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卖油条的老头刚刚去后不久,前院毛老太太就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她拉住姥姥,把嘴唇凑到姥姥的耳朵上,切切地说道:
“日本人现在正挨户检查,一会儿就要到咱们门上来了,请准备一下,收拾一下,书啦,信啦的,更其要留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怀疑的眼光看一看梦华和李嫂。说完了,马上就转回头去,显出了很不安的样子。但行至门前,却又转了回来,特意对着梦华说道:
“大姐,你可曾去看过庄荷卿?听说他已经到青岛去了,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去的,他从郧阳回来也就是为了这个女的,他到如今还不曾结婚哩。”
她笑一笑就走开,也不等梦华的回答。
敌人要来搜查,她们是早已知道的,但经过毛老太太这么来一说,她们却感到了一种难言的不快,说什么书啦信的,这明明是指着孟坚而说的,她知道雷孟坚曾经存在这里很多的书籍,又知道他曾来过很多信,从前虽也一再提到过,“要注意呀,要注意呀”,但由于并无甚么事故,也就并不怎么担心,今次明明是由于游击队的攻城,事态显得特别严重了,大概惟恐怕受了连累,所以才来嘱咐一番。姥姥听了她那一番话,连她的背影也不睬一下,只是沉着脸,又到佛堂里去祷告起来,那个在屋顶上哇啦哇啦叫了一阵的乌鸦,此刻虽早已不知飞到甚么地方,然而姥姥的心里却曾经留下了恶心的感觉,而毛老太太那一番话和那乌鸦的呼叫是同样的令人想到了不祥的事物。
梦华此刻的感情是既复杂而又凌乱的。第一,她惊讶于那个庄荷卿之为了追求一个女孩子而居然从后方跑了回来,她忽然想起了洪太太的话,“男人们都是逢场作戏的”,然而庄荷卿却不是逢场作戏,实际上却是“赴汤蹈火而不辞”。她很想知道庄荷卿的故事,不过她对于这个男女问题却有了另一面的了悟:为了恋爱,那是什么都不怕的,她想庄荷卿就不曾想到国家民族,自由与屈辱,他一定把这些大问题丢却开了,连生命的危险也丢开了,然而如果是结了婚的人,如果是生了孩子的人,那就完全不同,任你千呼万唤,说长道短,他总不会理你这一套。可是她心里却也明白,她虽然希望孟坚能从后方回来,但此刻对他却又有了一种崇高的感情,她心里想:“他这个人实在执拗得可爱。”至于“逢场作戏”,那只是她在洪太太面前随便应和的话,她也绝对相信孟坚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人。她实在还是很能体谅他的。至于他存在家里的书籍,尽管某些特别书物是已经被埋葬了,被焚弃了,但只要是可留的,她都一概保留得好好的,意思是等将来他还可以应用,而由于他们在泰安被毁的那些东西,也使她更爱惜了存在这里的这一部分。此刻她很快地就能想得出,甚么箱子里放着甚么书,书的种种形式,封面的各种颜色,那些特别惹人注目的书名,她预料到,如果日本人仔细检查起来,哪几本是可能有问题的,她想起从前有人因为一本《红楼梦》而被认为有赤化嫌疑,结果就受了多少非人的刑罚,人虽被救了出来,却终于成了残废。但是此刻,她虽然知道这是一次最严重的检查,她却不愿意去动那些书籍,连放在她枕下的信件都不愿去移动一下,她只是用了她的冷静来作为保证,以免姥姥和李嫂心里慌张,如果她们稍稍有点慌张失措的样子,那就要引起疑惑。当敌人最初进入这座城市以后,不久就开始了一次搜查,而且往往在半夜中突然而来,只那紧急的叩门声就够吓人的了,有的人家吓得穿不上衣服,开门开得有点迟缓,等鬼子们把门打烂了闯进来,看见那种慌悚的样子,不问黑白,马上就是一枪。那时候有些小胆的人家简直不敢脱了衣服睡觉,每夜提心吊胆,只等待来检查时好应付得从容不迫。梦华此刻所最担心的就是李嫂了,她最爱多嘴多舌,又最爱躲躲藏藏,就仿佛她身上担了多大的关系。桓弟已经到公司去了,临行时姥姥还一再嘱咐,无事不可老往家跑,应当按日按时地在公司作事,免得人家怀疑甚么的。现在留在家里的是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梦华本来是要到学校去的,好在上半天没有她的功课,她决定留在家里应付这一次检查。她又特别嘱咐了姥姥和李嫂:
“他们不问,不必多说,他们问,我来答,你们最好少说话。他们若问到孩子的爸爸,就照旧说是在天津作买卖,要前后一致,千万别弄出错来。”
其次她考虑到她自己的问题了。从前在调查户口的时候,她自然是被登记上了,她的身份是:“女儿,带着孩子住娘家”,本来这也是很容易发生问题的,至于她从前受过高等教育,作过中学教员,那是一字也不曾提起,因为敌人最注意的也就是这类人,他们一旦知道了你的底细,恐怕要三日一查,五日一问,明访,暗探,那将不得安生。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是敌伪势力下的一个学校的教员,她是不是应当特别声明一下呢?她的这一个身份对于搜查访探之类是很有帮助的,因为你既已给敌人作事,敌人就认为你是“投降”了,他们将恭维你一番,说你是“大大的好人”,说你是“日支亲善”的努力者,说你对于“东亚新秩序”有功,既然如此,你一家人都可相安无事,但也难免添出不少的麻烦,他们会常常来和你“亲善”,他们将时时来找你谈谈,甚至送你很多东西,叫你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事也听说发生过很多次了。她心里别扭得很,她想起孟坚的来信,暗示她不应该出来作事,这确是对的,但同时学校中那些可爱的女孩子的面孔却立刻又浮现在眼前,在屈辱中求得心安,在死亡中吹一点生的气息,这比较在一个自由天地中大喊其自由解放困难得多了,于是,她又想到,那个人尽管来信暗示那么些很好听的道理,实际那也等于一些风凉话,他哪里体会得到自己的困难。最后的决定是尽可能的不表示她的身份,就如为了避免向敌兵敬礼而宁可绕一段远路,却绝不肯经过那个敌人的岗位一样。
“我应当把孩子抱在怀里,表明我已是一个母亲。”她忽然想道。
当她把孩子叫醒——她还很担心日本人来了会突然把孩子惊醒,所以也应当预先把孩子唤醒起来——给孩子梳洗了,穿好了衣服,从自己房间里领了出来时,就已经听到重大的皮鞋踏在阶沿上的声音,还有锵锵的刀环的声音。搜查的已经从前院到后院来了。
姥姥从佛堂前站起来,李嫂急忙走到厨房去,她是最怕见日本人的。
前院的毛老太太在尽她的房主人的责任,她把搜查的人们引进来,就急忙退了出去,她脸上毫无表情,其实那无表情却也正是她的特殊表情。
进来的搜查队一共六人,四个日本人,全副武装,两个拿长枪的,枪上都亮着刺刀,两个拿手枪的,手指都扣在枪机上,此外还有一个中国翻译,一个中国警察。
姥姥同梦华,顷刻之间虽也有点不安,但看了那个警察是本街上的熟人,——他同桓弟在小学时代本是同学,且一直维持着一种很好的友谊,不过近些年来由于各人为生活奔忙,平日很少见面罢了,这次由他领导搜查,且由于他在眉目间一点暗示,使他们安心了不少,就是躲到厨房去的李嫂,也居然由于这个警察的出现而敢于站出厨房门口,用比较舒展的神气在望着他们的行动。
姥姥手里数着念珠,低眉敛手地站在一边,嘴里还在低低地念着佛号,而佛堂前犹有香烟缭绕。
这景象正是一个显明的对照:一面是剑戟森森,一面是和蔼慈祥,而梦华却感到了从所未有的一种高傲,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时的高傲是怎么来的,她感到这是一个严肃的时辰,她觉得她自己比平日更刚强,更不可屈,游击队进城的一幕景象又在她想象中重现了一下,尤其是那鲜明的旗子,她曾经抱了孩子同弟弟一块儿在高处望见过的,此刻那旗子又在她心里招展了一下。她紧紧地抱住孩子,惟恐孩子害怕,因为这样逼近的对着武器,在她和孩子都是第一次。孩子非常乖,不出声,只默默地看着他眼前的一切。
检查队中的几个日本人,却使梦华想起了学校中的两个教官,一个田中,一个犬养,尤其是犬养,二十几岁人,凸字形的脸,头发低压着前额,眉毛生得本来连在一起,又终日锁着眉头,两条眉简直成了一条黑线,两只八字脚,穿一双不大合脚的大皮鞋,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鬼祟,小气,乖张,暴戾。她平素在学校里就非常讨厌这个犬养,他本来不是教育界出身,简直可以说完全是一个粗野的大兵,他曾经误认厨工偷面而几乎把一个厨工打死,结果却送了那个厨工十盒香烟算作挨打的报酬。他在办公室里用“唉唉唉”招呼每个中国教员,招之使来,挥之使去,一点也没有礼貌,逼着学校把中国全图上的东三省改变了颜色才准悬挂的也是他;而他对于女孩子的那种馋涎欲滴的样子,更使人不能忍耐。面前四个日本人之中的一个,简直和犬养完全一样,难道他今天真的参加了搜查队,故意来同我找麻烦的吗?梦华心里居然这样疑惑起来。
搜查开始了,各个房间,各个角落,甚至床下,衣柜中,连厨房里也去看了,这目的是很显然的,是在找人,看有没有游击队什么的藏在家里。然后才按着户口册子一个个问过去,其实不等问,那个中国警察已经一一地报告了,他先报告了桓弟的职业,说他此刻不在家,到××公司办公去了,家里留下的都是女人孩子,而女人们都是敬信菩萨的,又说这一家人在这条街上已经住过几十年了,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一面说着,那个翻译就随口翻给日本人听。这是最令人担心的一顷刻。因为这些做翻译的大都是些丧尽了良心的刽子手,多少人的生命财产,都葬送在这些人的几句话上,他们翻译得好,便可以安全无事,他们翻译得坏,便是大祸临头,为了要显出他们的权势,并为了换得他们的穷奢极欲,他们都可以翻云覆雨,颠倒黑白。等他伊利哇啦地翻译过之后,而那几个日本人居然作出了一种可怕的微笑,并说着生硬的中国话,“好的,好的,大大地好的”,于是连梦华的身份也不问,当然也就不问及孩子的爸爸究竟何在,或作什么事业,却出乎意料之外的,他们——四个日本人临去之前竟然一齐跑到了佛堂面前,诚诚恳恳地磕起头来,而且那种一叩下去便好象要永久不再起来的情形,令人看了,觉得哭笑不得,这真惹得抱在怀里的孩子大为惊异了一番。
“对不起。”那个和犬养相似的日本人居然于临去时说了这么一句,从这声音上,梦华才觉得这个人比犬养“和善”些,因为犬养的声音是比较凶残的那一种。而另一个日本人还于行过梦华时向小孩子看了两眼,送了一次惨笑,结果他是自讨无趣,孩子这时才真的害怕起来,而且哇地一声哭了。她们以沉默的眼光送他们走去,那个中国警察还特意回过脸来作一次告别的示意。
橐橐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而孩子的哭声却更其洪大起来,仿佛他早就应该哭,是因为日本人在这里才不曾哭,此刻日本人去了,于是就非哭个痛快不可似的,显得无限的冤枉。姥姥笑着,把孩子领过去,用白色的大手帕给他揩着涕泪,说道:
“阿弥陀佛,总算又过了一道关口!”
而梦华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她说:
“这些东西真是些奴才呀,他们还在拜佛呢,他们所拜的正是孟坚那几只大书箱!”
因为她们把书箱之类的东西,是一直藏在了佛堂后的大壁橱里。
姥姥听了,连忙用食指把她剜了一下,说道:
“作死!看你再乱说乱道!”
梦华却又爆发了一阵声音,然而这声音却分不清是哭是笑来了,而且她脸上已满了泪痕。正当敌兵来搜查时的那一份高傲,那一派矜持,此刻早已不复存在,她却也好象孩子一样,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肚子的委屈。结果弄得李嫂莫名其妙,呆立若木鸡。
梦华终于强自抑止了一下,一面用小手帕揩着眼睛,一面又强作出一阵哗笑。
她说:
“真把我笑坏了,我简直把那个鬼子当做了学校的犬养教官,再没有那么相像的。这些东西真能装模作样,一面提着屠刀,一面在佛前顶礼。前些天祀孔的时候,犬养才装得更可笑呢。”
她又想起了那天祀孔的情形。那天刚破晓她就起来了。她惟恐迟到,结果还是她到校最早。当时的街道还在模糊中。她一个人踽踽地前进着,在寂静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街上除了伫立着的警察,连个拉车的也没有。这时一阵辛酸涌上心头,仰看满天星斗,一钩残月,因想起西南天边的人,益觉得自己茫茫无告,念道:“我这是去干甚么呢?”到学校里遇到很多自己班上的学生,她们都殷勤招呼,在这亲切的低低的招呼声中,就互相印证了一种心情,一种无可如何,一种说不出的悲惨。其中有一个学生一面看着手表,一面悄悄地说道:“黑暗过去了,光明就会到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大家听了,相视而笑。而有的人又向东天张望一下,说道:“东方发白,太阳还得等些时才能出来呢。”不多时,集合起队伍出发了,校长,石川,田中,犬养,所有的先生学生,都参加了,而那个犬养装得最神气,到大成殿行礼的时候,他穿了军服三拜九叩,当时梦华看了几乎要笑出来,但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抑止了她的笑,那就是一种极深的厌恶之感,看看高高在上的孔子,他威严而又和蔼,他面前是鲜血淋漓的牛羊猪三牲,而伏在地下的是被宰制的中国人与宰制中国人的日本人,庭燎照耀,香烟弥漫,叫人不能说明这是一种什么境界。她此刻回想起来,还觉得恶心。她对姥姥说:
“真是岂有此理,仿佛孔二先生是他们日本人的,却强迫着我们来尊奉。他们不但要祀孔,听说还要祀姜太公,岳武穆,关云长,你看,连岳武穆他们也会尊奉起来,那才真是怪事!”
姥姥不懂她的意思,却用一支歌子在逗着孩子,姥姥悄悄地唱道:
日本鬼,
喝凉粉,
打了罐,
赔了本。
她一面低低地唱着,一面把孩子摇着,孩子含着泪笑了起来。姥姥问:
“宝宝,姥姥可唱得好?”
“好。”孩子说。
“看见鬼子可敢唱?”
“不敢,怕。”孩子摇摇手,学着大人的样子。
“鬼子给糖你吃,要不要?”
“不要,苦!”
“鬼子给照像怎么办?”
“跑。”
对答如流,姥姥非常满意。姥姥说鬼子的糖里有毒,他给了,不吃他的,要吃,姥姥自己给宝宝买。照像,更可怕,照了你的像,就收去了你的魂,他们把孩子的灵魂送到东京去,叫我们招也无处可招唤。
梦华听了姥姥同孩子的问答,——她说这是姥姥给孩子上课——不说甚么,对孩子笑笑,长叹一声,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