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著名报人徐铸成的话来说,杜月笙是海上闻人。这个闻人可非同小可,断非什么名流或者大亨可比。政商军学各界,无论横着说,还是竖着说,但凡叫个闻人的,在上海都是Number one,数一数二的。在民国,上海可以跟杜月笙齐名并肩的人物,其实没有几个,都排出来,论名声,都不及杜月笙。杜月笙风光的年月,举国上下,还有什么牛人不买杜先生的账的吗?没有,政界要人,军界魁首,商家巨子,学者名流,加上土匪、帮会还有报界名记,只消跟杜月笙打过交道,大抵心悦诚服。在当年,如果在上海对工人说杜先生的不是,肯定会挨上一顿老拳,因为当年上海的罢工,都是杜月笙支持的。
如果对上海的叫花子如是说,那遭遇更惨,不仅挨揍,还会被灌上一嘴大粪,因为上海滩每逢年节,施舍最勤也最多的,是杜月笙。当年,有杜月笙的一张两尺宽的条子,走遍中国,畅通无阻,无论你运的是黄金还是烟土。抗战期间,好些在战前没有转移的企业家,就是凭着杜月笙的路条,应是在战火中,把机器从上海运到了大后方。不过,依我看来,跟杜月笙关系最密切的,除了他帮中的兄弟,就是梨园行的人。杜月笙是上海浦东人,但却雅好京剧。这也难怪,京剧(后来一度叫平剧)在民国,就是流行歌曲,而且是雅俗共赏的流行歌曲,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好这一口,在那个时候,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到有人哼唱,上公厕蹲坑,也不例外。
杜月笙也是京剧爱好者,著名票友,人称名票。不过,他这个名票,唱得可不怎么样,没有京腔京韵,一口浦东土话。可是,就这口,在众人的怂恿下,也敢上台秀上一秀,亮一嗓子浦东腔的“京剧”。有次上台,随从特意为他做了一身特别闪亮的行头,头盔人家用彩泡的地方,都换了水钻,结果沉的要死。杜老板咬牙唱下来,回到后台,差点没有背过气去。北京和上海的名伶,也跟杜老板过从甚密。杜老板有大事唱堂会,如果规模大一点,无论京派海派,但凡有点名气的,如果不请哪个,简直就是耻辱。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须生,加上海派的麒麟童,尚长华,个个都是杜老板的粉丝。来上海演出,能造访一回杜公馆,简直就是荣誉。京剧界名头最响的梅兰芳,几乎每次到上海,都得来拜访杜月笙。
京剧界最漂亮,活儿也最好的两位坤伶,一位富连成玉字辈的姚玉兰,一位旧谭派余叔岩的传人孟小冬,都先后下嫁杜月笙。特别是后者,人称“冬皇”,当年能听上她的戏,任谁都是幸运,其珍贵程度几乎跟她的老师余叔岩类似。她曾经是梅兰芳“两头大”的妻子(即两个妻子,都是正室,分房独立),后来分手了。跟杜月笙的时候,连个名分都没有,后来才成了妾。一个京剧名演员,宁给杜月笙做妾,不给梅兰芳为妻,个中缘由,固然很多,但就这个事实也足以耐人寻味了。当然,当年吃开口饭的人,每到一处,登台之前,都得拜码头,拜当地的头面人物,帮会老大。这里面,多少有些个不得已。但是,梨园行拜杜月笙,似乎已经早已脱离了拜码头的原意,因为即使不拜,也断然不会担心杜门的人来砸场子。拜门之意,既有讨好,也有交情,更多的是钦佩。当初姚玉兰和孟小冬如果不肯下嫁,绝不会因此就有生命之忧,也不会因此影响了市场,她们和杜月笙之间,绝对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
梨园行属于江湖,帮会也在江湖。梨园巨子,吃的是开口饭,凭的是身上的活儿,饭吃的干净。帮会老大,财源是黄赌毒,尤其是贩卖烟土,饭吃的不干净。但是,作为帮会老大的杜月笙,为人处世,却很“四海”,豁达仗义。把江湖道义,光大到了顶点。江湖上焉有人能不称颂?明明是做坏事赢来的滚滚钱财,杜月笙却用这滚滚钱财做好事,散漫撒钱,无分贵贱,还不要人感激。时间一长,人们也就忘记了那钱是从哪儿来的了。唱戏的人,不懂政治,也不会辨析太复杂的社会难题。行走江湖,江湖道义,就是他们最在乎的东西。谁对他们好,就还以好,对他们坏,就转过身去不理。如果一个人,对他们好到了让行里所有人都钦佩的程度,想不对他,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