做的。讲完大的、一切基本认识,又谈工作方法,怎样做党的工作,怎样找人谈话,怎样主持会议,怎样解决群众提出的问题,带动他们起来斗争。他用许多具体事例来说明,来打动他的思想,一直到他又表示“通了窍啦”,才又谈到“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

这样几天过去了,老白觉得他似乎在上学校,听老师教导,想起了过去所想所做的,也觉得好笑,他说:“你这一说,叫我去做工作就更有把握啦。”他满怀了信心,急切地想到工作中去。老黄却说:“我只能给你上第一课,第二课、第三课要靠你自己到群众中去学习了。”

结婚仪式按照传统习惯举行,喜堂上红烛双烧,观礼的人挤满一屋,三多和苦茶都是盛装打扮,被引了出来,先拜天地,后拜祖宗神位,再拜家长。苦茶娘没来,有人拉老白去当女家代表,老白怎么肯,他说:“亲家娘一起代表了吧!”三多娘穿上大红绣花衣裙,笑口吟吟的,端端正正高坐在喜堂正中的交椅上,接受新婚夫妇拜了三拜,于是礼成,新郎新妇被送入洞房。

在忙乱中,有人急急忙忙地来找三福,那三福这时正充当司仪,走不开,叫等等说,可是那人很急,一定要找他,他临时把小许拉住:“你代一代,我有事。”三福当即被拉出大门口到小学里去,有个从上下木来的人对他咬了半天耳朵,三福听了很是惊讶,说:“你等一等!”返身入喜堂,想找三多谈,三多正拜完祖宗神位,要拜家长,他只好把老黄拉过一边又一五一十地把听到的话说了,老黄也很担心,他急切地问:“那上下木的人还在?”三福道:“我叫他暂时留一留。”老黄道:“我找他谈谈。”

他们一起到小学。那上下木的人说:“事情很急,我一看情形不对就赶过来哩。”老黄叫他重说一遍,那上下木人说:“从昨天起,各地人马就来了,都带上火器,许天雄叫多带子弹,把家里几挺轻机枪也搬出来,干什么,到哪儿去,很是秘密,谁也不知道。”老黄问:“一共来了多少人?”那上下木人道:“看来也有四百来人,本乡的一半、外来的一半。”老黄又问:“许天雄知道三多今天行婚礼吗?”那上下木的人笑道:“全上下木都传遍了,他怎会不知道?”

那人所知道的也仅仅这些,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老黄叫三福把他送走,自己却在想:许天雄在这日子里集结兵力是什么用意?他回到喜堂,听说新郎新娘已入洞房,就把小许、老白一拉:“走,我们出去谈谈。”他们到了小学,把大门掩上,老黄对他们两个说明此事,老白道:“我在大同也听说,这许天雄的飞虎队惯会打袭击,出人不意,当年他打下下木就是利用大风大雨,打金涂利用开圩,现在会不会利用三多办喜事来找麻烦?”小许问:“要不要找三多来商量?”老黄道:“悄悄地通知他一声,不要张扬。”

不久,三多换了便服过来,三福送走那上下木人也回来了。三多听完消息直觉地想起他大哥的事:“我们两乡的冤仇一直未了结。”三福说得更肯定:“在这样大日子,许天雄集结人马,不是来找我们麻烦是干什么的?”老黄经过反复探索却另有考虑:“这种人不可不防,但他与许添才正在有事,也不至于再到下下木来树敌。”三福却很急躁:“我们本来是世仇嘛,是土匪就什么都干得出!”老黄又说:“会不会要报青龙圩之仇,目标不是我们,而是许添才?”三多道:“也有可能,但不能不防。”老黄道:“要防,不能大意,但也仅仅是防,不主动去找他麻烦。”

最后几个人的意见一致了,他才做出结论,并部署:“不要宣布这件事,以免大家心慌意乱。喜事照办,吃、喝、闹照旧。三多,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凡事不用操心,我们有的是人。小许,把主持婚礼大事交给你,一切照常进行,除非对方来攻。三福,你把人马秘密召集起来,做战斗准备,沿几路山口守住,对方不过来,不开枪,也不能过去。”又对老白吩咐道:“我们在一起坐镇,有事随时商量。”商议已定,便分头出动。外面都没人知道,只是三福在召集人马时,有人问:“今天不是吃三多的喜酒吗?”三福笑道:“喜酒要吃,但要吃慢点,先把大事做完再吃。”有人又问:“出了什么事?”三福道:“上了山再说。”大家疑神疑鬼,却不说什么。

几盏大光灯把三多家内外照个通亮,入夜以后三多娘就穿上大红礼服,她在结婚时第一次穿过它,天成结婚时穿过它,这是第三次了,她还希望将来为干儿子小许办婚事时再穿一次;发髻上插朵大红花,满面笑容地和老白、小许站在喜堂上接受至亲至友的祝贺。喜堂内外满铺着喜席,祝贺吃酒的人,携老拖幼而来,一片祝贺声,有的说:“但愿明年早生贵子!”有的说:“老伯母,这次您的心事算定了。”也有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老伯母你,今天又年轻了十岁!”三多娘拱着手频频弯腰作揖,答复这些祝贺。

来的人很多,就不见那些年轻人,三福爹娘一进门就问:“三福呢?”有人回说:“没见过。”那老头可有意见:“这是什么日子,亏他还是三多至好兄弟!”那面色苍白、精神恍惚的银花却说:“他上山去哩。”老头吃惊问:“要有事?”老黄在一旁忙插嘴说:“老伯这边坐,也许迟步就回。”人多声杂,又忙着入席,这些年轻人不在,也没引起多大注意。

人到的差不多,小许就宣布入席,自己却去和老黄、老白,还有老白带来几个人坐在一起,以便随时商量大事。一时吃喝开来。那苦茶打扮得像朵花,早从洞房里给杏花和几个姊妹伴引出来,她在出来前见三多闷闷地坐着想心事,问:“还不出去?”三多道:“你先出去,我一会儿来。”当苦茶走后,他心想:如果真的有事,三福一人也顶不住,现在情形不知又怎样了?虽然老黄叫他不要动,还是不放心,随手从门背取下弹带、匣子枪,从后门悄悄地溜了。

酒菜都上了,大家都在那儿开怀痛饮,就只不见新郎,有人叫着:“新郎官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敬酒?”苦茶陪着一些老辈人,既无心喝酒,也无心吃菜,一直在东瞧西望,为什么三多还不出来?她借个口,兀自回房,人又不在,到哪儿去哪?她回到席位上,等着,至亲好友又嚷开:“新郎官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敬酒?”三多娘坐在隔席也很着急,过来问:“三多呢?”苦茶低低说:“他说迟一步出来,刚刚进去,却又不见人!”三多娘也很生气:“这孩子,唉,都怪我平日没管教好,不懂礼貌。我们一起敬大家一杯!”这样,婆媳俩就挨席地出来敬酒。

敬完酒,苦茶又回到自己席位上,只在想,想三多到哪儿去了。拜过天地祖宗后他们回房,她就觉得他神色不对,匆匆地出去,半天回来,又是一声不响。“为什么那么多心事?为什么一点笑容没有?是我得罪他,还是这次结合,勉强了他?委屈了他?”她偷眼看看三福爹娘那一席,银花也是那样一副怪神气。“难道他的心中人不是我?”她想来想去,又想起这十年来他们的不正常关系,似是有情又无情,在他们两人问题上,一直举棋不定。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一阵心酸,泪水簌簌地下了。杏花也一直在着急,着急三多为什么不出来,看见苦茶那悲苦神情更是不安,她很想去问问小许,到底有什么事哪,却又怕在众目睽睽之下闹笑话,只好挨身走近苦茶,低声问:“你不舒服?”苦茶只是抹泪。

一直到上完最后一道菜,三多才匆匆进来,还挎着那匣子枪,一见他面大家就哄开了:“你这个新郎官,这样大喜日子,不陪大家喝两杯,却兀自躲开!”有人还叫着:“罚他三杯!”三多笑着说:“我愿吃罚酒。”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可是大家又都嚷开:“刚刚新娘还挨席敬酒,你也走不脱。”三多说:“我敬,我敬!”他挨席地去敬酒,一直敬到老黄、老白时,才低低地附在他们耳边:“队伍出动了,方向看来不在我们这边。”老黄问:“打劫去,还是……”三多低低说:“不像打劫。”老黄略为放心,和老白一起举杯:“我祝你们幸福、愉快!”

三多敬到老娘那席,老娘就把他狠狠责备起来:“粗手粗足,又不去打强弱房,还佩着枪做什么!”三多只是笑:“娘,各位伯父伯母,我敬你们杯长寿的酒。”老头老太婆都高兴了,对三多娘说:“你还说他不懂事,礼貌可周到哩。”当三多再敬到苦茶那一席,对苦茶笑笑,苦茶却在赌气故意不去理他。他笑笑,对大家举酒:“伯伯,婶婶,我也敬你们一杯!”杏花趁空把他拉住,低声问:“你到哪儿去?害大嫂生气。”三多也低低回说:“事情多啦,等会儿再说。”又挨过别席去。

喜宴结束,新娘回洞房,小许在指挥人拆桌子打扫喜堂,又宣布下面节目即将开始。苦茶在洞房坐着兀自在赌气,她想等三多进来就狠狠地责问他一下:“你到底对我怎样?为什么在这样大喜日子,这样地冷冰冰?”但是三多却没进房,又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一会儿,又有人来请新娘出去敬茶。当她走出房门,只见喜堂上已换了个样,所有椅桌都搬空,四周排着坐凳,团团围坐着人。杏花手托锡茶盘,提着锡茶壶,茶壶里装的是用冬瓜糖泡的红茶,三多娘对她说:“先敬前辈,再敬平辈,后辈就免啦。”杏花在锡杯上斟满甜茶,像个熟练的陪嫁娘,把苦茶引到前辈面前,苦茶提起茶杯,双手奉上,叫声:“三公喝茶。”按规矩陪伴新娘敬茶的,也要说声:“甜一甜,大吉大利。”这杏花当时也微微把双膝一屈说声:“甜一甜,大吉大利。”说完又兀自抿嘴笑。

那三公岁已近百,满口牙齿都掉了,却还笑逐颜开地说:“三公没听清楚,再叫一声。”大家哄堂大笑,都说:“三公也变年轻啦。”苦茶重叫一声,三公表示满意,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也说了句吉利话:“早生贵子。”悄悄地在茶盘上放下红包。之后又是伯父、伯母等一辈人。敬过一圈茶了,还没见三多,苦茶心内嘀咕,临近小许时低声问他,小许笑笑对门边只一努,苦茶看去,只见三多和老黄、老白正在那儿紧张地说话,她想:今晚三多行动古怪,为什么大哥、老黄也……

苦茶自然不敬后辈的茶,那满肚子气的银花早已借故溜出去了,她暗自骂道:“那杏花真不要面,就像她在办喜事!”

茶敬完,乡间乐队就吹打起来,有人搬了两只椅子放在人圈正中,先拉苦茶坐定,又叫:“新郎官呢?”当即有人过来把三多也拉进去,两个人并排坐着,当时人圈发起一声喊:“好一对恩爱夫妻呀!”苦茶斜眼瞪住三多心想:“人家都这样说,就只你……”三多只是笑。有人又起哄:“叫他们亲个嘴好不好?”大家鼓掌,三多却想起身逃走,大家叫着:“拉住他!”三公也说:“亲嘴免啦,叫新郎敬新娘一杯茶吧。”大家鼓掌,有人叫:“杏花!杏花!”杏花笑容满面把茶盘托出,交给三多:“敬茶呀,新郎官。”一阵笑声,三多不肯,大家又都叫开:“不肯敬茶,我们就闹到天光,叫你洞房不成!”

三多只好拿起一只杯子,直递给苦茶,大家又闹开了:“为什么不说话?”“苦茶,别接他的!”那三多只好开口说:“请喝茶。”大家又不同意了,一致叫着:“要起身,用双手,还得有个称呼。”三多搔搔头皮说:“我称呼她什么呢?”大家闹着:“这就看你的啦!”三公这时又出主意了:“就称娘子吧。”一阵哄堂大笑。那三多只好起身,双手端起茶,恭恭敬敬地送过去,说声:“娘子,请茶。”那杏花在一旁也微微把双膝一屈说声:“甜一甜,大吉大利。”一阵掌声,乡间乐队又复吹打起来。

正吹打间,突然从人圈中起了声喊:“来啦!”原来从门外走进一群“叫花子”,他们都赤着上身,头戴草箍,面涂黑油,高卷裤脚,由一个手托道情鼓的人带领着、呼啸着走进人圈。那手捧道情鼓的“叫花头”,开头谁都闹不清是谁,原来他也满面黑油。一开口就露出破绽,有人直叫:“小许老师!”杏花更笑得前俯后仰,苦茶也忍不住掩面笑了,大家都笑开了:“小许老师也表演来啦?”可不是吗,干哥哥办喜事,他能不高兴!“他和杏花的事怎了?”有人对杏花娘说:“快和三多娘攀上亲呢!”老人家回答倒干脆:“年轻人要自由,我们要管也管不了!”自是一阵议论。

那叫花头朝正中只一站,大叫:“众儿们!”各叫花齐声叫着:“喂!”纷纷把他和新郎新娘围住,各人都双手抱胸,屈着双膝走路,只听那叫花头开声,来段道白:“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这群叫花的,沿村讨饭而来,到了下下木,听说三多大哥和苦茶大嫂,缔结良缘,大家闹新娘闹得正热闹,不免也来段余兴,叫大家乐一乐。”群众大声喝彩。叫花头便对着众叫花叫道:“孩子们!”众叫花同声应了声:“有!”叫花头又道:“大家来唱段,跳段,你们赞成吗?”众叫花又答了声:“好!”这样叫花头轻轻敲起道情鼓,唱起叫花歌,众叫花也齐声附和,个个弯臂、屈腿在地上绕圈子,乐队顺着道情鼓在吹打,那叫花头带头在唱,众叫花边用胳膊拍打双腋,绕起圈子,齐声高唱。群众活跃极了,也有人唱的,也有用双掌按着拍子打拍的。老黄和老白站在人圈外,兴致也很高,老黄问:“你们乡也有这风俗?”老白道:“看来都一样!”

众叫花屈腿绕圈,跳过五六个大圈,又直起腿来跳,一会儿拍腋,一会儿击胸,一会儿拍腿,都是绕着新郎新娘在跳、在唱;乡下人叫它“拍胸舞”,也有叫“叫花舞”的。这样跳着、唱着,一段过去了又来一段,有人把双腋、胸脯、大腿拍红了,嗓子唱哑了,跳出人圈又补进一个,跟着唱、跳。一直闹到深夜……

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三多和苦茶回到洞房,闹了这一天,两个人都有些累了,正是清晨一时,都该卸妆歇息了。但是苦茶想起刚刚伤心的事,却绷着面,坐着不动。三多站在旁边低声慰问:“也该歇歇。”苦茶就是不理,三多把手按在她肩上:“对我又有意见?”苦茶把他推开。

三多道:“为什么这样不高兴?”一阵闷气,一阵感伤直涌上心头,苦茶放声哭了。“我看错你啦,”她哭道,“你对我不是真心的,你心里一定还有人。”三多吃惊道:“到现在,你为什么还有这种思想?”苦茶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多丢人,到处找不到你!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一拜完天地就想溜。我们的事,也是你开的口,又没人勉强你……”三多这才恍然大悟,反而吱的一声笑出来。苦茶气愤道:“你得意,还笑!”三多道:“仅仅为这个生我的气?好,我现在就告诉你……”说着,就把她抱上床去。“是这样,”他开腔道,“白天……”正待说下去,又有人进来敲门了,苦茶赶快把他推开,跳下床躲过一边。三多开门,进来的是三福,他一身汗湿,武装还没有卸下,慌慌张张地对三多说了些什么,三多只一声:“我马上就来!”返身把匣子一提,随着三福又出去。

这时从山上撤回来的一部分人,都集合在学校前的篮球场上,三多的喜酒他们刚才虽没吃上,饭菜却还留着,这时就要在球场大吃一通了,吃完了他们还要出发去换另一批人来。老黄、老白、小许,都集中在一个角落里,蹲在地上,听一个侦察员汇报。三多一到也加入了。那侦察员道:“去的人数不少,有三百来人,两挺机枪,二百多挑夫,是十点动的身,地点是为民镇,可是到现在还没一点动静。”老黄问:“他们到为民镇去的消息是准确的?”侦察员道:“我打听的一清二楚,一点不错。”正说着,三福做了个手势:“听,枪声!”果然从为民镇方向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接着又是一片锣声和狗吠声,大家屏息着,球场上一片寂静。“干开了!”是三福的声音,老黄用力一拍:“就是要他们狗咬狗!”三多道:“我们现在怎么办?”老白道:“没你的事,回去,我和老黄、三福再上山看看。”三多坚持道:“不行,我还是和大家一起去,地形我熟。”说着,他们就动身。

那许天雄的大队人马果然是去攻打为民镇的。

原来从青龙圩发生那场惨案后,上下木人死伤了几十个,把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圩也破了,群情激愤,要求报复。许天雄召集许大头、许大姑商议,许大姑道:“麻风出到面,现在是不打也不行了,许添才先动手,我不还手叫作我们怕了他,以后还会再来二次、三次,那时我们再还手就会威信扫地,人人都要说:现在许天雄不行了,去归附他,不免会落个树倒猢狲散。”大头见迫上头来,也主张给那许大少来个痛击:“最好把这坏种也逮来!”

许天雄却还有些顾虑:“要打就得大打,势必倾巢而出,你们想下下木那边会不会乘虚直入?”许大姑却说:“我们已许久没动过刀枪,看来他们也不想惹我们,上次我们的人过白龙圩就没出过事。况且,我们青龙圩不成集,他们的白龙圩也成不了集,兔死狐悲。从背后插我们一刀,料也不至于。”又说:“目前形势也不许我们和下下木再结冤仇;我想要是有机会和许三多讲和,还是和了好,双方力量加起来,就不怕他什么许为民。”许天雄问许大头:“和得了吗?”许大头道:“和不和以后再说,怕下下木来找我们麻烦,目前却是个机会,我听说这两日三多就要和他寡嫂成亲,正在忙着办亲事,料他在这样大好日子,即使我倾巢而出,他也不致会从背后暗算我们。”

当下计议已定,便决定征调人马,由许天雄亲自指挥,分三路出击为民镇。两路分别封锁住镇头镇尾炮楼,一路进镇,活捉许添才。又准备了一两百挑夫,对那为民镇来个大扫荡。

就在三多、苦茶成亲那晚,许天雄的三路人马果然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在十二时前抵达为民镇。当许天雄一股封锁住镇头炮楼、许大姑一股封锁住镇尾炮楼,许大头带领的飞虎队、挑夫便直扑镇内,活捉许添才,劫掠财物。这时,镇内还是一片升平,妓院、酒楼、赌场一片热闹,全没料到要出事。那飞虎队前锋人马,化装成若干前来嫖玩客人,紧跟着是那手缚白布的飞虎队员,后面跟着拿扁担、麻绳、布袋、箩筐的大队夫役。他们在镇门外牌楼下遇上乡团哨,对方喝声:“口令!”嫖玩客人说:“到镇上玩来的!”说着加快脚步前进,乡团丁觉得他们行踪可疑,忙又叫声:“站住!”说时迟,那时快,那些嫖玩客人已近了哨所,也不多言,开枪就打,一时枪声卜卜,喊声震天。

镇头镇尾炮楼上的守兵,一闻枪声,知道有事,忙要出来支援,早被许天雄、许大姑两挺轻机枪将出路锁住,当场打翻了十几个人,又退回去。那许大头手提快慢机,一声:“上!”百多条枪齐上,横冲直撞地入镇,见人就开枪,几个小头目自是各按分配对象带领挑夫去抢赌场,攻当铺、钱庄。那许大头自领的一路人马,径投乡团大队部,几排枪,几十个人,把那守卫的杀了,冲进大楼,见人就杀,见枪就缴,把那大队部内的五六十乡团丁打得鸡飞狗走,一时不知对方来了多少人,又没做防备,大都在奔跑逃难时被杀了。

那大头左冲右撞,到处问:“许添才在哪儿?”都说不知道,他搜过一遍又一遍,喝问那些受俘的乡团丁,有的说回家去了,有的说在情妇家过夜,有的又说:“大概在乐园里吧!”许大头一时无了主意,乱枪把那俘虏兵也杀了,返身又到乐园。那乐园早已被另一股人搜刮过一次,那些姑娘有的被剥得精赤,有的躺在血泊中呻吟,嫖客也有死的,也有在床下躲着的。许大头逐楼地追问:“许添才在哪儿?”皆答:“没见过!”最后来到一间布置华丽的房间,只见一个年轻女人躲在门背后发抖,他顺手只一揪拖了出来,喝问:“许添才在哪儿?”那女的抖声哭道:“没见来,不要杀我,大王。”大头心想:便宜了这小子!一见那女人年轻标致,想起许添才手下有心爱的四大天王,怕不就是她?又喝问:“四大天王在哪儿?”那女的颤声道:“都在这儿。”大头喝声:“叫她们出来!”

那女的果然颤巍巍地从床下叫出其他三个娘儿来,全是披头散发,裹身短裤,狼狈不堪,一齐跪地哀求:“大王,不要杀我们,我们也是苦命人!”大头喝问:“你们就是四大天王?”那四个女人面面相觑,有个胆大的说:“人家都这样称呼!”大头把她们四人的面相、打扮一看,都很相同,活像四个孪生姊妹,真是名不虚传。这时正有一队随队挑夫进来,大头心想:“捉不到许添才,就捉这四大天王,让老子也乐一乐。”便叫挑夫:“把她们带走!”那挑夫动手来拉,见她们颤巍巍地又娇又嫩,就像糯米捏成的,挑夫骂了声:“妈的,苦差事,叫她们走路,一辈子也挨不到咱们乡!”大头命令说:“背上!不要伤了,等我回去发落。”那些挑夫一个对一个,背起来就走。

大头从乐园冲到大街,枪声已停,尸体、被从铺里打劫出来的衣物,遗弃一地,飞虎队正挨家挨户地攻门抢劫,挑夫把抢劫到的东西尽朝镇外挑。当铺被打开了,只是钱庄攻不下,大头冒了火一声命令:“放火烧!”他说完就走,自去指挥洗劫这个小巴黎。

许天雄这支人马,共有五百多,在为民镇足足洗劫了三个多小时才撤走。到了上下木,已近天明,大家纷纷来缴胜利品,那许大姑腰挂双枪,杀气腾腾,站在大厅石阶上,只见在那堆积如山的胜利品中,竟有四个女人,上身仅穿紧身衣,下身也只着粉红色丝短裤,山区清晨寒意习习,那一身肥白皮肉尽在发抖,吸引了一大堆人在那儿品头评足,她心内火起,便问:“哪来这四个怪物?”挑夫答称:“镇上抓来的。”许大姑把面孔一板,骂声:“带这些废料来干什么?妈的,妖里妖气,看了讨厌!”拔出双枪,一手两发,只卜卜四响,围观的人哗地惊号一声散开,那四大天王一个个应声倒地。

那许大头正在清点人马,一听枪声,忙问是谁在打枪?有人告诉他:“大姑在杀人!”他匆匆赶进去一看,大声喝道:“大姑,你怎么杀了我的人?!”大姑冷笑道:“什么是你的我的,送到这儿的都是我的!”许大头过去一看,那四大天王有的中了头部,有的中了心口,都没救了,气得直跌足,却也无可奈何……

三多、老黄、老白、小许、三福等一干人,在山上先听到为民镇一片枪声,不久枪声停止,不久有几路火把忽隐忽现,向上下木方向移动。不久,又听见上下木一片嘈杂人声,再过大半时辰,一切又归沉寂。大家放心,说声:“无事了,回去!”

那三多拖着沉重步伐回家,大门虚掩着,喜堂上烛灭了,祖宗神位前琉璃灯尚见灯光闪烁,他轻步走近洞房。房门紧闭,轻轻敲着,没有声响,低低叫着,也不搭腔,他兀自笑了一声,返身回到喜堂,掇过两把椅子,靠着,不久就呼呼入睡。在沉睡中,似觉有人轻轻在摇他,睁开眼,在熹微晨光中,只见苦茶服装不整,发髻散乱,站在他面前。他连忙坐起低声问:“天亮啦?”那苦茶又爱怜又气恼:“进房去,这样睡会着凉的。”

第二天,老白要走。他临走时没有别的,对组织只有一个要求:“把小许老师派到我们那儿去,这样我们就可以像下下木一样办间学校,又可以建党。”要求得十分迫切,老黄和三多商量,三多开始有点为难,过后便也答应了,他说:“等他把这儿工作结束了,我就派人送过去。”老白自是欢天喜地地告别,老黄却接到从老六那儿转来大林的信,一看大为震惊,说:“我也得走!”

老黄和庆娘在勤治家整整谈了一个下午,又半个晚上,最后对她说:“对日升同志和你的两个孩子,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援救,你放心住在这儿,在老六同志领导下工作。环境变了,工作也许会有暂时困难,但我相信你会克服它,做一个好的革命工作者。”又对老六说:“庆娘暂时留在这儿,你要好好帮助她,她出身穷苦,立场坚定,斗争勇敢,我相信她不久能成为一个好的工作者,成为一个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老六高兴地说:“庆娘刚到,我就做好打算,要把她留下。”勤治也说:“在我家住一点没困难,我已对外宣传她是我的堂姊,家里没依靠,暂时过来住的。”

和庆娘分手后,老黄问老六:“庆娘到了清源后表现怎样?”老六道:“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一到勤治家就要找活干,她说:大事做不了,小事还能做些,你找点事给我干干,也免得多想心事,她正在向勤治学抽纱的手艺。”老黄问:“她有哪些心事?”老六叹了口气:“也难怪,丈夫孩子都为革命在那儿吃苦。不过她的骨头还硬,提起这件事从不落泪,只说:日升不偷不抢没丢过人,他坐牢我不面红。对孩子还有点放心不下,天冷天热、吃饭睡觉都想起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又怎样了,几次叫我找老魏打听一下。不过,有件事倒是很难得,她到清源的第二天我去看她,她就对我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提。我说,有话你就说吧,我们都是在一个革命大家庭里的。最后,她就说了,她说她想入党……”老黄大为振奋说:“这就是个表现呀!”老六道:“我当时就对她说,你有这样想法是非常好的,我一定向组织上报告。不管你现在能不能入党,总要分配工作给你的。我已叫她帮勤治的忙,把妇女们的觉悟好好地提高一下。据勤治说,大家对她印象不错,她用自己的事例来帮助大家,总比我光讲大道理要好得多……”说着,老六又兀自笑了。

老六讲完庆娘又谈黄洛夫,老黄道:“他的事情我已知道,来得正是时候,我们现在需要他,我要找他好好地谈一次。”他叫老六通知阿玉:“我到艇上去看他。”

阿玉果然就把老黄带到小艇去找黄洛夫。那黄洛夫在小艇上闷了几日,有阿玉在照顾,倒也慢慢习惯了,他和她谈了许多,谈两个人的过去,谈现在,也谈未来的理想,而且谈得很投机。不久浪漫主义的诗兴又发了,向阿玉借笔纸,阿玉问他干什么用,他说:“写诗。”阿玉哈哈大笑:“什么叫作诗呀?”黄洛夫对她说:“诗就是分开一行行的,可以朗诵,也可以唱。”阿玉不大在乎地说:“这叫歌仔,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卖鱼的六叔也会写,写出来教人唱,有时我也写……”黄洛夫大为吃惊:“你也写诗?”阿玉不服气地说:“你写得我写不得!”接着,又做了解释:“我有时瞎编,随编随唱,六叔听了说好,把它写下来就是歌仔,也就是你说的诗。”

黄洛夫叫她唱自己编的歌仔,她就是不肯。当黄洛夫把自己写的新诗读给她听,她又放声大笑:“这叫什么歌仔?谁也听不懂。”倒把老六编的《妇女四季调》唱给他听。黄洛夫听了很是吃惊:有这样的人?便问:“这卖鱼六叔是个什么人?”阿玉只是笑,不搭腔,当他问急了,才说:“没这六叔,你还能在这儿享清福?”有时阿玉不在,他就读《水浒全传》、钓鱼作消遣。

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些时日,双方了解深了,关系也密切起来,阿玉不但给他有好印象,也慢慢觉得她可爱。对很多事情她虽然不大在乎,但对较重大的事却很负责、认真。他开始觉得她刁蛮,慢慢地就发觉这正是她动人的地方,她就像一颗从地下挖出来未经雕琢的宝石,看来很粗糙,却隐藏着万道光芒,随时都可以发射出来。

那天,阿玉把一个结实的中年男子带上艇,他还以为是卖鱼六叔呢,一见面就表示恭维道:“六叔,你的歌仔写得好极了,阿玉唱给我听,介绍了你这样一个民间诗人,使我极为佩服。”老黄只是微笑,阿玉却忍不住了,放声就笑,把那黄洛夫笑得更加莫名其妙。阿玉这才说道:“洋学生,你弄错啦,这位不是六叔,是马叔。”一听说是马叔,黄洛夫连忙伸出双手:“马叔,我可把您盼到啦,大林同志……”他性急地介绍了自己和沿途经过。

老黄不慌不忙地拿出小烟斗,装着烟丝,面露笑容,频频点头,一直到黄洛夫把自己介绍完毕,才说:“小黄同志,幸亏你走得快,再迟一步,你也完啦。”黄洛夫吃惊地问:“他们当天就动手?”老黄道:“也不过迟了一天,文艺社有不少人被捕。”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可叫黄洛夫冒出一身的冷汗。老黄冷静地但没带任何责备神气:“就是那个你说可以利用来扩大影响、自称为左翼文豪的吴启超干的好事!”黄洛夫又伤心又惭愧,面红地低下头。“有这场经验教训也好,”老黄温和地说,“最少可以帮助你提高认识,阶级斗争是尖锐的、无情的,你死我活的;敌人也是诡计多端、阴险毒辣,不能太天真大意!”黄洛夫感到心酸要流泪,老黄又安慰他道:“好在你临走时留下那纸条,外围团体被破坏了,团却没有什么损失。我不是来跟你算这笔账,我是来和你谈谈你今后的新任务、新工作。”他对阿玉说:“能把艇开到上游去?”阿玉问:“还回不回来?”老黄道:“我们在白鹤洞码头下船。”阿玉自去开船,老黄和黄洛夫却在船舱里谈。

老黄把党委的意图告诉他:党要建立一个宣传中心,出一份公开的、群众性的通俗油印报《农民报》,以宣传党的政策,扩大党在群众中的影响。还要出版若干党内小册子,以提高党员的觉悟和政治、思想水平。“而这工作,”老黄说,“特区党委讨论过,认为你合适,早有意思调你来担任。”黄洛夫表示兴奋:“我能够干,也愿意干。”老黄又说:“这工作重要,又能发挥你的才能。”接着,又对他介绍了即将去的是个什么地方,环境如何,接触对象是哪些人,他该采取什么态度等等。

黄洛夫把一切都牢牢记住,既担忧又兴奋,不过,他听说工作繁重,便问:“只我一个人干吗?”老黄道:“我已给你考虑过一个助手,这个人没干过这种工作,文化水平也低,只念过二年私塾,认得几个字。但政治上可靠,立场坚定,热情负责,有培养前途。”黄洛夫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老黄笑了笑说:“今天你就可以见到。”

小艇在白鹤洞小码头泊上,早有几艘小艇泊在那儿,有人问阿玉:“载什么客来?”阿玉答道:“从大城来,返乡省亲的。”她进舱说:“白鹤洞到啦。”老黄对黄洛夫道:“我们在这儿下船,再走二三十里地就到了。”老黄看看阿玉,阿玉只在笑,心里对这“洋学生”倒有几分难舍,在一起几天,熟了,相处也好,却突然分手,又不知何时再能见面。她想对黄洛夫说几句什么,又碍于“马叔”就在跟前,只好笑笑,却很勉强。那黄洛夫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但不知道怎样表示才好,只说了声“后会有期”,提着包袱下船。上了岸,走过一段路,黄洛夫偷偷回过头,只见阿玉还站在码头上,远远地对他招手,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老黄、黄洛夫一进潭头乡,就发现情况非常混乱,家家关门,户户下锁,村庄沉寂,一片阴森气氛。市集关闭,学校停课,人人如惊弓之鸟。他们径向学校宿舍走,在门口庭院上遇见顺娘妈,她一见老黄就说:“老黄呀老黄,你怎这时才来,已闹翻天哩。”老黄问:“出了什么事?”老人家吃惊道:“你还没听说过?那姓许的大坏蛋吃了大亏哩,死了七八十,伤了近百,当铺、钱庄、赌场都叫抢哪,各家铺头也被抢得精光。”老黄故意问:“到底是谁干的?”老人家道:“不是那许天雄还有谁?这一下可把那大坏蛋教训够哩,人人都叫好!”

走进宿舍大门,只见那陈聪在堂屋对几个人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地在说他的惊险故事:“可真怕人,当时我在床上堆了几床大棉被,躲在床底下,还觉得不安全,那子弹吱吱响,就像雨点似的在我头上飞来飞去。”一见老黄,就说得更有声色了:“简直是大灾难,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一场大战。在一夜间,那繁华的小巴黎就成了这个模样:尸积如山,血流成河,阴森、恐怖,如同地狱。”老黄把黄洛夫介绍给他:“宋学文先生,到学校教书来的。”陈聪心里一震:派人来哪?却还装出笑容:“欢迎,非常之欢迎。”因谈瘾未足,又继续在说他的“历险记”:“简直是场血战呀……”有人来说沈常青有请,陈聪对黄洛夫说:“老宋,自己人,恕不招待。”说着,就像一阵旋风似的走了。

老黄叫黄洛夫休息,自找顺娘去,一小时后,他把顺娘带来,介绍给黄洛夫:“顺娘同志——你的未来助手。”黄洛夫把她上下一打量,有点失望:道道地地的乡下女人,能帮我什么忙?顺娘却大大方方地说:“我没文化,什么也不懂,帮不上你什么忙,照顾些茶水还可以。”老黄却说:“印刷、发行全交给你,现在不懂慢慢会懂的,重要在于学习。”

晚上,老黄又到顺娘家和汪十五见面。那汪十五说:“过去老愁没事干,经你把路一点就通哩,现在我们就热乎乎地干开哪。”说了好多情况,全是叫人兴奋的消息。

原来,由于为民镇一天天地繁荣,运输业也相应地发展了。各乡破产农民跑来当挑夫找活计的日有增加,但他们没组织,没个头,没规章,随请随去,雇主随便压低挑运费,粥少僧多,你不去我去,大家互相争夺,不但便宜了雇主,还时常引起搬运工人间的争吵打架。汪十五过去只把做挑夫当找饭吃的活,没把它当件工作来干,和老黄谈过后开了窍:把这些运输工人组织起来也是革命工作,他就开始在这些运输工人中进行活动。在为民镇的运输工人中,他的资格最老,当初还没人去干,他就和自己女人干开了。尽管现在新来的人多,入庙要先拜土地神,对他也还有几分敬意,因此很有条件做这工作。

十五对大家说:“大家没个规章,没个组织,有活干你争我夺,雇主占便宜,我们吃亏。现在人多活少,天天闹纠纷多不好,为什么大家不来个组织,共同订个规章,挑担按重量,工资按里计,大家一律,不许你争我夺。大家都是穷人,为找碗饭吃,争争吵吵,甚至打架,自己团结不了,人家见了笑话。”这建议立即获得大家热烈欢迎,一致支持。可是也有人提出问题,他们问:“就算大家不争不夺,也有吃亏的,你人粗力大,雇用的人就多,我体力不足,雇用的就少,反正出一样工钱,谁不要那人粗力大的?”十五道:“你这话也有道理,大家有了组织就不吃亏,我们还可以订个办法,大家轮班,排个号,不能随雇随去,有人来雇,讲妥了价钱就由轮值的人去,谁都有机会,谁也不吃亏。”

这办法大家也赞成了,可是又有人提出新问题:“万一有新来的人和我们抢活干怎么办?”由于农村赤贫化,这种人的确多,怎么办?十五道:“这也确是个问题,大家想想看,有什么对付办法?”有人说:“我们可以把现有的人登记一下,名册上有名的就许他在这儿干,没名的不许他干!”有人又说:“来抢生意的大家一起对付他——打!”十五摇头道:“登记办法我赞成,打人不妥,大家都是穷人,生活苦,到这儿来找活干,我们怎能赶走他们?我想还是组织重要,从我们成立那天起,就不许单干,谁到我们地头,都得加入组织,服从规章。人多了,也不用怕,那时我们还可以派人出去兜活干,谁要雇用挑夫,运多少东西,我们一起承包,把包下来的交给大家做。”这办法倒不错,亏他想得出,他们说:“十五,你办法想得好,就带我们干吧。”

他们经过了多次反复讨论,到商会那儿立了案,找了个小小门面,便把“为民运输服务社”招牌挂上去,又推出汪十五当“经理”,大家服从他分配,社里一切开支从大家收入中抽出十分之一。这个服务社一成立确实起作用,不论什么人要在镇上雇挑夫都得上服务社去,不按订下的工资缴付,就雇不到人。过去在运输工人中你争我夺、争吵打架的事没有了。商人不满,却也没办法,有人还上许添才那儿去告状,但许添才却说:“服务社是在我这儿立案的,谁也不许反对!”

汪十五说:“大的解决了,小的还有许多,小事办不成,大事也干不好。”接着又说了一件事。原来在服务社里,有个叫老丁的挑夫,过去是风雨不移的,有几天忽然不见,大家觉得奇怪,便派人到他家里去了解,是不是病了,派去的人到他家里一看,果然出了事。他父亲刚刚去世,家境清贫,连棺材钱也凑不出。到地主那儿去借债,地主要他拿东西抵押,他说我一无田地、二无房产,拿什么抵押?多方奔跑哀求也济不了事。死人放在家里都快发臭了,老丁哭着说真的没办法,我只好用破草席卷着去埋。

派去的人回来把情况一说,大家都很气愤,也很同情,有人说:“他是我们服务社的,我们不想办法谁想办法?”十五也说:“对,我们大家应该想办法。”当时开了会,有人说:“我们做个会给他解决困难。”有人又说:“大家捐一天工钱。”十五想做会远水救不了近火,捐一天工钱顶不了事,还是采取自由捐助的办法好。结果就把一具薄板棺材凑成了,他们还派了人去送殡。这件事影响很大,有人说:“有了服务社我们就有了依靠!”几天来大家都在讨论怎样筹一笔公积金,替困难的社员办红白喜事。

汪十五接着说道:“可是,现在却出了新问题。许天雄这一打,把为民镇打得七零八落,一死一伤就近二百,生意人自去收尸埋葬没事,那乡团丁有八九十,许添才发下薄棺木叫收殓,也没事,叫抬去埋,那乡团丁家属就闹起来,男男女女携老带幼地上镇哭闹要求抚恤。不给抚恤金,就不许把棺木抬走!许添才就是一毛不拔,说:你们死人我丧财,不就相等了。双方闹得很僵,把那许添才闹火了,就下命令:你们不愿把死尸抬回去埋葬,老子叫服务社人去埋,一道命令交到我这儿。服务社的人一听说要抬死尸都哄散,不敢上镇,现在棺木还摆在镇上,天热,尸体发臭,一进镇,就是一片臭气……”

老黄问:“这件事现在还没解决?”汪十五道:“现在镇上叫群龙无首,许添才从事发后只来过一次,又匆匆缩回池塘去,谁也不敢出面……”老黄问:“那些请愿的家属都散啦?”汪十五道:“他们哪肯散,都还赖在镇上。这些人也不好应付,事发后,镇上人大都搬走,有的进城,有的到池塘,也有分散到四乡的,大多铺门都只在外面加上锁,那几百家属都成了打劫能手,谁都怕他们,谁都不敢碰他们,他们见没住的就随便打开铺门进去住,没吃的挨家地抢,拿到什么吃什么。有人担心把镇上东西抢光吃光了,也会抢到附近各村,所以家家关门闭户。”

老黄沉思有顷,忽然开口问:“在这些人中,有熟人吗?”汪十五道:“原都是从四乡来的,熟人不少。”老黄脑筋一动,就想起一个主意来,他说:“浑水可以摸鱼,许为民挨了这一阵棍子,正惊魂未定,六神无主,我们为什么不给他再来个难题,开上另一战线?”接着,说出自己的意见,那汪十五、顺娘听了一时都很赞成。“要做得机巧一些,不要露出破绽。”当下他们就把工作布置起来。

许天雄这一手,确是把许为民打惨了。不幸消息一传到,他就哀声痛哭道:“我这一生血汗全完了呀!我的钱庄、当铺……”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露面。七太旧愁新怨一齐来,直指着许添才的鼻子骂:“你也有今天!为什么不和你那宝贝四大天王一起被抬走?你无事生非,自找麻烦。当初为我大哥事,你一毛不拔,害死了他,现在你也得到报应,成了死无葬身之地,还有面目回来!”许添才各方受责骂,只是低头不语。万歪却从旁劝解:“这是天意,非人力所能转移。且事已至此,争吵也无用,还是善后要紧。”七太一把怒火又转到万歪身上:“你这狗头军师,坏事也有一份。现在是树倒猢狲散时候,赶快收起你秘书长臭架子,不必再在我们这儿作威作福。还是当你的风水先生去,三餐一宿不会有人短你的,我们许家也要和你一拍两散!”把那狗头军师骂得狗血淋头。

而池塘更是一日数惊,六神无主,从四乡托庇投奔而来的富户人家,纷纷在议论:“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现在南区的天下再也不是许为民坐的了,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为民镇还出事,池塘又如何能保住?”都纷纷在打叠行李,准备搬进城。

倒是周维国派了林雄模特派员来慰问,许为民推病不见,许添才不敢说他不在镇上在情妇家过夜,事前一无所知;却捏造了一篇故事,敷衍一番:“那许天雄匪股现已投奔共党,听说我们要反共甚为恼火,起了一千多人马,十余挺轻重机枪,四面包围,我乡团大队以兵力悬殊,苦斗经夜,终以弹尽援绝,节节败退。”那万歪也千方百计地从旁遮瞒,说:“天雄匪股实力不弱,加上共军支持,如虎添翼,锐不可当。今后前途,如非周司令亲挥大军进剿……”他冷笑一声,“南区天下,鹿死谁手实难预卜。”

林雄模少校虽觉他们所说的话不全对头,却也不露声色,只问:“天雄匪股现与共党勾结,你们有什么证据?”许添才甚觉慌张,万歪却胸有成竹地掏出一份告人民书说:“这就是证据,全南区都散遍。”又加上一句,“当天雄匪股侵犯为民镇时,他们也散发这类传单。”林雄模查问了些人员、枪支、财物损失情况,便告辞而去。

许为民不吃、不喝、不见人,把自己关了三天,忽然传见万歪、许添才。许添才从事发后一直不敢去见他,这时见他传见,很是忧虑害怕,不知道会怎样处治他。提心吊胆地进去,一见面就跪倒在地,抱头痛哭,万歪也惊惶万状,满口:“司令息怒。”

那许为民头包白毛巾,面现病容,倚身在太师床上。大出两人意外的,他倒没有半句责备的话,只说:“三天来我想了很多,要想的都想过了,许天雄敢下这毒手,我也要来个以牙还牙,要同他来个你死我活。可是,目前我们实力大减,不是他的对手,要雪这口恨,除非把中央军也拉进来……”万歪连忙邀功道:“小弟早料到许老会有对策,今天林特派员来时,我已对他暗示过。”许为民接着又说:“我已决定在为民镇重整旗鼓,并请中央军前来坐镇。”万歪连说:“此议甚佳,此议甚有见地。”只是许添才还有异议:“现在南区是一统天下,有个许天雄已把我们闹得头痛,再来个中央军……”许为民怒声喝道:“你少开口!好话是你说的,坏事也是你做的!”许添才受了这一阵责骂,也只好低头不语。

三人正在密议大势,忽听得门外一片喧哗,许为民问:“又出了什么事?”许二这时正一头大汗三步当两步狂奔进来,说:“大少,她们又闹上公馆来了。”许为民起身问:“什么人闹上公馆?”许二望望许添才,许添才只好说:“那些乡团丁家属要求抚恤,已在镇上闹了几天,我说:你们平时吃了粮饷,因公死亡是应该的,还有什么抚恤金!她们却说:你们不给抚恤金,我们就不收尸。我说不收尸就让它臭、烂……想不到今天又闹到这儿来。”许为民问:“来了多少人?”许二道:“二百多,拖男带女,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围在公馆前,劝不动,骂不走……”许为民把双眼一瞪:“那不是反了!我许为民再倒霉,也不会向这些乱民低头,给我狠狠地打!”许添才为了将功赎罪,也表现得十分积极:“我去打!”

当下许添才就点起公馆内的打手五六十人,各持长短棍、枪械冲了出去。只见那公馆外人山人海,二百多死难家属,披麻戴孝齐跪在大门口哀天恸地地哭着:“救救我们的活命!”从四面八方围着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也有上千,有的同情,有的幸灾乐祸地在说风凉话,有的在劝说:“人死了,还闹什么,算了!”有的打抱不平:“丈夫死了,孩子家人这一大堆,不救济几个钱,叫她们如何过活?”那汪十五和他女人,还有几个服务社的人也夹杂在人群中。汪十五说:“当兵不是去卖命,死了人还有不抚恤的?”另一服务社员也说:“叫这些老爷们少吃一餐饭就够穷人一年饭哩!”议论很多,也很难听。

那许添才前呼后拥、杀气腾腾地提着皮马鞭冲出大门,在台阶上一站,双手一叉,开口就骂:“妈的,你们想死了,老子早对你们说过,要钱一个不给,想死,我倒准备了几颗子弹!”那受难人的家属齐声号哭着,请求:“救我们一命呀!”“你们有的是钱,不稀罕这几个!”“你们少吃一餐饭,就够我们一年饭!”有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怀里抱着一个三个来月的幼孩爬行到他面前,哀声哭求着:“大少呀大少,我们一家和你无冤又无仇,男人为你们丧了命,丢下我们这一家大小,你们还不肯给几个钱,叫我们怎样过得下去?叫我们怎么活下去呀?我求求你,看在这个死了爸的面上,救救我们呀!”说着就把头磕在地上,所有受难家属也都齐声哭着:“救救我们呀!”群众中有人叹气,有人摇头,有人也在哭着。

那许添才却把马鞭一指:“滚!”群众叫嚷着:“你不答应,就不走!”恰好那妇人又爬前一步,想抱住许添才的腿求情,他以为她要来拉他,提起脚来朝她胸口只一踢,那妇人哀叫一声仰面倒地,鲜血冲口而出,群众发声喊:“打死人啦!”

许添才一不做二不休,挥起马鞭就打人,那群打手有的朝空鸣枪,有的挥棍打人,公馆前几百人乱成一团,打人的被打,被打的也打人。而且混乱从公馆前一直扩大到街上,那些受难家属敌不过许添才率领下的那群打手,节节败退,心有余恨,有人叫声:“把许为民这老巢烧掉!”一呼百应,纷纷放火,也有乘机抢劫的,一时街上火头四起,争相关门闭户,如同到了末日……

在池塘点起的这把火好像是个信号,池塘一烧开,各乡跟着也烧开了,那些穷苦无依的老百姓跟着也起来闹,甚至于发展到破仓抢粮。各乡富豪人家原已人心惶惶,这样一来更乱了,都说共产党已打了来,正在发动穷人共产,纷纷搬进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