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呢,还是不坐?梦华在心里踌躇了一阵。“不坐!”仿佛在同什么人赌气似地,这样狠狠地下了决定。一辆空着的人力车向着她的面前走来,车夫向她望望又走开了,她却连头也不曾抬起一下。她本来是十分疲倦的,她心里的疲倦实在比她身体上的疲倦更沉重,更有压力,她真是连叫一部车子的力量也没有了,她的嘴唇紧紧地闭着,眉峰间凝聚了不少的忧郁。“我这是在干什么呢?这是我应当干的吗?”她一边走着,一边这样思索。
这是一条相当冷静的街道。年久失修的青石道路,是非常崎岖而又污秽的。将要落下去的大太阳从街的一端斜照过来,照得这里稀稀落落的人影子更显得凌乱了。她在这道上走着,却并不注意这时的街景,她在想着她此刻正不愿意想的事情,她甚至在心里背诵出了《内则》中的一些段落,这是她今天下午刚在班上给学生们讲过的:
“在父母舅姑之所,有命之,应唯敬对,进退周旋慎齐,升降出入揖游,不敢哕噫嚏咳欠伸跛倚睇视,不敢唾洟,寒不敢袭,痒不敢搔……”
她脸上的忧郁稍稍解开了一些,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就索性继续暗暗地背诵下去:
“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其相授,则授以篚,其无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男子入内,不啸不指,夜行以烛,无烛则止,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道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
她自己觉得非常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东西?”而且,她虽然也还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很强,但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也居然能背诵得出来?她立刻给了自己一个解释:未上课前既已细心预备过,刚才又在班上反复讲解过,而且,这些东西实在太好笑了,正因为这些东西的好笑,于是就很容易地记住了。可是当她想到这些东西的好笑时,她那几乎要晴霁起来的面孔上却又立刻罩上了一层阴暗,她还不知道在学生中间这些东西所起的是怎样的反应。她忽然记起了多少年前,在中学的时代,她的国文教员给她们班上讲《列女传》的情形,她这时候想起来还觉得又好笑又生气,可是她此刻却给人教起《内则》来了,她一面这样踌躇着,而《内则》的调子却还在她心里反复回荡,她还仿佛听到自己在班上摆出了正正经经的样子,拖开了悠长的腔调向那些女孩子们讲解时的声音,她觉得有些迷惑。她故意要试验着从《内则》的第一句背起:
“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
她沉吟了一回,又沉吟一回,但是无可如何,下边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背诵不出来了。她有点焦躁,她的脚步不但不曾加缓,反而更加急促了,仿佛那应当用于记诵的力量,却用到了两只脚上。她索性一面走着一面翻开了她手中的《礼记》:“……笄总拂髦冠缨端绥绅搢笏……纷帨刀砺,……觿……燧……觿……燧……韠履著綦……妇事……”
“什么!什么!”她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干脆把书一合,只是差一点儿不曾把它掷到脚下,她再也不想睬它了。她想:无怪乎女孩子们在听讲的时候要不断地皱紧了眉头。于是她想起了许多女孩子的面孔:忧郁的,怀疑的,而最多的却是木然的,可是也并不是没有微笑的。胡倩,不错,是那个喜欢唱歌的女孩子,她的丰满的面庞上一对大眼睛在微笑着。“你在笑些什么呢?胡倩?我想我可以了解你那微笑的意思。”她心里这样说。胡倩是最喜欢挑剔教员毛病的,可是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还有张文芳刘蕙何曼丽她们。张文芳并不笑,她的脸上罩着一片匀净,那匀净之下却又藏着多少颖慧与哀愁。她想起了许多为她所注意过的面孔,她觉得她们都为她所喜爱,青年人都是叫人喜爱的,尤其是女孩子。她真愿意多多同她们接近一些,她愿意从她们身上取得一些生活的力量,愿意自己也再变回到年青去。而且,她想,她之所以肯来到这敌伪统治的学校中教书,也许是为了这些青年,也只有在这些青年身上,她才能找到一种工作的意义。可是不行,她又不敢对学生们有太多的接近,她现在已听到了谣言,似乎有人已在说她的闲话,有人在议论她,甚至说孟坚在后方如何如何。尤其可怕的是石川那个最长于侦察的老处女,还有犬养。她相信学生们对她很好,她们了解她,知道她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中,学生应当知道她并不乐意讲《内则》之类的东西,只是不得已罢了。可是,为什么自己要弄到“不得已”的地步呢?她再也想不下去,这已是她想过千遍万遍的问题了。
她只顾埋着头走着,而且越走越急,她的疲乏已渐渐消逝,匆促的脚步使她几乎碰到了一个老妈妈身上。她抬起头来才知道已经到了应当转弯的地方,她向太阳下去的方向望去,西天是一片红霞,灿烂辉煌,好象一片锦绣。道旁一块平地上生着一片柔嫩的小草,这一片刚在萌发的春草,为晚霞所照耀,那颜色既不能说是鲜明可也不能说是黯淡,是一片喜悦,也是一片忧愁,那简直是大地黄昏的一片叹息。此刻她也看见那些排列在远天的山峰了,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在暮色中显出无限苍茫,她忽然想起孟坚的一封来信,她想:他此刻大概正站在汉江边那座山城上,看落日,听江涛,看无边无际的山头象弥天漫地的世界坟墓,他也许只想到我此刻正在家里给孩子吃奶,却不知道我在这道上胡思乱想,他甚至还不知道我已经在这样一个学校里教书,他走得太远了,远得比实际上的遥远更遥远,远得不可以里计算,她想起她那案头的一本地图,她常常在灯下迷失于山水渺茫的地图中。可是此刻她确乎应当赶快回去,也许孟坚又有信来,而孩子一定也要哭着找妈妈,孩子的姥姥一定抱了他在河边上等着了。
最后她终于走到了河边,河边上空无一人,只见河水默默地流着。她走入第一进院子,听到房东毛家的屋里正有人谈话。她回到后院自己的住处,看见姥姥在抱着孩子拍着,哄着,小孩子显然是刚才已经哭过。
“快来抱!快来抱!”
她已经伸出两手预备接过孩子。孩子见母亲回来了,猛然翻起身来吵着要妈妈。可是姥姥却很快地阻止了她:
“先不要抱孩子,先到毛家去看看,刚才来了一个姓庄的,说是昨天刚从那边回来,是孟坚的同事啊。”
“郧阳来的?”她忽然惊叫了一声,简直象在做梦,一时之间竟感到手足失措。
“是啊,听说昨天刚到,”姥姥说,“他来看毛家,也来看你,刚才你不在,就不曾到咱们后院来,你快去看看就是了。”
李嫂把灯拧开了,把桌子用抹布抹了一番,本来是预备立刻开饭的,此刻却又只好暂缓一下。
她走到里间,放下了手里的《礼记》,取一把刷子在自己衣服上急忙地刷着,又在镜子面前稍稍拢一下头发,心里忐忑地跳着,向孩子说一声:“回头再抱你,乖。”便折回到前院去了。
她的心在剧烈地跳着,她的脚步非常轻快,她仿佛惟恐惊动了什么似地用轻飘飘的步子走着,实在,她此刻感觉到的也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她觉得她正好象面对着无底的大海而立刻就要跌落下去。“为什么庄荷卿能回来,孟坚不能回来?”她只是想到这么一个问题。走到了毛家的窗前,她立在窗下踌躇了一回,她听到人家正在切切地谈话,而且屋里是黑暗的,连电灯也还不曾开,她不知她是否应当闯进去,可是就在顷刻之间,屋子里的低语却已被她听清了。
“真是可怜啊,他不过只病了三天就完了!”
“才三天!”这分明是毛老太太的声音。
“因此好多人都觉得在外流亡不是办法,都想着早日回来。”
“那么关于他死了的这个消息……”
毛老太太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她在窗子外边已经站不住了,她感到晕眩,感到有一种极大的力量要从她的胸中口中以及眼中爆发出来,她不知道她是怎样回到自己屋里去的,她象阵旋风似地扑到了自己的床上,什么人也不理,伏在枕头上就哭起来,而且竟呜呜地哭出声音来。
“什么事啊?话也不说一句?”
等姥姥问来问去什么也问不出,知道那姓庄的一定是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也不管孩子在一直嚷着“妈妈抱,妈妈抱”,便一股脑儿把孩子交给李嫂,自己整了整衣襟跑到前院去了。李嫂接过孩子想指着灯光哄他看“亮亮”,可是孩子却还在嚷着找妈妈,他在李嫂身上打着闹着地也哭了起来。
不到几分钟工夫,姥姥就回来了,一进房内就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看,你这算什么人?不明不白瞎哭一阵,幸亏人家姓庄的不曾到后边来。听毛老太太说,姓庄的说一个姓钟的在那边病了三天就死了,毛老太太还向他问到孟坚,说孟坚很好,叫咱们可以放心。毛老先生不在家,人家又不知道你从学校回来,谈了一会就走了,说是过几天再来看你。”
姥姥说完了这套话,就使气地回头来抱起了孩子,并吩咐李嫂道:
“赶快开饭,看已经多么晚了!”
可是今天的晚饭梦华就终于不曾吃。她自然是不哭了,她失悔她刚才错听了姓庄的话而闹了一场虚惊,不过,她还不能完全相信姥姥的话,她仍不能不感到悲哀,她想:既然人家庄荷卿能够回来,为什么他就不能回来?既然人家能通过防线,能漏过敌人的检查,他为什么就那么怕事?假如他也和庄荷卿一同回来了那又多么好?假如他也回来了,今晚上的晚餐该是一番什么景况。她越想越气,最后她猛然从床上翻了起来,从姥姥手里夺过了还在哭着的孩子,什么也不说,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