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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煞威棒》第二章 一段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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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马大混混只是个市井莽夫,仗恃几斤力气吃软怕硬的二流子货,几曾见过这等阵仗?磨石一碎,他的心、他的胆便也跟着碎了,全身一哆嗦,他闷不吭声,掉砖头便待开溜。
  根本没看见那双要命的棒子是从哪里来的,棒子已经横搁在他的胸前,入眼处,是那光头笑嘻嘻的一张脸庞:“怎么连个招呼不打就待走人啦!老马,这太不够味道吧?”
  脸色泛青,马大混混舌像似打着结:“出……出来恁……恁久了……我还得回……回去照顾生意……”
  那人齿着一口尖锐洁白的牙齿道:“你那小本营生,有什么好挂念的!倒是我们这里的一笔大买卖,你竟不想做了?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强似你本行的利润多多,况且,还是无本的生意呢!”
  马大混混满头冷汗,腿肚子打转,他央求着道:“大哥,这位大哥,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我糊涂、混账;这位大哥,你多包涵,让我走吧……”
  那人悠闲的道:“金子银子全不要啦!”
  马大混混几乎哭出声来:“我哪敢存这种心啊?这位大哥,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开恩,饶了我吧……”
  棒子跳了一跳,那人笑道:“我这‘不义之财’你不想黑吃黑啦?那位大婶你也不送她到衙门里去了?”
  马大混混打躬作揖的一副窝囊相:“天老爷给我胆子我也不敢往这上面想……大哥,我一时晕了头,竟在老虎嘴上捋须,我该死,我瞎了眼,大哥你好歹担待则个……”
  双目突睁,冷电如闪,那人的神色转变得无比的狠酷暴烈:“马大混混,事到如今,我有些话不得不告诉你,你也老老实实的给我听着!”
  头皮发炸,身子发冷,马大混混抖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是……是……我……我在这里听着……”
  那人棒子拄地,冷森森的道:“褡裢里的金块银锭,的确不是由正路来的,那全是我自别人身上劫夺而来,然则,亦非不义之财,因为乃是劫自不义之人,当然便无需承担不义之名,何况我还大多散作有义之用?这一点,你先要明白!”
  马大混混惶束的说:“我明白,我明白……”
  那人突然道:“江湖上,我已横闯了十六年——打我十七岁开始——我的行当就是盗劫,生活便乃掠夺,我的日子是用血腥、暴力、死亡串联起来的,我一向在邪魔歪道里滚,在奸险诡异中混,我做的是无本生意,干的是黑吃黑的买卖,在这逞强门斗的圈子里,他们叫我血疤孟长青。”
  马大混混也不知是否听清楚了没有,只一个劲的打躬:“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那光头的人——血疤孟长青又缓缓的道:“在强取豪夺的这行职业里——如果这也算得上是行职业的话,马大混混,我足可称为你的老祖宗而有余,你这点火候,连给我提鞋都不够格,可笑你居然也想起兴客串?这好有一比,你是小鬼拘阎王,愣是想打下第十九层地狱了!”
  马大混混干嚎道:“大哥你高抬贵手,我知罪了,知罪了啊……”
  孟长青阴沉的道:“几张烙饼,一个饥饿瘦弱的妇人,这乃是令人同情的写照,但你竟然逞凶于前,讹诈于中,勒索于后,只是几张烙饼而已,马大混混,你自私、小气、刻薄、贪婪、无心无肝,别说正道上容不下你这种人,黑道上也一样不容你!”
  “噗通”一声,马大混混跪了下来,骇怖得夹着哭腔:“饶命,大哥饶命……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孟长青面无表情的道:“你一个开饼铺的市井凡夫,九流走卒,竟也冒充黑道大佬,关着门自起道长,马大混混,你真叫那点金子银子蒙了心智,迷住心窍了;你如此信口开河狂吹胡擂,也罢,我便以江湖规矩来待你,尊你这位小霸天一声!”
  又是悚栗,又是迷惘,马大混混慌张的道:“这位大哥,你是在说……”
  孟长青生硬的道:“江湖规矩,强者为先——你们赢了我,一切任凭处置,反之,你的一切也只好听由我来处置了!”
  惊嚎着,马大混混哀叫着:“不,不,你这是坑我啊,你是故意找借口杀害我……不,我不和你斗,我斗不过你……我跪着不动,你可不能向一个跪着不动的人下毒手……”
  孟长青叱道:“你这要不要脸?”
  身子一歪,马大混混居然滚在地上哭嚎起来,一时涕泪洒流、沾颊抹面,完全一副赖皮德性!
  孟长青摇摇头,手中棒子倏闪,快得就如同没有移动过一样,在地下打滚的马大混混已猛地惨嚎起来,一双血淋淋的人耳,早已飞上了半天高!
  中年妇人嘻窒一声,恐惧的别过脸去不敢注视。
  孟长青狠厉的喝道:“还不快滚?”
  一双手捂着被硬生生擦掉的左耳伤处,一双手在地面上慌忙划动,马大混混满颊满颈的鲜血,连爬带滚的狼狈逃离现场——犹如一头丧家之犬!
  孟长青转回身来,面对着那位中年妇女,和悦的道:“大婶贵姓呀?”
  妇人畏缩的抬起头,余悸犹存,答非所问:“这位大哥……那马大混混走了?”
  孟长青颔首道:“走了,若再不走,他也知道失掉的不只是一双耳朵。”
  那妇人惊恐的道:“你……你真挑掉了他的一双耳朵?”
  孟长青道:“那双血糊淋漓的人耳便掉在巷侧的阴沟里,想不是假的了。”
  打了个寒噤,妇人呐呐的道:“这位大哥……是不是……稍微手重了一点……”
  孟长青安闲的道:“不重,反倒太轻了;大婶,人间世上有许多坏人,坏人中更有许多归属于无才无能却偏要使坏的一类,比如像那马大混混,这类人最是可恶,也最是不可饶恕;今天姓马的那野种幸亏没有被我发现其他的邪行异端,否则,方才那一棒子下去,不是挑他的耳朵,乃是砸掉他的狗头了!”
  又哆嗦了一下,妇人强笑着道:“这位大哥,我还没有向你叩谢救援之恩……”
  孟长青道:“我叫孟长青,大婶。”
  妇人微窘的道:“不敢当,孟家大哥,我娘家的姓名是姜照霞,夫家姓许,你就喊我一声许嫂好了……”
  孟长青道:“大婶不必客气,你长我至少十余岁,尊你一辈也是应该的……”
  顿了顿,他又道:“我是恰巧路经此地,逢上了这桩事情,委实看不顺眼,方才伸手拦了一拦,这没有什么值得一谢之处;大婶虽然在饥寒交迫中出此下策,但我看大婶眉宇端庄,气韵优雅,想必是书香门第,闺秀出身,或许有什么不为人道之苦衷,始行落魄至此;大婶这里有笺笺之数相赠,尚请收纳,女子在外飘零,总是不妥,大婶拿着这点钱权作盘缠,找个亲友投奔去吧……”
  那许姜照霞眼蕴痛泪,悲切的道:“孟家大哥,天下虽大,我已没有安身之处,更哪里来可以投奔的亲友?”
  微微一怔,孟长青道:“这话怎说?”
  拭拭溢出眼角的泪痕,许姜照霞凄然道:“先夫许祖荫,是个落第秀才,因为屡试不中,自觉无颜立足于故里,方在二十五年前双身来到我们县城里课馆为生,那时,先父也同样是个文魁不旺,数度落榜的老秀才,因为他们都喜欢到城里一家茶馆饮茶奕棋,久而久之,由相识而相近,互怜身世,共叹境遇,终于结成了忘年之好……我自幼丧母,乃是与先父相依为命,打先父结认先夫以后,双方过从甚密,后来,便由先父做主,把我嫁给了先夫……”
  孟长青没有说话,他在静静的听着,并不激动或感慨,像这类的事,他猜的到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这样的结果,他已看多了。
  许姜照霞又暗哑的接着道:“先父过世于十年前,先夫也在三年前撒手人寰,在家乡,我父女更是孤苦相依,少有亲友往还,而先夫故里,我更从未去过,先夫一死,只怕他有限的几个戚朋是否知道有我这个人都成问题,孟大哥,在这种情景之下,又叫我去向谁投奔?”
  不错,果是孟长青猜测到的这个结局,典型的浮萍断根,无所依附的结局。
  他的反应很平淡,因为,他已经历过很多比这更要凄惨上多少倍的人间惨事,更血腥的、悲烈的、冷酷的,令人发指的惨事,见过沧海,水便不成其为水了。
  许姜照霞痛苦的道:“先夫在世的日子,已经过得捉襟见肘,异常拮据,先夫一去,更是家徒四壁,无以为生;微薄收入使我们无以积蓄,经常寅吃卯粮,青黄不接,先夫逝世之后,甚至连告贷都无门了……我替人刺绣、织布、缝衣,也替人打杂、帮佣,不论粗细轻重的活儿全干过了,以那一点点可怜的酬劳,来使我们苟延残喘下去……”
  孟长青插口道:“你在说……我们?”
  许姜照霞幽幽的道:“是的,我们,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有个女儿。”
  孟长青道:“那么,令媛呢?”
  身子抖了抖,许姜照霞面色灰白,嘴唇抽搐:“死了,已经死了四个多月……”
  孟长青叹了口气:“真是不幸……”
  咬着牙,许姜照霞道:“爹去了,丈夫去了,女儿也死了,我的故居已变成一个可怖可憎可悲的伤心地,我已住不下去,待不下去,一天一时也忍受不住那种阻沉的压力,恶毒的诅咒,梦魇般的回忆,我像被撕裂,被挤碎了,我几乎发疯,我恨极、痛极、怨极,又绝望极了,我不顾一切的离开了那个已不成为家的家,我开始四处流落……”
  孟长青淡淡的道:“然后,你才体会到,流落异乡的日子,要比在故土更为难过,甚至,连个工作都不好找——无论是轻重粗细的活儿?”
  许姜照霞悲哀的道:“你以为我是自己犯贱,咎由自取?”
  孟长青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大婶,我是说,你不该离开家乡,四处漂泊,你该知道有两句俗话是这样说的——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又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所谓: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泉中水。在你的故里,至少,生活尚堪温饱,又何苦跑到外面来受像今天这样的罪与辱呢?而你的年纪更是不容许你这样流落下去了……”
  许姜照霞苦涩的道:“我有我必须出来飘泊的苦衷……”
  孟长青没有再往下问,他伸手进肩挂的皮褡裢里,摸出一块五两重的金子与两锭十两的纹钱,态度非常恳切的道:“大婶,这里是五两金子,二十两银子,算我对你的一点小小心意,你拿去做个小生意也好,充为盘缠回家亦罢,想也勉强够用了……”
  许姜照霞惨然一笑,摇头道:“不,我不要。”
  孟长青正色道:“大婶,你放心收下,我纯因对你的处境深表同情方始做此赠予,此外,并无任何其他动机,而且,你更不欠我什么……”
  许姜照霞忙道:“你不要误会,孟家大哥,我绝不会对你的动机稍有猜疑——”
  孟长青道:“既是如此,尚请笑纳。”
  许姜照霞略一犹豫,才像下定了决心:“孟家大哥,我不能收你的厚赐,但是,我请你另外帮一个忙,不知道你是否能以俯允?”
  孟长青有些迷惑,他审慎的道:“你且先说说看是什么事?当然,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自当竭诚效劳。”
  菜黄的面孔上浮现起一股兴奋期盼的神色,许姜照霞急切的道:“你一定做得到,孟家大哥,一定的,这件事在你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孟长青愈发不敢轻诺了,他慎重的道:“大婶,我还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许姜照霞一脸仰望的表情:“孟家大哥,请你教我武功!”
  大吃一惊之下,孟长青愣了半晌,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用力甩甩头,他竟变得呐呐的道:“你……呃……大婶,你可是在说……要我授你武功?”
  连连点头,许姜照霞忙道:“是的,孟家大哥,我正是这个意思!”
  又怔了一会,孟长青方才肯定了自己听到的是什么话,他啼笑皆非的道:“大婶,请你不要开玩笑……”
  许姜照霞焦急又庄重的道:“我不是开玩笑,孟家大哥,这一生来,我从未有像现在这样的严肃过,我是说的真心话,孟家大哥,请你传授我武艺!”
  孟长青咽了口唾液,喃喃的道:“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许姜照霞殷切的道:“孟家大哥,你可是答应了?”
  悚然惊悟,孟长青赶忙摇头:“我不明白你的目的与动机是什么,但是,我不得不说,大婶子,你未免于异想天开了;先不提练武要有练武的种种条件,绝非你想象中那样轻松愉快,简单易为,就光论我们彼此间的关系、渊源、我个人的时间、环境吧,也不大可能凑合,我奉劝你还是打消这个荒唐念头,收下这点黄白之物早早回家去吧……”
  许姜照霞失望已极的道:“你是说……你不肯教我?”
  孟长青头痛的道:“我不是不肯教你,而是不能教你,大婶,我有我的事情,实在是抽不出功夫来,而且习武要有先天的禀赋,后天的磨练,必须自幼小之初便奠定根基,扎下底子,再经过长时间的苦学、揣摩、体验,方才可有小成,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大婶,你的情形,可说完全不切实际,任是从哪一端讲,也沾不上习武的边,好比叫飞鸟泅泳,游鱼翔空,这岂不是荒谬笑话,滑天下之大稽吗?”
  许姜照霞央求着道:“我有恒心、有毅力,也能忍受习武过程中的一切苦楚,孟家大哥,只求你能指点我,教我入门——”
  孟长青耐心的道:“大婶,武学之道,浩瀚无涯,可说永无止境,这不是单单靠着指点入门就能成功成事的,别说你乃一窍不通的初习者,便以我而言,我已练了二十余年的功夫,也实际应用了十六年的辰光,但迄今仍在学习体验之中,不敢一日稍懈,这一辈子恐怕也学不完,练不全了;大婶你要从头开始,想想看,待你略微有了点根基的时候,早就老得挪不动腿啦……”
  许姜照霞固执的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学下去——”
  清亮的光头上泛起了油汗,孟长青急道:“可是,我哪有时间呀?更别提还得有习武的环境、场地了……”
  许姜照霞恳求着道:“孟家大哥,请你想想法子,教教我,只要你告诉我习武的方法、技巧、诀窍,我会自己去苦练……”
  孟长青呻吟般道:“我的皇天——这不是只用口说就能行的,大婶,便仅指点你这些初步入门的诀窍,就得个年儿半载的辰光,而且必须我亲身演练,反复解说,再加详尽校正,心、眼、手、精、气、神,俱要恰到好处,面面顾及,否则也全是白搭,更有弄成走火入魔之虑,我的大婶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许姜照霞哀哀的道:“我一定要学,孟家大哥,你行行好,发发慈悲,就算是施舍,求你也多少施舍给我一点……”
  跺跺脚,孟长青大声道:“这不是行好发慈悲的问题,更不是施舍的事,大婶,而是你根本没有习武的条件,我也没有传授的空暇,总之,这纯是一桩岂有此理的要求!”
  眼眶中已滚动着泪水,许姜照霞咽着声道:“你帮帮忙,孟家大哥,我一辈子感激你……”
  孟长青冒火了:“你不用感激我,大婶,你这个忙我也帮不上,不但我,普天之下任是哪一个武林高手一样爱莫能助,这简直是疯狂!”
  许姜照霞啜泣着道:“我求求你,孟家大哥——”
  孟长青烦躁的道:“这就好想你在求我移山倒海一样,大婶,我不是不办,而是力不从心呐,我并非神仙,吹一口气就能把你变成一代英雄——老天!”
  许姜照霞悲楚的道:“孟家大哥,求你勉为其难,成全我吧……”
  用手扶着额头,孟长青叫道:“我的祖奶奶,你饶了我,我实在无法应命……”
  许姜照霞泪如泉涌,她哭着道:“孟家大哥,你必须答应我,我向你下跪——”
  退后一步,孟长青抹了把汗:“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我这个打抱不平,竟打出这么一桩纰漏来,好人还能做么?大婶你高高手,放我一马,别想那马大混混一样胡缠瞎赖,就当你是在施恩于我吧!”
  颤着声,许姜照霞悲凉的道:“孟家大哥,你果真狠的下心来峻拒我的求帮求助?你就那么冷酷寡绝,不给我一丁点机会?”
  孟长青恼火的道:“这是什么话?我们陌路相逢,我仗义助援于你,解你于危窘,更赠以金银,拈你坦途,还不够我的本分么?你这荒唐的要求我办不到,就叫‘冷酷寡绝’了!罢,罢,大婶子,我们彼此原不相识,以后最好亦不相识,黄金五两,白银二十两,如数奉上,尚请斟酌自处!”
  说着,他匆忙把金块银锭丢在许姜照霞身前,好像生怕沾染上了什么晦气似的,赶紧撒开大步就走。
  捡起地下的黄白之物,许姜照霞亦竟似横下心了,她用衣袖拭去泪水,毅然挺直腰杆,亦步亦趋的随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