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骆一口气说到这里,神色一肃,俯首又道:“在下受庄主厚恩,眼看即将功成,本不应忽萌退志,无奈在下实在不愿意见到老娘和那贱人,昨夜得此讯息,便悄然离开了此地,但是……”
高翔脱口道:“但是你去了以后,又想想这样做等于遗祸给金家庄,才改变了主意,去而复回?是吗?”
老骆点点头,目中精光激射,说道:“我骆希平身体虽残,仍是铁铮铮的汉子,庄主收容我十余年,待我不可谓不厚,若是临事一走,我那老娘,势必要将金家庄闹得人仰马翻,这不是庄主养我多年,我反而恩将仇报了吗?”
高翔大感激动,不期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摇撼着道:“骆大哥,我从前只知道南荒鬼母一门凶狠,万万想不到你竟是这般全始全终的血性汉子。”
骆希平冷冷笑道:“我若非独自躲在小楼苦思十余年,悔悟已多,今日只怕连你也放不过。”
高翔愕然道:“为什么?”
骆希平道:“当年我乍离开南荒,雄视天下,要不是你父亲九天云龙在九嶷山赏了我一掌,我又何至于急着练功,走火入魔,毁了这双腿。”
高翔愕然道:“那我们岂不是仇家?”
骆希平笑道:“仇家当然是仇家,不过,这仇不知何年才能报得。”
两人互相握着手,忽然豪兴飞扬,摆臂大笑起来。
高翔感慨地道:“骆兄虽不念旧仇,小弟为家父当年误伤之事,理当代致歉意才好。”
骆希平怪眼一翻,道:“什么误伤?那一掌打得我内腑移位,血气涣散,险些丢了性命。”
接着,轻叹一声,又道:“话说回来,当年若不是你父亲那一掌,我骆希平最多叱咤江湖,掀风作浪一时,结局定然比今天惨上百倍,天下奇能异士,多如恒河沙数,到最后恶贯盈满,再遇上一位嫉恶如仇的,只怕不仅一掌能够解脱了。所以,这些年来,我独自躲在小楼上,静夜拘心,常常觉得你父亲那一掌,实在打得正是时候。”
骆希平向来不喜多言,不知怎的,此时竟与高翔谈得投机,述及往事,滔滔不绝。
玉笔神君金阳钟一直静坐沉思,没有岔口,这时忽然问道:“希平,你来金家庄十多年,从来沉默寡言,老夫也不便深问,现在你不妨说说,当年为什么会跟令堂反目,独自到了中原?”
骆希平见问,白皙的脸上顿时闪同一抹羞愤之色,垂首半晌,才道:“庄主欲明原因,先请回想刚才跟我娘同来的那贱女人,怀里怎会抱着一个婴儿?”
金阳钟一时没有听懂他的含意,微诧道:“这有什么奇怪呢?那不是你的孩子么?”
骆希平愤然道:“在下远离南荒,已近二十年,哪来两三岁的。儿子。”
金阳钟哦了一声,恍然而悟,失声道:“原来你是疑妻不贞,才……”
骆希平痛苦地接口道:“这不是疑心的问题,我娘替我娶亲的时候,那贱人早已声名狼藉,但我娘为了贪图她娘家乃是南荒养虫好手,无论如何要逼我成亲,婚后才半年,那贱人就生下十月足胎的一个小杂种。
我忍无可忍,一天夜里,亲手杀了那野种,正想再宰那贱人,不想惊动了娘,不得已趁夜出走,来到中原,这许多年,我娘因格于从前跟冷面阎罗谷元亮的盟约,无法到中原寻找,唉!想不到那贱人这次竟敢也跟到开封来,怀里居然又抱着一个野种。”
高翔听了这些涉及家务之私的话,不便插口,但却忍不住转头惊问金阳钟道:“骆大哥的令岳,既是南荒养虫高手,此次同来中原,如被天火教所用,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金阳钟却摇摇头道:“鬼母赶来中原,并非出于天火教的安排。”
高翔讶间道:“那么,是谁去送讯邀约她来的呢?”
金阳钟缓缓道:“人妖姬天珠。”
高翔骇然道:“天魔教教主,她……”
金阳钟接着又道:“那人妖姬天珠,阴诈狠毒,不在徐纶之下。前几天,她曾经突然来向老夫动以游词,要求我将罂粟毒花,分给她五株,彼此联手对付天火教,被老夫当面严词拒绝,临去之时,频施恫吓。想不到她原来早在庄中做了手脚,难怪会知道我培植毒花的事。”
高翔沉吟道:“啊!我现在也明白了,天魔三怪中的夜叉婆,有-次曾假冒鬼母,所说故事,竟跟骆大哥的遭遇大同小异,这样看来,姬天珠和鬼母必有……”
骆希平嘿嘿笑道:“姬天珠名中有一‘天’字,我娘名中也有一个天宇,她们根本就是同门师姐妹。”
高翔听了,这才霍然贯通,前后印证,果然都有关联,不禁长叹道:“天火教势大,已难应付,天魔教中更是妖气方炽,如果再加上鬼母婆媳,一个武功高强,一个却是养虫能手,咱们人手单薄,怎能兼顾得了呢?”
骆希平豪笑道:“老弟,在你少年英雄,怎的竞说出这种泄气话来,依我骆希平看,扫荡魔气并无难处。”
金阳钟和高翔几乎同声问道:“计将安出?”
骆希平笑道:“天魔教全仗惑媚之术,能诱小人,焉能乱君子?跳梁小丑,不足重视,天火教以毒为饵,阴谋统御天下,只要解毒之果成功,不难一鼓歼灭,至于我娘,那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高翔正色道:“鬼母武功精湛,又得虫毒相辅,怎能轻视?”
骆希平道:“她们来的目的,不过要捉我回去,只要我露了面,不难使她们偃旗息鼓退回南疆,三日之后,我跟你一同前往普陀寺就是了。”
高翔大为感动,道:“只是这样岂不委屈了你么……”
骆希平脸色一沉,道:“君子相交以义,你再说这种话,不是小看我洛希平了。”
高翔愧然俯首,果真不敢开口。
室中沉寂了好一会,金阳钟才喟然道:“既然希平立意如此,咱们就之样决定吧!有三天时间大约解毒之果也可以成熟了,只是,消息已泄,这三天大家务必要多加小心些……”
从当天起,金家庄中展开一连串紧急应变措施。
首先、大举清查庄中侍女丫环,凡属可疑的,一律驱出,内厅重地,连锦衣武士也严禁擅人。
其次、所有知道后园秘室的武士,全部留在园中,分班巡守,不得到园外往来走动。
第三、分遣得力庄丁,传讯丐帮,订三日后普陀寺之约。
第四、侦骑四出,探听开封城中近日到了些什么武林知名人物?以及普陀寺情况。
第五、由金阳钟和高翔,每晚分别守护花房和后园,以应变故。
第一天静悄悄地度过了,但是,金阳钟却感到事情有些迥异往常。
因为派往丐帮分舵报讯和渗入开封城中刺探消息的手下,直到深夜一个也没有回庄。
金阳钟整流夜烦躁地在卧室中徘徊,第二大一早,又派出了一批精明手下。
说来奇怪,金家庄中虽然平静如故,只有奉派离庄的人,竟是一个个好象石沉大海,不见回转。
等到第三天午后,失踪庄丁已达四十余人之多,金阳钟不能不感到事态严重了。
黄昏时分,晚餐初过,高翔往后园送饭回来,金阳钟招手将他唤入卧室,面色凝重他说明了三日来经过,计议道:“从各种迹象看来,金家庄外,已被强敌环伺,咱们如坐死城,无法与外界联系,明日赴约,人单势孤,又须兼顾庄中,贤侄有无良策?”
高翔毅然道:“普陀寺的约会,只是侄儿私事,不劳伯父分心,明日侄儿独自前往赴约,伯父和凤仪世妹守护庄宅,园中有媛妹妹和马大哥协助我娘,想必人手也就够了。”
金阳钟苦笑道:“伯父的意思,恰好跟你相反,庄中这点产业,岂值得伯父牵挂,我是想,花房解毒之药已有八九分熟,既然时已不及,明日咱们索性拔起毒花,带同凤丫头一同往普陀寺,庄里的事,暂时交给雄飞看管。三派门人愿意化解仇恨固然好,即使不能,伯父凭掌中一支玉笔,自信还不致落在他们下风,你我杀开一条血路,不必再回庄来,可以径自前往青城,跟你爹爹见面,但是……”
说到这里,霜眉一皱,黯然道:“令我担心的是你母亲,她既不能跟咱们一起公然露面,若仅仅由杨姑娘和铁算子马无祥护送,凭良心说,怎能使人放心得下?”
高翔想了想道:“怕父的意思是说,如果咱们明日离庄,他们竟会侵犯庄中?”
金阳钟正容点头道:“如今正派中人十九中毒,魔道人物志在毒花,这该是非常可能的。”
高翔微笑道:“那么,伯父不妨就这样告诉史世兄,就说今夜五更,由阿媛姑娘和马大哥护送我娘先行趁夜离庄,连同毒花,一并送往青城,明日一早,咱们再同往普陀寺去赴约。”
金阳钟惊讶道:“伯父担心的,正是怕马当家和杨姑娘力不足以应付事故……”
高翔不等他说完,抢着笑道:“这一点,侄儿自有妥善安排,此事只告诉史世兄,谅必不会泄露消息的。”
金阳钟仍然有些不放心,又道:“翔儿,你可不能大意,毒花得失倒还罢了,你娘却是从天火教脱逃的人,千万闪失不得的。”高翔毅然答道:“侄儿自当小心,绝不会有何闪失的。”
说完,躬身靠退,自往后园准备去了。
金阳钟半信半疑,独自来到后院史雄飞的卧室。
史雄飞听说师父亲至,忙从床上撑起身来,欲待出迎,金阳钟已经跨了进来,伸手将他按住,道:“你伤势未愈,不必拘礼,听我慢慢告诉你吧!”
他亲切坐在床边,详细将近日所遇说了一遍,最后,便告诉自己的计划,准备先送徐兰君和毒花离庄,明日携金凤仪同赴开封普陀寺的约会,庄中诸事,嘱吩史雄飞全力照应,短时间内自己也许不会回来……等语。
史雄飞听完,面现惊容,急急问道:“师父明日赴约,何必连凤仪师妹也一起带去吗?师妹武功虽还说得过去,终属深闺千金,不宜出人血腥之地……”
金阳钟叹道:“我只她-个孩子,此去短期恐怕不会回来,留她在此,实不放心,再说,她跟翔儿情感已深,要她不去,她也不会愿意的。”
史雄飞一听这话,脸上突然变色。
但那一抹愤然之色,很快便被他极力压抑了下去,沉吟片刻,却道:“师父安排,自是极佳,弟子身负重伤,无力随同赴约,为师父分劳,庄中之事,定当尽心尽力,师父尽可放心。”
话声中,黯然垂下头去,假作举手掠帐,偷偷抹去眼角两滴失望而愤恨的泪珠。
可惜,金阳钟正值心事重重,这情形竟未发现。
月移星沉,阴霾四布。
三更前后,金家庄后院,突然悄没声息飞起一条黑影。
那黑影浑身青衣,肩上斜插长剑,十分熟悉地翻上屋顶,身躯微伏,闪着一双精芒闪烁的眼神,向四下里反复扫视。
片刻之后,身形再起,贴着墙角一棵大树阴影,捷如狸猫,一闪身,便隐人沉沉夜色之中。
那黑影才离去,墙角那棵大树上,紧跟着飘落另一条人影,目注黑影去处,微微颔首冷笑道:“哼!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
说着,双臂一展,人如疾矢破空,遥遥追蹑了下去。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相距约有二十丈,绕出金家庄侧面碉楼,快得就像两缕轻烟,碉楼上巡夜庄丁,浑然未觉。
越过庄墙,前面那黑影突然加快了速度,起落之间,直如星丸飞射,径向离庄半里的那座密林奔去。
后面追蹑的那人,在将近林边之前,陡地侧跃,隐身在一丛矮树后面,凝神侧听,静静地倾听着。
那负剑青衣人奔近密林,驻足回头张望了一下,随即举手轻击三响:“啪!啪!啪!”
林中立即传来回应,亦是击掌三响,片刻,缓步走出一个长髯老人。
长髯老人迎上一步,低声问道:“怎么?有何急讯?”
那青衣人急急道:“紧急消息,两个更次以后,徐兰君和毒花都将趁夜离庄,送往川中,速派高手,不难一鼓成擒……”
长髯老人神色猛动,欣喜无限地道:“有这种事?这消息可靠不可靠?”
青衣人道:“是老家伙亲口告诉我的,怎会不可靠,我傍晚得到消息,只恨无法分身出来,事不宜迟,快些传报教主,要是来不及,黄副堂主不妨径作处理,急速截堵住西南方,我要回去了。”
长髯老人笑着伸手与青衣人一握,道;“好!有此大功,必与老弟分享。”
两人分手,青衣人如飞回奔金家庄,那长髯老人却疾步转入林中。
矮树后那人听到黄副堂主四个字时,心头微动,探首树隙,一扫目,只看见那长髯老人的侧面和背影。
但仅只这匆匆一瞥,己使他骇然大震,几乎脱口叫出来:“天哪!怎会是擎天神剑黄承师?”
他连忙举手揉揉眼睛,再要细看,那长髯老人早巳进入密林中了。
怔愣半晌,他终于摇摇头,暂时把这件事撇开,拧身穿射而起,直投庄北大门。
但,这一次他却并未再跟踪那青衣人,独自绕抵碉楼下,从怀中取出一支竹梆,屈指轻弹了五下。
五声竹梆响过,庄门悄然而开,一辆双辕马车,昂首冲出,车辕上,高坐着铁算子马无祥。
那人扬手拉住马车,跟马无祥交换一个手势。
马无祥低问道:“没有错吗?”
那人笑道:“正如预料,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马无祥点点头,翻身落下马车,那人接过疆索,腾身而上,挥挥手,道:“天明以后,在兴隆驿见面。”
嘟!一抖缓,驱车直向东北方驰去。
这时,车厢中忽然探出一颗云餐高挽的螓首,蹩眉问道:“翔哥哥,你只送我们到兴隆驿?”
那人沉声道:“嘘!不要出声,放下窗帘,仔细护卫着我娘和车中花盆……”
车声辚辚,渐去渐远。
铁算子马无祥目注车后尘土,面含微笑,自语赞道:“好一条金蝉脱壳的妙计。”
转身奔进庄门,顷刻间,庄门掩闭,周遭重又沦入一片寂静……
碉楼之上,缓缓敲毕了五鼓,东方天际,微现一缕鱼肚色。
金家庄临西一处侧门,悠悠地打开了。
暮地,蹄声震耳,从庄中如飞驰出一辆马车,车上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不知车中是人是物?只有车辕座上,一个身着文士长衫的中年人亲手执缰,高踞而坐,正是太湖分三十六寨总寨主铁算子马无祥。
马车循着大道,风驰电奔而行,约莫顿饭之久,向南一转竟踏上了南下官道。
正行间,官道之旁,忽涌出十余名面罩黑纱的彪形大汉,一字横开,拦住了去路。马无祥遥遥望见,冷笑一声,反手从车座下取出一顶竹笠,低低压在眉际,只顾低头催马狂奔,对那些拦路大汉,视若无睹。
人车渐近,那群蒙面大汉各自抽刀拔剑,为首一个腰悬长剑的斑发老者,突然举臂厉声喝道:“停车。”
马无祥一带革缰,两匹马希聿聿一声叫,双双停了下来,竹笠一推,沉声道:“朋友,开扁踩青子也有时候,天色已亮,率众拦路,这算什么意思?”
那斑发老者一见马无祥的面庞,登时一愣,连忙喝住手下,惊咦问道:“马当家的从何而来?”
马无祥冷冷道:“金家庄。”
斑发老者又是一指,指着车厢道:“敢问车中坐的是什么人?”
马无祥面色一沉,道:“朋友,这你管得着么?”
斑发老者冷哼道:“马当家的,常言道:大意受托,代人受过。也许你还不知道身在险境,是朋友,把这辆马车留下来,老夫另备骏马相赠。以免伤了太湖三十六寨和气,咱们也是奉命行事,由不得自己。”
马无祥笑道:“既是线上朋友,在山吃野果,近水吃鱼虾,一辆破车值不得儿个钱,但是,朋友究竟是谁:奉了谁的命令?总该光把海底对兄弟抖一抖吧?”
那斑发老者微微一呆,好似有些为难,轻哼道:“这个……请恕老夫难以奉告,马当家的神清目明,久后自知。”
说着,回头一挥手,叱道:“上!仔细搜索,谁要是不服,格杀勿论。”
十余名蒙面大汉哄应一声,一涌而上,有的攀车辕,有的拉车门,乱纷纷好似一窝围着饭粒的蚂蚁。
铁算子马无祥怒目而视,既未出声叱止,也没有动武之意,心里却忍不住暗笑。
果然,一名手快的蒙面大汉抢着拉开了车门,探首一望,立刻失声尖叫起来:“回副堂主,车里是空的。”
那蒙面斑发老者猛然一惊,喝道:“胡说,你瞎了狗眼?再仔细看看!”
刹时间,两侧车门全被打开,众口纷纷争着叫道:“副堂主请亲自过目,真正是辆空车。”
蒙面斑发老人手抚剑柄,跨前两步,注目向车厢中一看,不期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怔了一怔,呛地撤出长剑,疾步绕到车后,举剑向三面车壁上各戳了数剑,及待确定并无夹层,的的确确仅是一辆空车,登时露出惊疑之色。
这时,铁算子马无祥却冷冷笑道:“朋友,你虽然不屑抖露字号,但当今天下除了天火教,谁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猖狂,一辆破车不值钱,咱们太湖三十六寨这份脸面却丢不起,今天这件公案,总有讨还的时候!”
那斑发老人方自怔怔在盘算着马无祥这番话,听进去一半,另一半根本就听而不闻,突然目射精光,厉声叱问道:“马当家的,你驾此空车,往金家庄何干?”
马无祥耸耸肩,道:“在下是因前任总寨主盛世充大哥命丧金家庄,死因不明,才备办礼物,亲赴庄中探听虚实,见金家庄正有事做,匆匆交了礼物,空车离去,想不到竟惹了一身羞辱,哼!咱们太期弟兄,也不是好说话的……”
斑发蒙面老者截口打断了他的牢骚,喝问道:“你在金家庄中,可曾见到少庄主史雄飞?”
马无祥故作讶异,答道:“怎么没有见到,蒙史少庄主关顾,叮嘱庄外现有众敌隐伺,还特地叫我须在五鼓时候离庄,并且要走南行官道,才较安全……”
蒙面老者尚未听完,早气得怒吼一声,惊道:“好一个争功使诈的畜生,误了大事,看他有几颗脑袋……”
回头一挥手,叱道:“走!”领着十余名手下,风驰电奔般向道侧丛林中匆匆而去。
马无祥凝目注视着远去的人影,嘴角泛起一抹做笑,向地上啐了一口,道:“史雄飞吃里扒外的确是个畜生,但是,你擎天神剑黄承师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竟然甘心投靠天火教做一名不知耻的副堂主,又算什么玩意儿!”
一声口哨,驾着马车,辘辘而去。
开封城北的普陀禅寺,殿宇广阔,香火鼎盛,寺门前高悬着,“勒建”金字,相传乃晋未义熙十年,岁次甲寅,法显禅师自大竺归国,奏请勒建。
其后刘裕篡晋,南北朝时代,魏文帝立天师道场,崇尚道教,禁扬佛教,天下佛寺香火冷落,普陀寺也跟着颓败了。
如今的普陀禅寺,空有宏巍寺院,僧众早已零落星散,广大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墙倾柱斜,一派破落景象。
这一天,因届三派掌门人与高翔三日会期,一大早,驻锡寺中的滇境降龙寺住持飞龙活佛,便命手下僧人,洒扫院落,清理佛殿,在入寺第一座牌坊前,立了三杆大旗,分别写着“山左天刀门”、“仙霞青云观”和“滇边降龙寺”等三大门派字号。
由寺门通往正殿,石板通道,一片肃穆,每隔十步,分由三派弟子持剑跨刀守护,大殿之上,琉璃灯点得雪亮,佛龛前面,又设了两行对列的桌案。
飞龙活佛因是佛门高僧,严然已成了三派之首,这时正盘膝跌坐在正殿上,低头跟天刀廖成思和青云观主赤精道长闲谈着。
三位掌门人全都极力压抑心头的激动,故作悠闲,天南地北谈了一阵,尽是言不由衷的话,一看就知道各人神思不属,都在暗中估量着今日一会,将有怎样的结果。
日影渐渐移上中天,佛殿内外,静得没有一丝声息,三派掌门人,也有些显露出焦躁不安了。
天刀廖成思举目望了日头一眼,忽然向另两位掌门人道:“时已不早,二位看那姓高的小辈,会不会失约不敢来了呢?”
飞龙活佛摇摇头,坚定地道:“不会,依贫僧看,他一定会来,而且,来者不善,咱们须得谨慎行事才行。”
廖成思冷冷一笑,道:“大师是忌惮金阳钟的名声吗?但从前日鬼母怒闯金家庄,跟玉笔神君邀斗三招看起来,金阳钟的能耐,也有限得很。”
青云观主赤精子突然正色说道:“施主千万不可轻估了金阳钟,以他一身修为,决不会接不下鬼母三拐,贫道猜想,那天的经过颇令人可疑,再说,如果换了你我三人中任何一人也未见得就……”
天刀廖成思傲然道:“道长何必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无论金阳钟有通天彻地本事,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咱们义正词严,为受害同门雪恨,他金阳钟既以正道高人自居,就没有理由说半个不字。”
飞龙活佛微笑道:“咱们立志雪恨,千里而来,自然不畏任何人盛名威胁,但是,贫僧却要提醒二位一句话:那高翔,也不是可以轻侮之辈。”
这句话,听得天刀廖成思和赤精道长不约而同的暗暗一震。
其实,这正是他们内心一直忧虑的一个重大难题,人人心里明白,却极力掩饰着没有说出口来,此时被飞龙活佛一语道破,都不由自主流露出惶然之色。
飞龙活佛轻叹一声,又道:“你我三派愤于血仇,千里追踪来到开封,对手再强,固然不致畏怯,但敌我之势,仍应预作估量,否则,轻敌招侮,岂非更弱了三大门派名声。”
他语声微微一顿,见赤精道长正不住颔首,天刀廖成思也略敛了骄狂之气,这才继续往下说道:“试想那高翔以十八九岁年纪,单人只剑,闯上赫赫天火教总坛,出入重地,连数十高手都拦截不住,这份功力,已不可低估,而咱们三派沦入天火教掌握的同门,莫不是派中精英,居然尽数丧命剑下,今日合我等三人之力,一旦翻脸动手,是否能制得住他,大是疑问。”
廖成思脱口道:“大师这话,是说咱们不罢手了不成?”
飞龙活佛目光一注,道:“屠戮同门之仇,岂能不报,贫僧之意,是说我等三派联手,力量未必弱于高翔,但却当不得金阳钟跟他坑洼一气,等一会儿,言语之上,最好能先行稳住金阳钟,如能不翻脸,总以不翻脸为上策。”
天刀廖成思纵声笑道:“说了半天,大师仍是忌惮金阳钟那点虚名,今天他能够不趟这浑水最好,否则廖某愿率本门弟子截斗金阳钟,二位可以全力对付姓高的小辈……”
话声未毕,突然有人笑着接口道:“对付一个金阳钟,何必如此胆怯,三位只管把他交给老朽好了。”
飞龙活佛等齐吃一惊,猛扬头,见殿门外迤迤然走进一个面颊瘦削的灰袍老人。
普陀寺中,戒备森严,光天化日之下,这灰衣老人业已走到大殿门前,不但三派掌门人丝毫没有发觉,就连广场中守候戒备的三派弟子,亦都肃立如故,似乎根本不不知道已经有人走过自己面前。
这么看来,灰衣老人如非早已隐匿寺中,其功力简直就到了超凡人圣的境界了。
但三派掌门人连弟子不下二三十人之多,整整在普陀寺居住了四天,谁也没有见到过这灰衣老人,若说他早已躲在寺中,那真是绝不可能之事。
三派掌门人赫然震惊,天刀廖成思忽地站了起来,手按刀柄,沉声喝道:“尊驾是什么人?竟闯我三派驻足重地……”
灰袍老人摇手笑道:“老弟!千万别拔刀弄剑,我老人家平生最怕打架,见到刀剑,浑身都会冒冷汗,快收手,咱们是朋友,又不是仇人。”
飞龙活佛连忙以目示意,制止廖成思冲动出手,合十问道:“老施主高姓大名?莅临寺中必有赐教?”
灰袍老人哈哈笑道:“大和尚,你别跟我老人家来这一套,我老人家走遍天涯,从无名姓,不过,大和尚要是回到滇边降龙寺,只消问问你那位高龄已近百岁,半边身子人了土,兀自不肯瞑目飞升的师叔祖百空老和尚,提一提无名老人四个字,大约他还能够记得吧!”
飞龙活佛听了这话,登时面色大变。
他倒并不是曾听前辈尊长提起过无名老人的名号,而是这神秘老人所说的百空话佛,寿近百岁,半身瘫痪,犹在滇边降龙寺闭关……这些事实,竟然千真万难,一点也不差。
降龙寺百空活佛,几乎已有一甲子未离滇境,平时深居寺后经堂,从不与人交往,别说是一般武林中人,就连降龙寺僧徒,也有一大半不知有这位老祖宗在闭门修禅,这老人竟然一口道出,怎不会令人震惊。
飞龙活佛心念微动,神态立改,合十躬身,拜了下去……
那灰袍老人毗牙一笑,双手一圈,隔空虚托,连道:“快请起来,我老人家就怕磕头虫!快起来!快起来!”
其实,飞龙活佛与那老人相距约有五尺,老人虚空微托,飞龙活佛双肩就像立被铁圈箍住,竟身不由己,站了起来。
他不禁陡起试探之意,吸了一口气,真力一沉,施展佛门“千斤鼎”硬功,一连向下躬身了两三次,哪知浑身如被钉牢,半点也动弹不得。
这一来,寒意顿生,连忙肃容改口道:“老前辈原来是家师叔祖的故友,贫僧谨代师叔祖致候安好。”
灰袍老人笑道:“怎么不安好?每天能吃能睡,只是身上不见长肉。”
三派掌门人又是一怔,心想:“这老头一身精湛武功,但却言语有些装疯卖傻,不知是何来意?”
天刀廖成思拱手道:“前辈既与降龙寺有旧,如今寺中高手惨被屠戮,我等正感力有不敷,不知前辈是否有意相助一臂之力?”
灰袍老人头一扬,道:“那还用说吗?我老人家此来,正是要助你们一臂,想当年我老人家成名露脸的时候,金阳钟还是个和烂泥的小娃儿,整天穿着开裆裤子,爬在泥地里掘蚯蚓,那个高翔就更不用说了,只怕连他娘都没有出世呢,等一会他们不来便罢,只要来了,你们瞧我老人家的。”
廖成思等正自犹豫,灰袍老人忽然又改了主意,叫道:“哦!不成,等一会我老人家必须先用一幅面巾,把脸遮起来,别被金阳钟那娃儿认出真面目,否则,他掉头一跑,我老人家却到那儿去找他。”
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扭头四望,想找一幅面巾,谁知佛殿中早被三派弟子打扫干净,竟无可用之物。
老人心一急,突然反手一把,扣住了天刀廖成思的手肘。
廖成思大吃一惊,挣了挣,竟未挣脱,大怒叫道:“你……你要干什么?”
灰袍老人嘿嘿一笑,掀起天刀廖成思的簇新锦袍,嘶地一声,竟扯下一片后襟,向自己脸上一挂,松手笑道:“这东西倒还合用,人家都说:‘拿人屁股当作脸。’我老人家只取你一片衣摆,算得了什么。”
廖成思弄不清楚他是有意折辱?或是天性痴狂?一肚子怒火,无从发起,只得大声喝叫门下弟子重取衣袍来,但尚未更衣,寺外忽然飞报:“南荒独眼鬼母骆大娘到。”
飞龙活佛连望了青云观主一眼,低声道:“她来干什么?”
青云观主摇摇头道:“贫道也颇觉奇怪……”
一句话未了,那用锦布掩面的灰袍老人已接口叫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快些以礼迎接,老婆子好杀人,别惹她火气来了,大家都难看。”
飞龙活佛颔首道:“此言有理,你我三人同往迎接一趟吧!”
灰衣老人急又摇手道:“你们别说出我的名号来,我老人家天不怕地不怕,一怕杀人见血,二怕泼妇骂街,那老婆子凶得很,我老人家惹不起她。”
天刀廖成思望望身后破衣,正感为难,寺门口一阵刺耳峥荣怪笑,独眼鬼母骆天香已带着她那养虫高手的媳妇,昂首大步而入。
三派掌门人不敢怠慢,由飞龙活佛为首,急急跨出正殿,降阶相迎。
独眼鬼母骆天香闪动独目,扫了院中一眼,吃吃笑道:“三位屯驻普陀寺,严阵以待,是准备与金阳钟较一较高下啦?”
飞龙活佛连忙合十道:“出家人不敢妄动嗔念,实因高翔杀戮同门,血仇弥深,不得不向金庄主付一个公道。”
独眼鬼母连连点头,说了两声:“好!好!有志气!有志气!”
接着,独目一翻,又阴声笑道:“老婆子也跟金阳钟有点过节,咱们何不一并了断?”
“这个……”
飞龙活佛不期有些为难,他虽然欲寻高翔报复血仇,究竟不失为正门大派风度,实不愿将这件事跟鬼母的私仇缠在一起,但又深知独眼鬼母心狠手辣,出名的难惹,有心回绝,又怕引起她的不快,是以沉吟难决。
独眼鬼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意,阴恻恻一声冷笑,说道:“三位为同门雪恨,乃是公仇,老婆子替媳妇寻夫,这是私事,咱们公私分明,该请三位当先,我们婆媳只须借用这间佛殿坐候一日,等待三位公仇了断之后,再找金阳钟理论,这样总可以了吧?”
飞龙活佛欣然喜道:“骆施主如能这般成全,三派弟子承沐厚德。”
独眼鬼母回头抬抬手,道:“群仙,咱们进去吧!”提拐举步昂然向大殿走去。
那臃肿妇人陆群仙应了一声,笑道:“婆婆先请,我还得替小杂种撤泡尿,等一会别沾染了佛殿,得罪了菩萨。”
说着,果然解开怀中婴孩尿布,背转身子,向空地上撒了一泡尿,然后“乖儿,心肝”地拍着孩子,跟入大殿。
三派掌门人谁也没有注意这件小事,大家倒觉得独眼鬼母今天竟出奇地通情达理,正暗暗吐了一口长气。
独眼鬼母婆媳跨进大殿,迎面便碰见那灰袍老人,用一幅从廖成思衣服上扯下的锦布蒙着面庞,高座在上首席上,登时脸色一沉,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那灰袍老人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陪笑道:“大娘,请这边坐!”
鬼母大刺刺走了过去,坐了上首,陆群仙哄着孩子,侧身紧靠着鬼母坐下,那灰袍老人自己转到下首席位,一付诚惶诚恐之态,干笑着又问:“大娘从苗疆远来,一路上多受风霜,辛苦!辛苦!”
鬼母微微一怔,漫声道:“你也认识老婆子?”
灰袍老人嘿嘿笑道:“大娘名震天下,执武林牛耳,当今天下,谁人不识?小老儿能够不识大内皇帝老官,也不能不知道大娘,嘿!嘿!嘿嘿!”
鬼母眉头一皱,冷冷道:“阁下年纪不小,想必也是武林中知名之士,为什么要用锦布遮面,学那鬼鬼祟祟的举动?”
灰袍老人耸肩笑道:“啊呀!大娘!在您老人家面前,小老儿算得了什么人物,实在是情面难却,当年小老儿受了三大门派恩惠,这会子他们有事,特地赶来替他们呐喊助威。”
鬼母脸一沉,道:“你还是三大门派约来助拳的?”
灰袍老人连忙摇手,道:“谈不上助拳,替他们壮壮胆罢了,大娘别见笑……”
鬼母心念一动,沉声道:“嘿!原来真人不露相,赶快把面巾取下来,让老婆子看看你是谁?”
灰袍老人大惊,忙不迭打拱作揖,道:“取不得!取不得!小老儿长相太难看,这儿还有小娘子在座,要是一取下来,包准要吓着小娘子。”
陆群仙一面拍着孩子,一面应声道:“不要紧,三山五岳,希奇古怪的面孔,咱们见得多啦!”
那灰袍老人直叫使不得,双手紧紧握着覆面锦布,这一来,越加引起了独眼鬼母的疑心。
她本是穷凶极恶之辈,疑云一起,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当下重重一顿鸠冰拐,厉声叱道:“取下来,老娘叫你取下来,你就乖乖取下来!”
灰袍老人惶恐无已,不敢违拗,只得举起战粟的双手,摘下了面巾。
面巾一摘,三派掌门人几乎同声惊呼出声,对面的独眼鬼母和陆群仙,却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面巾之后,果然是张奇丑无比的面庞,只见他鼻梁齐中而断,整个鼻头向上翻转,沾满了脓血,双唇腐烂,嘴角狞翻,路出白森森两排牙齿,两边脸颈上,尽是斑斑点点脓带水的烂疮,看得人怵目惊心,不寒而粟。
三派掌门人个个目瞪口呆,心里飞忖:“这无名老人刚才分明不是这般形状,怎会转眼之间,变得如此可怖?”
独眼鬼母和陆群仙却同时惊立起身,满脸骇怖之色。
鬼母拐杖一横,颤声喝问道:“你……你的脸上,长的什么疮?”
灰袍老人垂头丧气道:“小老儿也不知叫什么疮,十来年了,看过多少名医,都看不好,前年路过十万大山,碰见一个老郎中,据他说,只怕是麻风。”
“什么?麻风!”
饶是鬼母雄霸江湖数十年,听了这两个字,浑身也生出一阵鸡皮疙瘩,伸手一带媳妇,闪身疾退了七八步。
拐头一指,尖声叫道:“快赶他出去,赶得越远越好!快!快!”
三派掌门人回声道:“老前辈,你……”
那灰袍老人不待他们把话说完,竟顿足大笑起来:“原说看不得,。你们偏要看,这会儿看见了,又要赶我走,人生得丑碍什么事?再说我脸上这点小疮,又不是了不得的奇难症候,怎知道就会传给了你们,你们要是怕,刚才为什么坐上小老儿坐过的位子?热位子惹烂疮,你们就不怕了?”
独眼鬼母听得浑身冷汗直冒,不由自主,忙挥袖向衣袍上急挥,满脸惶惑问陆群仙道:“群仙,要紧不要紧?”
陆群仙连连退避,颤声道:“难说得很,据闻这种病除非不染上,一旦染上,任是武功再高,也只有死路一条……”
鬼母心胆俱裂,蓦地一顿鸠头拐,叹过:“罢了!罢了!”也不招呼陆群仙,大袖一拂,飞身抢出殿门,一晃肩头,踏屋越脊,如飞而去。
那陆群仙举目四望,意颇有些迟疑,及待见鬼母去远,只得也跺跺脚,掠登瓦顶,紧跟了下去。
这时候,一名弟子正急急奔到殿前,躬身禀道:“探骑回报,金家庄庄主亲率高翔,分乘马车二辆,半个时辰之前,已离庄向普陀寺而来,约再有顿饭光景,即将抵达。”
天刀廖成思挥手道:“不必再探听了,升召聚旗,三派弟子,统统到广场聚齐……”
灰袍老人重又挂上面中,冷冷接口道:“那正好,全部都到广场来,一个也跑不掉。”
飞龙活佛诧问同道:“老前辈的意思是说……”
灰袍老人耸耸肩头,道:“没有什么!你们只管干你们的吧!我老人家还是那句老话,真刀真枪看见害怕,等你们弄得开不了交的时候,再来叫我……”
语言微顿,神色一肃,低声又道:“不过,最要紧的是凡事要快,时间拖久了,只怕又要出毛病。”
说罢活佛等本待问问他脸上变化的事,却见他闭目不理,只得暂忍在心底,并肩同出大殿。
不到盏茶时到,殿前广场之上,已整整齐齐排列着十八名弟子,僧道俗分队肃立,穆序井然,鸦雀无声。
飞龙活佛领先,三位掌门人登上殿前一座土台,面色凝重他说道:“三派敌伉同仇,誉辱与共,今日之会,实乃咱们三大门派面临之最大考验。金家庄主侠名遍天下,无论为敌为友,都值得我们敬仰,三派门下,不得稍有粗鲁失仪的举动,未得命令,严禁擅自出手,一旦翻脸,降龙寺弟子紧守正殿殿门,天刀门、青云观弟子,分别扼寺门牌坊,不得自乱阵势。”
这番话不亢不卑,秉公正直,语声方落,台下十八名弟子同时躬身人算是领命。
飞龙活佛颇含深意地望了天刀廖成思一眼,问道:“我等先礼后兵的原则,廖掌门人还有什么异议没有?”
天刀廖成思爽然一笑道:“但凭大师作主。”
飞龙活佛这才宽慰的笑道:“贫僧自信不致损及三大门派颜面,难得二位全力支持,三派生死荣辱,誓同承受。”
正说着,一阵辚辚车声由远而近。
飞龙活佛面容突然肃穆凝重,微一挥手,三派弟子涮地分散开采,拱立在殿门之前,三位掌门人却缓步下了土台,并肩肃立而待。
日轮当空,车声渐近。
普陀寺前,肃然无声。
三派弟子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其中任何一个,都不逊于武林一流人物。
而玉笔神君金阳钟侠名遍天下,庄中锦衣武士,也人人都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如果一旦翻脸动手,一场血战,势将惨烈异常。
飞龙活佛深深了解这个道理,所以极力主张先礼后兵,能不破脸,最好不要破脸,这倒不是畏惧,而是对金阳钟多少有点惺惺相借的景慕之心。
但如今面临抉择,也数他最沉着、最坚定,手扶禅杖,卓立场中,神色怡然。
此外,青云观主目光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天刀廖成思不安地抚弄着刀柄,显得最为激动。
蓦地,车声突然静止,三派掌门人霍地一齐扬头望去,二辆金碧灿烂的豪华马车,已经并辕停在石牌坊下。
但,除了两名车夫之外,金家庄锦衣武士,竟一个也不见。
三派掌门人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瞥讶异的眼色,车门启处,玉笔神君金阳钟领着高翔业已飘然落车,缓步走了过来。
飞龙活佛手中掸杖一顿,朗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三大门派,不愧是名门正派。
飞龙活佛那一声佛号,十八名弟于抽刀拔剑,抱刃躬身,既是行礼,又显得威仪不凡,金阳钟阅历丰富,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连忙抱拳含笑道:“谬承厚仪,如何敢当!”
飞龙活佛朗声道:“神君望重武林,领袖群伦,三派理当依礼接待。”
金阳钟哈哈笑道:“大师父如此抬爱,反令金某汗颜不安了。”
说着,轻轻用时碰了高翔一下,遥遥拱手,昂然走上前来。
三派掌门人侧身肃客,彼此谦让几句,并肩进入大殿,门前弟子霍地翻腕撤刀收剑,呛!脆吟声中,还刃入鞘,动作竟然整齐划一,丝毫不乱。
三派掌门人紧行几步,跟随人殿,一望之下,殿中空空,那灰衣老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禁一怔。
而金阳钟和高翔,步人大殿也是深深一怔。
原来他们先前预料会期时必然不仅三大门派,至少鬼母骆天香婆媳定会在场,是以才带同骆希平同来,不料事情竟大出意外,大殿上除了两行桌案,并无一个外人。
玉笔神君金阳钟脑念飞转,一时倒猜不透其中玄虚,略作客套,分宾主落坐,便含笑说道:“这几日金家庄外,严如铁桶,多承诸位维护之情,金某只说今日会上,必然有许多同道高人,未料竟冷落如此!”
他这番话,明是谈笑之词,实则是在讥讽三大门派环伺金家庄,截掳送讯庄丁。
哪知三派掌门人听了,都觉茫然不解,天刀廖成思秉性最烈,登时怒目道:“庄主这话,是说咱们三大门派力不足抗衡金家庄?必须假借外力,借作助援?”
金阳钟冷冷笑道:“虽然未必如此,但三日以来,诸位分遣门下,窥伺敝庄,截我信使,窃我虚实,却是事实。”
三派掌门人顿时变色,天刀廖成思怒眉一剔,介待发作,飞龙活佛连忙以目示意,将他拦住,诧问道:“我等自从三日前离庄,并未踏出普陀寺一步,门下弟子,总共一十八名,终日未离左右,庄主此言,意何所指?”
金阳钟道:“明人面前,还须细说吗?”
飞龙活佛微微变色道:“贫僧非敢狂妄,但自信不是心口不一之人,廖施主和赤精道兄,也绝未走出普陀寺半步,三派声誉纵不及金家庄主,却也不是奸诈虚伪之徒,庄主如系语出误会,还则罢了,倘欲加无名之罪,而遂断然之心,贫僧深为庄主不值。”
这位大和尚在未见金阳钟之前,倒能处处退一步设想,非至不得已时,不愿破脸动手,谁知一旦见了面,被金阳钟几番责辱,竟首先按不住有了火气。
天刀廖成思本就是主战派,手按刀柄,厉声接口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金庄主既有成见,多说也是徒然。”
金阳钟做然道:“诸位挟嫌已深,金某人早料到不能善罢,徒费口舌,委实大可不必了。”
高翔离席而起,朗声道:“事由在下而生,三大门派如果不谅,尽管冲着在下来,何必编织虚词,另生事端。”
大刀廖成思勃然大怒道:“小辈卖什么狂,同门血仇,廖某当先行了断。”
说罢,忽地起身,大踏步向殿外走去。
飞龙活佛低宣一声佛号,紧接着站起身来,冷冷道:“冤孽已成,实难化解,三派为了讨还血债,势不免孤注一掷,拜请高大侠赐教高招。”
彼此一言不合,同时离座,涌出大殿,飞龙活佛禅杖一挥,六名降龙寺高僧唰的一字排开,挡住了正门。
其余天刀门和青云观弟子,俱按分派位置,退守两翼。
金阳钟目光一瞬,见广场上共仅十八名弟子,极显寥落,当下冷冷-笑,低声道:“贤侄,不出绝学,不能令他们心服,事已如此,只要不使杀孽过深,不妨略展本领,叫他们知难而退,咱们也好早些上路了。”
盖以他审度形势,假如只凭三派中人,别无援手,高翔已经力足应付,所以要他展露神功,力败强敌,趁此扬名立身。
高翔躬身应了一声,摘下铁筝,步入场中。
天刀廖成思举臂拦住飞龙活佛和赤精子,沉声道:“征此小辈,何须二位出手,廖某人愿领头阵。”
飞龙活佛无奈点头道:“冤仇宜解,廖施主最好能使他挫败服输,不要伤他性命。”
廖成思应道:“放心!廖某人理会得。”
说着,拔刀出鞘,直迎上前。
高翔抱筝一礼,道:“了断嫌隙,各凭功夫,但在下不欲血腥过重,只求点到为止吧!”
廖成思哼道:“哪来许多废话,动手吧!”
高翔道:“在下年轻,理应敬让廖掌门人先。”
廖成思脸上一红,叱道:“既然如此,就不用客气了,接招!”
招字甫落,扬手一刀,虚空劈出。
他虽然挟怒而出,终是堂堂一派掌门之尊,焉肯落一个先行出手的臭名,这一刀虚劈而出,刀锋一抖便收,纯是保持身伤之意。
高翔左掌一竖,倒提铁筝,微笑道:“谢过掌门人,在下要放肆了。”
刹时间,左掌一翻,横臂伸出,敞开门户,右手铁筝却一抖而出平点了过去。
天刀廖成思冷哼一声,刀锋疾转,呼地一刀迎了上去。
双方甫一出手,真气微凝,脸上不期然同时变色。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们神色微异之际,刀筝相触际,嗤!一声脆响,两条人影顿时蹬蹬蹬各自倒退了三四步,险些摔倒地上。
这情形颇出众人意外,皆因廖成思和高翔这第一招出手,何曾有一丝武林高手的真力凝注征象,挥刀抡筝,简直就和莽汉相扑一般,一接手,彼此都拿桩不稳,差一点跌了个八脚朝天。
金阳钟面色立变,但尚自忍住没有出声,飞龙活佛和青云观主却双双欺身而出,异口同声问道:“廖施主,怎么样了?”
天刀廖成思苦笑着摇摇头,道:“廖某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内腑如吞铁丸,真气阻滞,难以凝聚。”
青云观主骇然道:“有这等事?廖施主,快请退后调息,让贫道来会会他。”
他探手拔剑,越身而出,稽首道:“高少侠功力果然超凡脱俗,贫道不敏,也欲拜领几招。”
高翔迷茫地摇摇头,勉强应道:“道长请赐招吧!”
两人各抱兵刃,对面一拱,脚下错步游走半匝,青云观主左手剑诀一领,刚将长剑举起来,突然脸上一阵苍白,手臂又落了下去。
高翔的情形,跟他差不了多少,本来那铁筝拿在手中十分轻便,这时竟觉得重逾千斤,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起来。
四目相对,彼此愕然,只瞧得一边的飞龙活佛和金阳钟如坠五里雾中。
这时候,突然有人放声大笑道:“打呀!为什么不打呢?反正大家都活不了了,等着别人来收尸吧!”
众人闻声回头,却见那灰衣蒙面老人,不知何时又踞坐在神案之前,二郎腿一晃一荡,斜睨殿外,状颇悠闲。
金阳钟骇然一惊,飞快地探手人怀,紧握着自己仗以成名的那只玉笔。
那灰衣老人耸耸肩头,道:“金阳钟,趁早别把那些玩意儿亮出来,一只玉笔,唬不了我老头子。”
金阳钟自负成名多年,突见这怪老人俏没声息出现在近处,自己竟毫无警兆,不用说,必非等闲人物,沉声喝问道:“阁下是谁?”
灰衣老人举手整一整蒙面锦布,吃吃笑道:“你先别管我是谁,试试看督脉经络中,有什么异样没有?”
金阳钟暗提一口真气,脸上刹时变了颜色,翻身疾退数步,一把抓住高翔腕时,低声问道:“贤侄,你觉得体内督脉经络中,是否”
高翔点点头,道:“是的,翔儿正感血脉阻塞,真气已无法凝聚……”
金阳钟一震,道:“咱们中了毒了……”
那灰衣老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不但中毒,而且是中的苗疆最厉害的无形之毒呢!”
金阳钟闪动一双血红眼珠,望望那灰衣老人,又望望三派掌门人,切齿作声,恨道:“好呀!三大门派,竟会干出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你们准备将金某人怎么样?说吧!”
三派掌门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接口。
那灰衣老人却哈哈大笑道:“金阳钟,你问他们,他们还不是跟你一样,不单他们,这庙里所有的人,一个也没有例外,全着了人家的道儿啦!”
飞龙活佛大吃一惊,连忙运气试验,广场中十八名弟子也都暗提真气,一试之下,人人都傻了眼。
老头子说得一点也不错,凡是在场之人全都中了毒。
金阳钟察言观色,已知那灰衣老人所说不假,登时勃然大怒道:“你究竟是谁?行此诡谋,目的何在?”
灰衣老人眯着眼,摇头道:“只说你年纪比他们都大些,一定懂世故,听你这句话,敢情使我老人家失望得很,下毒的主儿早走了,要不然,还能让你站在这儿顶撞前辈?”
飞龙活佛闻言心中一动,脱口道:“老前辈说,那放毒的竟会是独眼鬼母骆天香?”
灰衣老人扬眉道:“骆天香倒不会放毒,她那媳妇却是个大行家。”
高翔也惊问道:“鬼母到过此地?”
灰衣老人冷冷道:“废话,她要是没来过,你们会着了道儿?”
天刀廖成国突然大叫道:“我想起来了,那婆娘曾在广场中解开婴儿,给孩子撒尿,难道……”
灰衣老人吃吃笑道:“可惜知道已经太迟啦!那婆娘怀中婴儿,从出娘胎,便用毒物喂大的,一泡尿撒在地上,随风而散,你们哪里会料想得到。”
飞龙活佛骇然道:“老前辈既已发现,当时怎么没有提醒我等?”
灰衣老者道:“你们那时一心一意只想着寻仇打架,其他的话,哪里还听得进去。”
飞龙活佛不禁泛生一阵愧怍之心,长叹道:“嗔念一生,百魔随侵,天意如此,咎由自取。”
回身合十向金阳钟和高翔说道:“寻仇一念,竟落得两败俱伤,庄主明达,当知并非我等陷害,降龙寺与高翔之间,嫌隙至此而止,贫僧无能,愧对祖师,即日遗返滇境,从此面壁赎罪,不再履足江湖了。”
说罢,举杖一挥,六名降龙寺僧人,口宣佛号,一齐转身向寺外退去。
青云观主低念一声无量寿佛,还剑人鞘道:“青云观弟子,愿与大师同进退。”
天刀廖成思也不禁仰天长叹,一言不发,挥挥手,带着六名天刀门下,黯然转身。
三派门下,刚退出一箭之遥,玉笔神君金阳钟忽然沉声叫道:“诸位且慢!”
三位掌门人霍地停止,转头道:“金庄主,还有什么吩咐?”
金阳钟摆摆手,道:“现在在场之人,俱中剧毒,诸位即使返回本派,又有什么办法解除体内之毒?”
飞龙活佛叹道:“毒已人体,真气难聚,我等都成了废人,除了一走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
金阳钟却转身向那灰衣蒙面老人道:“阁下既知剧毒来源,现身示警,想系世外高人,倘能将解毒之法一并赐告,金阳钟愿意……”
那灰衣老人连连摇手道:“抱歉!我老人家不是郎中,毒不是我下的,你别拿大帽子给我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有本事,为什么不去找那弄手脚的婆娘?”
天刀廖成思接口道:“我等功力已失,纵使找到她,又能如何!”
灰衣老人吃吃而笑,用手一指坤坊下马车,道:“车上有现成的药引子,你们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众人闻言不期旋身望去,只见金家庄那两辆马车静静停在石坤坊边,其中一辆车上,正探出一个头来,向殿前张望。
高翔眼快,一见那人正是骆希平,登时心中一动,脱口道:“对啊!我们怎么忘了骆大哥呢!”
金阳钟也喜道:“说得是,希平是骆家独生子,久居苗疆,说不定懂得解毒的方法。”
大家听了这话,希望油然而生,纷纷向马车奔去。
高翔大略将中毒情形对骆希平说了一遍,飞龙活佛接着也述说鬼母婆媳来去经过,以及陆群仙使婴儿撒尿布毒的始末。
骆希平听完,也是深深吃惊,恨恨道:“那贱人竟是这般可恶!不用说,定是人妖姬天珠的毒计,但我虽跟她是夫妻,却没有习过解毒之法,这却怎么办好呢?”
金凤仪坐另一辆车中,听得经过,忙推门下车,愤愤地道:“她们现在什么地方?待我擒了她来,不怕她不解毒。”
飞龙活佛合十道:“鬼母来时,并未提起居处,此事只有再问问那位老前辈。”
天刀廖成思应了一声,飞步转回大殿,哪知一脚踏进殿门,那灰衣老人已不见人影,神案之上,留着一幅锦布,布上现出几行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