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烟劫》第二十一章 忠义仍存
日正当中。 这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陕境之内的“干溪铺”。 镇子里,约摸已到了午膳前后时分,现在并不显得如何热闹,紧窄窄的街道上也没有几个行人…… 君惟明与金薇两人刚刚抵达此地,他们没有代步,全是自己抄近道走来的,他们之所以没有设法弄两匹坐骑的原因,乃是唯恐被人识破行踪,走漏风声,搞出意外麻烦来…… 两个人仍旧是下山时的那身打扮。在这一段长途跋涉以后,更是显得风尘仆仆,油汗满面了…… 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入镇里,而是绕着圈子在田间小径上急步前行着,凭借一些树丛或屋墙的掩蔽,尽量隐蔽着他们的踪迹。 现在,他们正朝着一幢平实而牢固的青砖房舍后院行去。那幢房子只是一种寻常人家所住的典型格式罢了,没有一点扎眼或是突出的地方,很普通,也平凡。 轻轻拭去鼻尖上细碎的汗珠,金薇边走边道:“君惟明,你判断不会出纰漏?” 脚步加快了,君惟明低声道:“在很久以前,我就设置了这个地方,它的性质是异常机密的。我设置这个所在的主要目的,便是提防在万一将来有了难测之变时,可以有个隐身落脚的地方;但我们却一直过得安闲太平,就是有些麻烦,也全有惊无险顺利度过,所以一直也没有使用过这个所在。哪里会料及,到头来第一个要用这地方的,竟是我自己……” 金薇仍不放心地道:“真会没有人知道吗?” 君惟明摇摇头,道:“我想不会有人知道,因为这里是我预布的一着暗棋,也是避难时的一个最佳退路,不到大势已去之时,我是不会宣布的;假如随意泄漏出去,还能再用以藏身么?因此,我从来未向人提起过,不论是谁……” 犹豫了一下,金薇道:“你那两口子呢?” 君惟明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未婚妻费湘湘与妹子君琪。苦笑着,他道:“也没有提起过。老实说,并非我想隐瞒她们,只是我认为不值一提;我相信我此生不会用到这个地方来避难,否则,我也怕她们知道了以后会心思不宁,认为我有了什么不妥之处……” 笑了笑,金薇语意深长地道:“也幸亏你有这种想法。” 抹了把汗,君惟明自嘲地道:“我设立此处,原未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我个性上一种惯常的周密布署之一项而已,可是,我却用上,而且还是自己先用的……” 金薇赶快了两步,又道:“是了,君惟明,那主持此处的人物叫什么……‘焰龙’方青谷?” 君惟明点点头,道:“不错,他是我的老弟兄,忠诚可靠,为人笃实;或者肿气火燥了点,但却绝不会见利忘义,背叛于我……” 金薇轻声道:“还是谨慎些的好……对了——”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姓方的,既是你的心腹死党,为什么‘铁卫府’你那批得力手下里甚少听过他的名字?而且,在外面也没有他的传闻……” 君惟明深沉地道:“问得对,方青谷生性耿直刚强,又是猛张飞的脾气,但他的几手把式却相当厉害,再加上一片赤胆忠心,正是个得力臂助,我岂肯将他冷冻似的摆到这个不见经传,无汉无财的寂寞地方来?事实上,却是他自行要求到这里来的,还异常坚持……” 望了望那幢就在眼前,四周围植着几丛修篁的砖房后院,金薇诧异地问:“为什么呢?” 君惟明简简单单地道:“他心灵受创。” 金薇放缓了步子,又道:“可以讲详细点吗?” 将提在左手的黑软皮包裹换到右手,君惟明一笑道:“女人,为了一个女人。” 金薇感到十分有兴趣地追问道:“怎么说?” 君惟明吁了口气,道:“在‘长安’‘铁卫府’里执事还不到一年的时候,方青谷爱上了一家钱庄老板的独生女儿,你知道,似他这种直愣愣的个性,只要爱上一个人便会把全部情感投注上去,一心一意执著到底,用棒子也打不回头,他却深深爱上了那妞儿,可惜的是,人家并不爱他!” 金薇摇摇头,道:“后来呢?” 君惟明耸耸肩,道:“就如同一些流传下来的男女典型悲剧。后来,大约在方青谷死心塌地豁上老命追求人家一年之后,那女孩嫁了,当然,新郎倌却不是方青谷!” 金薇惋惜地道:“真糟……” 君惟明笑了笑,道:“从那女孩子嫁了之后,方青谷就变得整日酗酒,闯祸,闹事,不但得罪了不少外人,连自己同参弟兄也一天吵到晚,搞得是鸡犬不宁,乌烟瘴气;难得平静下来的时候,又恍恍惚惚,喃喃自语,像得了失心疯似的混混沌沌。” “那时,我一看不是路数,便想将他送到外地休养一个时期,但他不去,却坚决要求我派他远至最偏僻,最荒芜的一个深山中的‘老榴园’。那‘老榴园’是我早年一时兴起随便买下的一处果子园,根本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他虽然定要前去,我又怎能这样将一块好材料埋没在那里?” 看了金薇一眼,君惟明续道:“恰好正在当时准备设立这个秘密避难处所,经我再三思虑之下,才决定叫他前来主持;我曾特别告诫过他此地的重要性与严密性,他也颇能领悟,来此之后,一直未曾出过差错。” “每一年,他回府探望我一次。对其他的人,我就说他是在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掌理一宗黑道生意。这种事在‘铁卫府’的浩大经营之下并不足奇,是以也就不会引人注意了;实际上也没有人关心这些琐事……长此下来,‘焰龙’方青谷之名,自然就逐渐默默无闻了……” 金薇深思地道:“说不定姓童的就会注意。你别忘了,他既知道方青谷曾是你手下的一员大将!” 君惟明平静地道:“这一着我也考虑到了。问题是,姓童的到哪里去算计他?在平常我只偶尔说方青谷被派到远处去了,免得他留在‘长安’睹物伤情,但是我却没有说明那是什么地方,便算童刚有心找他,只怕亦无从下手!” 金薇释然道:“嗯,这样一来,好像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君惟明先到一丛斑竹下面站住,他打量近在咫尺的那道青砖围墙,又端详着那扇紧闭的后门,半晌,低沉地道:“希望是没有问题。不过正如你方才所说,还是谨慎些的好……” 挨近了一点,金薇悄声道:“翻墙进去?” 君惟明摇摇头,道:“不,我们有联络暗号。” 略一沉吟,他又道:“金薇,你伏在这里隐住身形,顺便注意动静,提防突变,我去发暗号!” 不待金薇回答,君惟明已大步来到那扇黑漆后门之前;他毫不犹豫,伸手就在门板上敲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三缓三急,门板的震动声又是清亮又是空洞的立时传播出去! 叩门之后,君惟明便静静地等候着,好一阵子,却仍无反应,他开始戒备留神了,再一次,又是用力敲击门板——三缓三急! 于是—— 就在那最后一声“咚”的回音尚在空气中飘荡的时候,那扇黑色木门已突然启开,但是,迎向君惟明的却不是一张人脸,竟是两柄又利又快的雪亮朴刀! 同一时间,墙头上更飞鸟般扑下了三条大汉,围墙那边斑竹丛下,又蓦地传来金薇的娇叱声! 门里的两柄朴刀甫始闪戮,甚至没有看清君惟明的动作,他身形只是微微一抖,执刀的两位仁兄已“哎哟”齐叫着摔了一对大马爬! 猝然转身,君惟明跟着就待收拾那墙头上扑下来的三个大汉。可是,他刚一动念头,那三名大汉已看清了他——说不出在那一刹,那三张面孔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惊喜与震骇表情,他们同声大叫,叫声未已,已全部“扑通”跪倒于地! 微怔之下,君惟明冷然道:“你们起来,我——” 他才说到这里,那边,一个悲喜交集又激动振奋得发了抖的粗大嗓子已怪叫起来:“天呀……公子,原来是公子——” 循声注视,君惟明不觉满怀欣慰,那踉跄着狂奔过来的黑脸浓眉大汉,嗯,不是“焰龙”方青谷还会是谁? 方青谷一口气奔到君惟明跟前,不待君惟明有所表示,他已猛的双膝跪倒;全身抖索,热泪滂沱中,他竟又抽搐着发出一种令人心酸地呛笑:“公子……公子……果然是你老人家……果然是你老人家啊……苍天有眼……公子你……没有死……我早就知道……你老是永不会死的……” 跟在方青谷后面,另一个黄皮寡瘦的枯干汉子,也又哭又笑地跪了下来,边噎着气道:“公子……我们可盼到你老了……眼都盼穿了啊……” 鼻尖一酸,君惟明不觉也红了眼眶,他注视着跪在地下的五个忠心耿耿的弟兄,感动地道:“起来,起来,有话慢慢再说,我很好,一向很好……” 说着,他抢上一步,亲手将他们五人一一扶起,五个人垂手恭立一边,却俱皆忍不住定定地端详着君惟明,五张脸孔上,还仍沾着泪呢。 抽抽鼻子,方青谷哽咽着道:“公子,他们说你老已经死了,遭人暗算了,还在几天以后找回了你的尸体,可怜那具尸体不但血肉模糊,面目难辨,而且发了腐烂……任谁也都认不出那是不是你老了。” “但是……但是费小姐与二姑娘却咬定是你老的遗骸,童刚那厮也证明不虚,加上雷照也跟着这么说,却叫人不由不信……我在得到消息后,几乎吓晕了过去,本想不顾你老往日的交代,拼了泄了这个地方的底也要赶回去悼祭你老,就在我打点停当,准备启行的当天,一个晴天霹雳似的消息已由外面暗中传了过来……” 那个黄皮寡瘦的仁兄接着道:“那时是由府里宣称你老遭害消息的第三天。你老尸骨未寒,双目未暝,血仇未报,府里突然举出童刚接掌大位,推举童刚接掌的几个有力人物,却是你老的未婚夫人费小姐、你老的胞妹二姑娘,以及‘白斑熬’雷照、‘追日煞’穆厚——” 君惟明心头微震,道:“穆厚?” 方青谷愤然点点头道:“是的,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小子!在他们正式向外宣布由童刚接掌‘铁卫府’及统括所有府辖基业财产之后,驻在‘广昌’县的‘三眼煞’潘春也起而响应,并首先率着他那帮弟兄返府道贺,同一时间,长安‘铁卫府’里已出现了无数陌生面孔,这些不知道从哪个窑洞里钻出来的乌龟孙,一个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俨然有新朝权贵的架势。”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全是来自滇北的‘大飞帮’人物……就在童刚接位的当夜,‘鱼肠煞’罗昆即已悲愤填膺地突围而去。说他是突围,乃因为在他欲待悄然离开府中之时,竟被‘大飞帮’的爪牙阻挡,他是挂了彩以后才冲出去的。在罗昆脱走的第四天,也就是他们妄称你老遇难的第七天,驻在晋境‘三泉’的‘黑豹’娄秀山,派在‘白阳’的‘红豹’衣彪,陕境‘鳞游’城的‘八手煞’岳宏远,豫境‘洛阳’的‘灰衫煞’马浪,‘大利城’的‘骷髅煞’焦二贵,还有巡‘洛水’的‘血镯煞’洪大贤他们就全都翻了脸,坚决表示不肯承认,更不肯接受童刚的接掌。” “他们却是一心一意,必须要替公子你报了血仇,手刃那坑害了你的人以后,才愿再商讨由谁接位的事,非但如此,私下里,大家对你老的死讯抱着怀疑,更猜忌到童刚身上;因为大伙俱都知道公子的一身能耐,是普天之下难有匹敌的。” “而童刚虽然也扬言定要替你老查出凶手报此大仇,但他实际上却并不积极,况且,他接公子大位也未免接得急切了点,这即是让人疑惑之处,再怎么说,就算轮到接位也还将听听一班老弟兄们的意思啊……” 君惟明低沉地道:“后来呢?” 方青谷吸了口气道:“后来,就在府里宣称你老遇难的第八天夜晚,反对童刚接位的那些老弟兄那里就发生了巨变,他们全在同一天的晚上遇到突袭,突袭的人俱是一身黑衣,头蒙黑罩,胸前用丝锦绣着一条黄龙标记。那些人,个个功力精湛,心狠手辣,而且,又是来得出其不备。那一夜里,豫境‘洛阳’的‘灰衫煞’马浪,晋境‘三泉’的‘黑豹’娄秀山便全遭了毒手!” “‘白阳’的‘红豹’衣彪,巡‘洛水’的‘血镯煞’洪大贤也都带了重伤,衣彪当场被俘,洪大贤则由他的两个得力手下救出,驾船脱走了。只有‘鳞游’城的‘八手煞’岳宏远和‘大利’城的‘骷髅煞’焦二贵在那晚的血战中占了上风,将来袭之敌完全诛杀一尽。” “但是,他们已经察觉出情形不对,更体会到这是一个有计划的毒谋。因此,在他们获胜以后,亦未迟疑,当即匆匆收拾一切,各自带着他们的心腹弟兄隐藏起来了。果然,没有几天,他们原先主持的基业,便被童刚派去的大批人马接管了下来……” 君惟明听着,表面上是那么平静:“讲下去!” 方青谷咽了口唾液,又道:“从第一个童刚接位的消息传来,已令我深感震惊悲愤,也打消了我启程回府的意念,我直觉感到这其中必有蹊跷,恐怕有什么阴谋存在。接着,在我有心而仔细的探询下,一件一件不幸的事情便接踵而来……我得知这一切巨变之后,便只有暂且稳住。” “一面托人查访公子的存亡真相,一面暗中与那批被逼逃散的老弟兄联系,打算将力量暗里集中起来,再一举推翻童刚的掌权。弟兄们这一个月来过得够辛酸,大伙全是泪眼互对,哀痛强咽,我们俱不信公子已遭了毒手,我们总盼着公子的突然出现……老天有眼啊,真是奇迹,我们竟真把公子盼来了,活生生地盼回来了……” 君惟明闭住眼,深深地呼吸着,良久,才睁开眼睛,道:“如今,‘长安’‘铁卫府’及下面的基业情形如何?” 方青谷忙答道:“童刚坐了大位,这一个月来,他已将府下所有各地的主脑全换了人,‘白斑煞’雷照当了府里的总执管,‘追日煞’穆厚派去买卖最广阔、利润最丰厚的‘洛阳’去掌理大权,‘三眼煞’潘春也提升为陕境全部基业的头领。此外,其他地方的主掌之权,已全由‘大飞帮’的人物充任了。那些终年一身黑衣,头蒙面罩的角色,则都盘踞在府里,像是姓童的卫士保镖一样!” 从一开始,金薇早已静静地站在君惟明的身边聆听了,她一直没有出过声,边时,她才轻轻地道:“君公子,那些黑衣黑罩,胸绣黄龙的朋友,我知道他们的来路!” 似乎察觉到金薇已改了称呼,君惟明微微一笑道:“请说。” 金薇小声道:“他们是黔边‘梵净山’‘黑孤岭’的‘独龙教’!” 君惟明又转向方青谷道:“青谷,这一个多月以来,你和那些忠贞的老弟兄们联系,可有了什么收获?” 方青谷恭敬地道:“有,我们已和他们取得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