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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手驭龙》第五十章 亦悲亦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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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出这话之时,自家已柔肠寸断,芳心悲痛之极。在这弹指之间,笼罩了她一生的孤凄寂寞,又回到她身边。
  她觉得自己此生好像注定要永远孤寂,直到死去,以往她虽是害怕这个意念,但远不如此刻这般强烈畏惧。
  或者这是由于她已放弃了裴淳,目下这朴日升已是她最后的机会,像大海中仅有可供攀浮的断桅,而她却决意舍弃,准备溺毙在大海之中。
  这样做法对她自己大为不利,但她用情极深,以往对朴日升还未动真感情之时,尚可以委身下嫁。
  目下既然当真有了爱他之心,就不能马马虎虎。她自知不但不能生育儿女,兼且体弱多病,长年须与病魔抗争,决计无法厥尽妇道。
  因此,朴日升娶了她的话,无异于娶了一个活着的死人一般,不独难有闺房之乐,甚且是一个极烦心的累赘。初时朴日升当能忍耐爱护。但随着岁月迁移,爱情的光采渐消,最后的结局不问可知。
  只要是晓得这等结局的人,都不能不恐畏踌躇,何况云秋心自家晓得自己的性情多愁善感,若受丝毫冷落,自家哭都哭死了。她霎时下了决心,要把这一切向他解释明白,望他体谅自己的苦衷,不要再谈婚嫁之事。
  那知陡然感到身体甚是不适,胸口郁闷之极,说不出半句话来。
  朴日升初时完全呆住,心中反复念着她说的“我不能嫁给你了”这句话。
  过了片刻,见她不言不语,毫无别的解释。便把她不肯下嫁之故归咎到裴淳头上,顿时妒恨攻心,胸痛欲裂。
  他潇洒的风度都消失无踪,跳起身在室内迅急地转几个圈子,满腔尽是毒念杀机。这刻但凡有人进来,势必遭他毒手无疑。
  床上的云秋心已不能言语,这还不说,真正的危机却在于此刻已不能受到惊动骚扰。
  设若朴日升使她受惊而死,云秋心永远不能向他解释。其时可以想象得到朴日升定会把所有的罪过都加诸裴淳身上,决不会反省自己应当负担多少责任。
  这一来不但云秋心白白送了性命,而这一对一流高手也将为了“情仇”而同归于尽了,甚且这一场灾祸不知道会殃及多少人。
  朴日升在室中疾绕了数匝,举动暴戾凶恶之极。幸好云秋心不能转侧,只能向室顶直视,所以瞧不见他的举动。
  过了一会,朴日升怒恨之火烧得他无法忍熬,心想定须教她解释个明白,这才决绝地下煞手,先杀死她,再去取裴淳之命。
  他大步走到床边,咬牙切齿地望住云秋心。
  云秋心自然仍旧静卧不动,朴日升等了一会,怒气更盛,心想待我抓住你双肩,猛摇一阵,瞧你说话是不说话?
  险机一触即发,莫说猛力摇撼一阵,即使是轻轻碰她一下,或是大声质问,亦能使她毙命丧生。
  他伸出双手,向她双肩搭去,身子向前倾斜,便恰好与她面面相对,也接触到她的目光。
  云秋心目光中流露出无限迷惘,无限幽怨,以及说不尽的痛苦。
  朴日升陡然停止了一切动作,彷佛凝结住了,动也不动。
  这其中一个道理很显明易知,那就是她倘若是不爱他的话,何须怅惘痛苦?
  她的表情一直不变,动人之极,朴日升自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正当此时,一阵语声从透气洞传入来,道:“朴兄,辛黑姑率同慕容赤和路七两人正向此处奔来……”
  这话乃是裴淳所发,朴日升心头一震,迅即转身出去,纵出洞外,随手把洞门盖上。
  裴淳站在丘顶,向西面眺望。
  朴日升奔到他身边,见他仍然向一方眺望,对他毫不戒备,顿时泛起恶念,暗暗提聚功力,心想我只须出手偷袭,定可把他立时击毙。
  此时三道人影已循小路奔来,带头的一个乃是辛黑姑。其后二人正是慕容赤和路七。
  朴日升道:“咱们转身便走的话,辛黑姑就想不到下面还有秘密地方,更不疑云秋心会在此处。”
  裴淳道:“好!”他一点也不曾疑惑到朴日升,而又深知他智谋过人,是以毫不迟疑,一声应好,人已倒纵出数丈之外。
  朴日升其实是想借此说话,方能伸手拉他。因为裴淳有“天罡闭穴”的奇功,不畏别人袭击穴道。是以须得出其不意制住他,使他不能运功才行。那知他闻言即退,反而失去良机。
  他呆得一呆,便招手道:“不对,咱们还是得留在此处,以免有万一之失。”
  裴淳也没有反对,举步走回来。但此时他们已不是像刚才一般贴近一处,裴淳又不再向辛黑姑来路张望,朴日升简直无隙可乘。
  只片刻工夫,辛黑姑等三人已奔上丘顶。辛黑姑瞅住朴日升,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朴日升当然晓得她误会自己是早与裴淳约好在此见面,此举即是又背叛了她,所以心中愠怒。但他丝毫不惧,反而向她瞪眼冷笑。
  这一着气得辛黑姑全然失去冷静,叫道:“你是世上第一号大坏蛋,朝秦暮楚,没有一句话可以相信。”
  朴日升冷冷道:“姑娘这话怎说?难道你面孔变得这么快,不够令人心惊?”
  辛黑姑一怔,心想原来他因我已改变了容貌而生气。于是怒气全消,道:“好,算你有理,你现下立刻跟我走!”
  她这刻乃是以秀丽少女的面貌出现,这副面容乃是裴淳所喜欢的,此事发生于莫愁湖的英雄宴上,朴日升也晓得的,故此聪明的辛黑姑顿时明白。
  但她的忽怒、忽喜,裴淳以至慕容赤、路七他们都不懂得,俱在心中纳闷不已。
  朴日升道:“到哪儿去?”
  辛黑姑道:“我本已向金陵出发,突然记起那地师罗茂光之言,绕路一瞧,果然见到了你。走吧,你跟我去可以少去无数麻烦。”
  朴日升道:“你先到金陵去,我有地方任凭你居住使用,而我随后便到,现下还有一点小事未了,不能立时离开。”
  他说这话之时神情异常恳切,辛黑姑也不能不信他真有其事,甚且有多少明白他是打算把此间之事料理妥当之后,便再无别的牵挂,可以与她长久相处,自然下一部如何发展,还待双方共同进行。
  朴日升果然是这个意思,既然云秋心不肯嫁给他,而他又无法把她忘掉,便只好设法获得辛黑姑,因为她的化装易容之术举世无双,只有她能变化为其它的女子!最重要的是她亦能变为云秋心。
  换言之,这世上唯有辛黑姑可以代替云秋心。他有了这个希望,对云秋心就没有那般重视了。
  辛黑姑沉吟一下,道:“好吧,我先到金陵等你。”说罢,向裴淳投瞥一眼,但见他满面尽是莫名其妙之容,不禁对自己怪责起来,想道:“我怎么曾经喜欢过这种愚笨之人?”
  她率了路七、慕容赤迅即离开,因为她晓得此处不能久耽。
  裴淳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诧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呀?”
  朴日升道:“没有甚么,她只是要我在她与云秋心之间作一个抉择。”
  裴淳更觉奇怪,道:“我不是不懂,但这还不要紧,我只想知道你怎生决定了?哎!她在金陵等你,那就是说你已选中她了?”
  朴日升傲然一笑,道:“不错!”
  裴淳面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歇了半晌,才道:“朴日升,你不是大丈夫,我要替秋心打抱不平,把你杀死!”他自出道以来,第一次说出杀人之言,在他当真是极为认真严重之事。
  朴日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问道:“我们一定得动手么?可有别的和平解决的法子没有?”
  裴淳道:“有,你须得娶秋心为妻,但你当然不肯,因为辛黑姑势力之大更有甚于你,若是娶了她,你就可以横行天下。”他老老实实地说出心中见解,却变成锋利无比的讽刺嘲骂,使对方简直受不了。他接着道:“反正你说过,很想有机会与我拚斗一场,今日咱们非分出生死决不罢手,来吧!”
  朴日升本想反问他一句:“云秋心不肯嫁给我便怎么办?”话到口边,便又硬吞回去。
  一则觉得这一来太以示弱,二则这个机会果是难得之至。他淡淡一笑,道:“好好,咱们不拚个生死,终是纠缠不清。”
  两人各各摆开门户,迈步盘旋。他们眼下俱是一流高手,非同小可,这一准备拚斗,顿时杀气弥漫,气势甚是惊人。丘顶地方宽大,足可容他们放手一拚。
  忽然间多出一人,却是个女子,面上蒙着青巾,正是魔影子辛无痕。这魔影子辛无痕实在了得,来去无踪,连朴、裴这等高手也是直到她现身之时才发现。他的现身乃是朴日升意料中事,否则辛黑姑不会走得如此匆忙了。
  辛无痕冷冷道:“给我住手!”
  朴日升精乖得很,刷地跃开两丈,表示很服从她的命令。
  裴淳一心一意要替云秋心打抱不平,定要趁此机会杀死朴日升。他为人做事专心而固执,这刻仍然没有放弃此意。当下便要跟踪扑去,眼前一花,辛无痕已拦在面前。
  他晓得对方轻功独步天下,若然还要硬闯,莫说斗不过她的速度,甚至极容易被她乘隙制住。是以煞住前扑之势,道:“辛前辈可不可以容我跟朴日升分出胜负生死?”
  辛无痕反问道:“你以为我会不会允许?”
  裴淳老老实实地摇头,辛无痕道:“你既然晓得,何须多费唇舌?李星桥何在?”
  裴淳道:“晚辈虽然知道,却不能奉告。”
  辛无痕面色一沉,道:“你敢!”登时转眼望着朴日升,又道:“朴日升,云秋心何在?”
  朴日升冷不防她问到自己,大吃一惊,他虽是雄才绝世之士,但也不由得心情紊乱,惊疑交集。他缓缓道:“云秋心她在……”
  话声忽然中止,垂下头颅。原来这云秋心三个字在他口中说出,顿时挑动了深心中的爱情。他知一旦说出云秋心所在,她定必难逃一死。是以想到自己虽是已被她拒绝了,又决意娶辛黑姑为妻,然而何能忍心使她丧命?
  辛无痕怒道:“怎么?你不肯说?你以为我找不到她躲在甚么地方不成?”
  朴日升长叹一声,道:“前辈虽然有法子自行找到,但在下决不能奉告。”
  辛无痕有点疑惑不解,问道:“你和阿黑说的我都听见了,既是如此,你应该供出她的下落才对呀!”
  朴日升道:“晚辈既曾爱过秋心,纵是在目下这等情形之中,亦不能亲手害她,以致落个寡恩薄情的臭名。想来在下若是这种人,辛姑娘亦不会看得起我。”
  辛无痕深觉此言有理,便道:“好吧,你不必说了。裴淳,我告诉你,云秋心就在地下藏匿,我早就查出了,何须朴日升告我,现在我再问你一句,你说不说出李星桥之下落,如若胆敢违抗,我就先把云秋心弄死。”
  裴淳不假思索,决然道:“恕我不能奉告。”
  辛无痕冷冷道:“她一死之后,你有过誓言也须随她同赴黄泉,你可别忘了此誓。”
  裴淳神色不变,道:“晚辈没有一刻忘记此誓,正因为我须陪她同死,才感到心安理得的不怕她受害。晚辈这一来既不负师恩,又能够以一死略略向秋心表示歉疚之情,是以全不畏惧。”
  辛无痕大感意外地沉吟一下,才道:“这话果然有点道理,但你却会错了我的意思,我找李星桥另有事情,并非想加害于他。你们两人若然因此之故而丧命,岂不冤枉之至?”
  裴淳沉吟一下,问道:“前辈当真对家师叔全无恶意么?”
  辛无痕道:“我与他的交情非你所知,我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恶意。”
  裴淳颔首道:“既然如此,理合奉告,家师叔眼下已前赴潜山访晤家师。”
  辛无痕点点头,转眼向朴日升道:“你须知我平生只有一女,宠爱无比,是以择婿之际,极为慎重。一则须得与我女匹配,二则更须是雄霸天下之士才行。只因我平生结仇者多,结恩者少,是以将来我去世了之后,不免有许多厉害仇家找到她头上。其时全无别人可恃,只有凭倚她的夫婿。”
  裴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辛无痕已瞧在眼中,便道:“你不以为然么?且说出道理来听听。”
  裴淳道:“令嫒的武功当世之间少有敌手,仇家之说不免过虑。再者前辈想选一个比她还强的人为婿,恐怕还真找不到。”
  辛无痕道:“你错了,须知她近一两年横行天下未遇挫折之故,一半固然是她的本领,但一半还是靠我的声名。是以有些真厉害的仇家如朴日升的师父假弥勒简十全之类的人都没有出面对付她。至于说到这世上能胜过她之人,仍然不少,譬如你是其一,朴日升和淳于靖皆是,你们均未娶妻,亦都有当选的资格。”
  裴淳骇得不敢做声,虽然他不信对方会选中自己,但这到底不是闹着玩的,现在一个云秋心和一个薛飞光已使他感到头痛不堪,烦恼无比,若然万一加上一个辛黑姑,他是一定吃不消的。
  辛无痕又向朴日升道:“说到你的人品才学,自然匹配得上我那女儿。但武功方面,尚须磨炼。我将带你到一处地方去,若是一日未能及格,就一日不能离开,亦不许与阿黑成亲。”
  朴日升不由得傲气上涌,朗声一笑,道:“纵有千关万隘,朴某也不放在心上。只要是有人过得,我也过得。”
  裴淳这会脑筋灵活得很,一想朴日升若是被困个三年五载,自然对元廷十分不利,连忙推波助澜地说道:“朴兄若不去,连兄弟都瞧不起你啦!”
  辛无痕道:“朴日升,跟我走吧!”
  转身奔落山丘,朴日升迟疑了一下,这才跟了去。但见丛树中闪出不少人影,簇拥着辛无痕迅快离开。
  裴淳直到瞧不见他们的影子,才回到土室之中。不久,梁药王和博勒一同入来。他们仍是远远见到辛无痕已走,才敢过来。
  此时云秋心正在昏迷之中,裴淳把经过低声说了,梁药王轻叹一声,道:“想不到朴日升那等雄略杰出之士也摆脱不掉儿女柔情,此所以他终于不能成为一代枭雄,最后仍然陷入辛无痕的掌中。”
  裴淳讶道:“前辈这话从何说起?”
  梁药王道:“自古以来,凡是成就大事不可一世的枭雄,总是心肠冷酷,全无私情才行。你瞧他为了云秋心之故,宁可得罪辛无痕,这等作为岂是枭雄之辈肯做的?曹阿瞒说的宁可天下人负我,正是枭雄本色之言。朴日升假如因刚才得罪了辛仙子而惨死,还有甚么事业可言?”
  裴淳道:“话虽如此,但他也算不得堕入辛前辈的掌中。”
  梁药王道:“你等着瞧吧,他迟早要被辛仙子收拾得甘愿永作裙下忠臣。他的一切作为,无非为了妻子的安危打算而已。”
  裴淳道:“这也不错,对元廷而言,乃是莫大的损失,这才重要不过。”
  梁药王没有再说,他心中的隐忧正是深惧辛家母女都是一任喜怒行事的人,故此朴日升将来会不会重回元廷效力,尚是未可知之数。他刚才说的一番话,只不过说那朴日升在武林中永远超不过辛家母女而已。
  云秋心缓缓回醒,裴淳突然发觉梁康和博勒不知何时已离开这个地室。他坐在床沿,温柔地捏着她的纤手,问道:“你觉得怎样了?”
  云秋心道:“好得多啦!梁伯伯说过我昏过这一次之后,便将迅快复原。”
  裴淳大感欣慰,道:“谢天谢地,终于把你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这都是梁药王前辈的功劳,我们须得想个甚么法子好好地酬谢他一番。”
  云秋心面上绽开微笑,但她虽然在愉悦中,仍然隐隐流露出挹郁的味道。不过这股悒郁幽怨的味道却甚是动人了。
  她道:“刚才我问他说,梁伯伯,我如何能酬谢你的大恩呢?他道:‘你当真有报恩之意的话,便拜在我门下,承继我一身所学。’”
  裴淳大喜道:“这真是旷世奇遇,梁药王的医术前无古人,当世第一。他肯把一身所学都传给你,这可是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之事,你答应了没有?”
  云秋心点头道:“当然答应啦!”她歇了一下,眼中又射出令人心软的幽怨光芒,轻轻道:“我知道他老人家完全是为了我没得依靠,才收我做弟子,唉!当时我感激得差点放声大哭呢!”
  裴淳讶道:“你没得依靠?怎的说得这般可怜?难道我会不管你么?”
  云秋心道:“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可是我却不愿连累你……”说到此处,她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她脆弱的感情全然受不住丝毫刺激,所以说到这件关系及她今后一生的大事上,她便不能保持镇静。
  裴淳道:“秋心你错了,试想我裴淳为了旁人之事,尚且肯舍命赴险,何况是你,怎可以说出连累我这句话?”
  云秋心听了这话真是悲喜交集,喜的是裴淳对她始终如一,情深意切。悲的是她命薄如纸,竟无福消受这圆满美妙的爱情。她含泪微笑着,呈现出极为动人的凄艳。
  裴淳竟看得呆了,同时也感染到她那种深邃无尽的悲哀,以致心境十分凄凉。两人默默含悲对觑,但觉这哀伤似是十分实在,又似是虚无飘渺,一时也难以细说。
  过了一会,裴淳问道:“你嫁给我好不好?”
  云秋心尚未回答,他已消沉地叹口气,好像已晓得她一定不会答应一般。不过他仍然说下去道:“假如你肯嫁给我,我们不要住在扰攘的人世,在那深山之中,大水之湄,找一处风景幽绝的地方,静静地过一辈子。”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过这种日子,这只是因为他深知云秋心只能过这种清静的生活,才毫不困难地想到说出。而当他说出口之后,自家也觉得甚是值得沉醉神往,一缕遐思,彷佛已到了水湄之间。
  云秋心更是心醉神迷,从榻上坐起,抱住他健壮有力的臂膀,喜道:“那多好啊!”
  但她只说了这一句,便顿时醒悟过来,霎时间幽静的山边水湄反而使她多了一件痛苦的怀念。还有这健壮的手臂,淳朴可爱的笑容,都将消失无迹,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虚无。
  因此,她禁不住心碎肠断的低泣。在那撕不开摔不掉的悲愁中,她想道:“我所要求的只是很少的幸福,在别人眼中,根本不算甚么。但苍天为何对我如此吝惜,连这一点点都靳而不与呢?”
  这正是“无语问苍天”,一个人到了无路可走之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向命运抱怨,抱怨天心不仁,对我如此之薄。但命运总是不予瞅睬,一切照常进行。
  裴淳道:“我晓得你心中一定有很大的苦恼,所以早在朴日升未到以前,你便告诉我说要嫁给他。但你却不用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要你愿意嫁给我,谁也阻止不了我们,也没有人会阻止。”
  云秋心道:“第一点,我不能生儿育女。第二点,我定须跟随梁伯伯学艺,才能够活下去。你想假如我们结为夫妇,岂能叫梁伯伯日日跟着我们?”
  她还有许多理由,例如她身体衰弱,必须一直静养,如此便不能负起主持中馈的责任,反而成为他的累赘,但她这时已心酸肠断,再也说不下去了。
  裴淳一怔,但觉一道天堑突然隔开了他和云秋心。这道天堑便是“死亡”,他当然不能强要云秋心嫁给自己,以致她很快就死了,是以这道天堑决计无法越过去。他呆了半晌,低头抓住她的手,不提防几滴热泪落在她纤细的手背上。
  云秋心叹一口气,道:“你可不可以出去一会,让我静静地坐上一阵?”
  裴淳起身道:“当然可以。”一面说着,一面擦去泪水,振作一下,大步走出这间地下室。
  云秋心闭上双眼,不敢瞧望他的背影,她本来就是见了花开似锦,就想到残红遍地的这一类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现下当真处身于情天莫补的悲境之中,焉得不哀伤凄愁呢?
  她不敢再想这件事,当即记起往日诵读佛经曾是彷佛踏入解脱境界,这刻便生依赖之心,伸手在那个顷刻不离的紫檀木匣内抽出一本佛经,打开一看,竟没有一个字入得脑中。
  当下又换了一本,却是一部楚辞。随手一翻,两行字赫然跳入眼帘中。这两句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
  她先前用心去读佛经,全然不明其义。但这两句却像电光一闪般印入她心中,丝毫不须思索。为何会如此,她可无暇追究。
  信手一翻,又有几句印入心中,那是“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两行热泪沿着雪白的面颊淌流下来,却全无饮泣抽咽之声。原来一个人悲哀到了极致之时,心情已变得有点空洞麻木,泪水虽下,自家全然不觉。这便叫做“无声之泣”,比之捶胸恸哭更深一层。
  她不知不觉的又翻动那部楚辞,却翻到宋玉的“招魂”章,这两个字使她联想到自己虽生犹死,裴淳现下已可以朗诵此章,为自己招魂。
  她轻轻念出其中一段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止兮。增冰峨峨,飞雪千里兮。归去,归来,不可以久兮!”
  念到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之时,她不由得打个寒噤,彷佛自己的一缕孤魂,在那冰天雪地之中踽踽独行。
  纤指一动,翻到最末节,便又念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她放下手中书卷,抱膝凝眸,此时外表好像没有甚么,但其实迥肠千结,情愁万缕,全然没法安排。
  外面传来说话之声,侧耳一听,却是闵淳等许多人的声音。闵淳等人分头离开之后,直到此刻,他们宇外五雄和穷家帮四老才会上淳于靖,然后转赴此地。
  闵淳听完了裴淳叙述有关辛黑姑、辛无痕及朴日升的经过之后,略一沉吟,便道:“不好,风波又起啦!兄弟虽然不知辛仙子找李老前辈作甚么,但此中必有古怪。恐怕要利用李老前辈使我们自投罗网,总而言之,这件事定然大大不妥,咱们等着瞧吧!”
  他歇了一下,又道:“辛仙子既然不曾询及云姑娘何以能毫无痕迹地逃出重围,显然是已碰见了梁药王,得知乃是樊老先生大展神通,派出几十个擅长挖掘地道之人,早就开好地底通路,到了要紧关头才悄无声息的把云姑娘撤走。唉!但愿这刻樊先生派人指示我们一条明路。”
  忽然步声传来,出现了两人。众人因那闵淳刚刚说到希望樊潜公以未卜先知神通指点明路,是以都不由得把来人跟此事联在一起想。奔上来的两人乃是梁药王和博勒,阮兴忍不住问道:“两位可是有樊先生的讯息么?”
  梁药王一怔,道:“奇怪,你怎会晓得?”人人都眉开眼笑,心中大慰。
  阮兴吹牛道:“晚辈刚刚学会了这等先知的本领。”此话引起一片笑声。
  梁药王道:“据那些领我们从地道出来的人说,樊先生宣布归隐,从此不再入世,这便是樊先生的讯息了。”
  众人的笑声陡然完全停歇,互相瞧着,做声不得。敢情梁药王会错了阮兴之意,是以使众人欢喜一场。
  闵淳奋然道:“咱们若是事事依赖樊老先生,那还能称甚么英雄好汉?况且我的猜测也不一定对。”
  梁药王问道:“你有甚么猜测?”
  闵淳道:“我猜辛仙子查问李前辈的行踪下落定有深意存乎其间。”
  梁药王面色一变,道:“不错,她适才亲口对我说,她将利用李星桥兄制造一场武林中的轩然大波。她可没有说出如何利用法,但她平生言出必践,非信不可。她本来要把秋心带走,幸好我知道她的心意,所以说了几句话,才令她改变了心思。”
  淳于靖那等稳重之人也忍不住问道:“前辈说的甚么话,使她改变了心意?”
  梁康道:“我只告诉她说,云秋心虽是保住一命,但体质衰弱无比,不能谈到婚嫁,我打算收她为徒,传以一身医道。”
  闵淳道:“原来如此,敢情辛仙子最忌的是她嫁给辛姑娘欢喜之人,所以一听她不能论婚嫁,就轻轻放过云秋心姑娘。再者,梁药王的一身绝艺若是有了传人,说不定将来对她大有用处。”
  他分析之时,发觉裴淳两眼无神发呆,同时透露出极深切的悲哀。顿时心中一动,忖道:“辛仙子明知云姑娘与裴淳最要好,大有结合可能。而她还如此的忌惮云姑娘,莫非她深知辛黑姑真心爱的是裴淳?目下姑且搁下此事,须得想个甚么法子使裴淳略减心中的哀伤痛苦才行。”
  若论聪明才智,这刻在场之人要数闵淳第一。他寻思了一下,便大声问道:“可有哪一位晓得薛飞光姑娘的去向?”
  人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闵淳皱起眉头,道:“辛仙子迫她离开之时,只着她去找她的姑姑,却没说出地方。万一她去找到薛三姑时,遭受到非人的磨折,咱们于心如何能安呢?”
  裴淳果然暂时抛开了愁情哀思,道:“不会吧,薛三姑姑能够怎样折磨她?”
  闵淳道:“法子多的是,以我的判断,薛三姑定要替她择婿嫁出。”
  裴淳心中一阵疼痛,面色都变了,但口中却道:“她总须有个归宿啊!”
  闵淳道:“归宿是一件事,但折磨是一件事。薛三姑怀恨在心,定要选一个又老又丑之人作她的丈夫,使她尝到比死还要难过的痛苦。”
  裴淳面色白得发青,口中微微发出呻吟之声,他平生以来还是今日第一次感到自己支持不住,似是要崩溃了。
  闵淳陡然后悔之极,心想以裴淳这种忠厚热肠之人,焉能抵受得住这双重痛苦的压力,心念一转,忙道:“这自然是最坏的想法,或者薛三姑不忍心这样做。”
  但这话一点也不能安慰裴淳,反而他闵淳自己触悟一事,那就是辛无痕把薛飞光赶回薛三姑身边的用意,敢情也是暗中帮助女儿,减少敌手。
  那云、薛二女一除,辛黑姑自可以任意挑选,以她的才貌,任何男子如无先入之见的话,定要愿意娶她为妻。
  这刻他才当真晓得辛无痕手段的厉害,她才是当世第一等难斗之人,武功既是强绝一时,心计又冠逾当代。在她的设计之下,天下英雄绝难逃得出她的掌心。
  大概中原二老是唯一的例外了,这两位前辈不但都雄武倜傥,英姿瑰奇,同时俱是武功卓绝,远胜过辛无痕。
  她一直都没有法子可以赢过他们,亦不能使他们为她的丰姿美貌低头。此所以她把他们列为终身大敌,总要把他们压倒才肯罢休。
  这个想法可以解释辛无痕为何于敛迹多年之后,不肯重履江湖。
  闵淳把一切因果想通了,反而冷静得多,忖道:“如今中原二老以至裴淳的难题都全靠我独力策划了,裴淳的难题与薛飞光大有关连。只要设法使薛飞光脱出薛三姑魔掌,就可以增加裴淳的勇气以抵受云秋心加予他身上的情愁。”
  至于中原二老的安危,则是与淳于靖以及自己诸兄弟的安危连在一起。因为最先定是淳于靖率众前往营救李星桥。但敌人现下非同小可,计有辛无痕,申甫、吴同、司徒妙善、辛黑姑、路七、慕容赤等一流高手。若然再加上朴日升这一帮人马,那就简直不要谈了。
  博勒正要向闵淳谈话,普奇从中拦住,轻轻道:“他正在考虑一件万分重大之事,才会喃喃自语,前辈最好别惊动他。”众人或站或行,都无人交谈,气氛异常沉闷。
  裴淳返身走入地下室中。云秋心经过这一段时间,已平静下来,对他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唉!薛妹妹若是遭遇这等不幸的话,都是我们连累她的,我们如何能够心安?”
  裴淳痴痴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错,她一定会向天问道:我一直帮助别人,但到了我自身遭难之时,有谁来助我……”
  云秋心大声道:“你呀!你不去助她,谁去助她?你非想个甚么法子不可。”
  裴淳作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云秋心面色一沉,道:“不行,你不能没有办法,非想出法子不可。”
  这可真是迫死裴淳了,他何尝不想出力帮忙薛飞光,但想不出法子就是想不出法子,只急得他满头冒汗,在室内团团直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