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尘丝》35
家里的人口虽然少,过年的时候,还是颇有热闹的气氛的,家里早已粉刷一新,爷爷的案头多了两盆水仙,客厅还有一个大花瓶插着梅花。丁大叔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她更高兴,只等一到新年,她就可以大放鞭炮。
除夕这天晚上,她照往年惯例,陪爷爷“守岁”。所谓“守岁”。也只是爷爷许她今晚睡得迟些而已,并不是真的陪爷爷守到天亮。
不过这年的除夕,她却是真的名副其实的守岁了。
爷爷喝了两杯酒,又像往年除夕一样,翻来覆去的念起那两句诗来了。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她六岁认字,七岁读书,八岁爷爷就教她念唐诗三百首。今年九岁,过了年就十岁的“大”姑娘了。去年还不很懂的,今年懂了。可是──
这两句诗的意思,她懂。
爷爷为什么要念这两句诗,她不懂。
“除夕夜,盼望远方的亲人回来。”爷爷念这两句待的心情大概是这样吧?
可是他盼望的亲人是谁呢?
她的父亲,亦即她爷爷唯一的儿子,早已在她未出世之前死了,死了的人当然不会回来。
她一问起母亲,爷爷就会生气,这个“万里未归人”,当然也不会是她的妈妈。
那么是谁?
去年还不很懂的今年懂了,她知道爷爷是在想念他的徒弟,一个她从未见过面的姓卫的“大师伯”。
爷爷常常说起他,今年说得更多。不但和丁大叔说,也和她说,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个师伯。
这位卫师伯是江湖上享有大名的大英雄,这是她从爷爷和丁大叔谈话中知道的。可是她不爱听他们谈的那些江湖上的事情。她喜欢平静,喜欢看王妈绣花,喜欢听爷爷讲七仙的故事。她不想知道江湖喜欢那些相互的仇恨和厮杀。何况爷爷和丁大叔所说的有关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大师伯的事情,又掺杂着太多的江湖“唇典”(术语),她根本听不懂。
不过她很喜欢爷爷谈的这位大师伯小时候的一些“小事”,大师伯是七岁那年跟爷爷学武的,比她现在的年纪还小两年。“原来大师伯小时候比我还要顽皮,不过他学武比我专心得多。”
师父思念得意的弟子,这种心情,她纵然年纪小,也懂得的。
她不懂得的是,为什么爷爷只疼爱徒,对自己儿子反而似乎并无思念呢?(最少爷爷给她的感觉是如此的。)
爷爷非但不愿提起她的母亲,对她的父亲也很少谈及。正是因此,她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大师伯比对自己的父亲还熟悉得多。
难道只是因为她的爹爹已经死去,爷爷为了避免伤心,才不提起他吗?
老年丧子,当然是很伤心的,但她知道,爷爷不愿称她谈起爹爹的事,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避免伤心这样简单。
有一次他和丁大叔喝酒,她在院子里捉蟋蟀,本来不想偷听他们说话的,但还是听见了。
丁大叔开头说些什么,她没有留意听,她是听到丁大叔提起“少爷”二字,她才开始竖起耳朵的。
她知道丁大叔说的“少爷”,就是她的父亲。
可惜丁大叔只说了“少爷”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当”的一声,打断了丁大叔的说话。
爷爷把酒杯摔得粉碎,丁大叔吓了一跳,她躲在外面的院子里也不敢出声。
初时她以为爷爷生丁大叔的气,还觉得奇怪,爷爷一向是和丁大叔像老朋友一般,从来不会对丁大叔说一句重话的,怎的突然生起丁大叔的气呢。
原来爷爷不是生丁大叔的气,是生她爹爹的气。
“不肖子纵然当真死了,也是活该,我不会为他伤心,更不会替他报仇!”爷爷摔破酒杯,大声的说。
丁大叔不敢再说下去,她也吓得连忙躲回房间。
但她知道爷爷虽然那样说,其实还是伤心的。因为是她听见爷爷说话声音都嘶哑了,而且在吃晚饭的时候,她看见爷爷的眼眶还在红着。
那时她年纪小,还不懂得仔细琢磨爷爷的说话,如今想了起来,不觉心头又多了一个疑问。
“爷爷说的是‘纵然当真死了’这六个字,那么是不是也有可能爹爹未死呢?”
现在她已是满了十九岁的“大小姐”了,十九年从未听见过有关爹爹的任何消息,那么想必在爷爷摔酒杯生爹爹的气那年,爹爹恐怕是已经“当真”死了。
她压制下自己的胡思乱想,仍然把回忆的线索接回去。回到十年前那个除夕晚上。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爷爷又在唠唠叨叨的和丁大叔谈说他的爱徒了,说得甚至今她有点妒忌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大师伯了。“爷爷最疼爱的人,到底是那位大师伯呢还是我呢?”
那位卫师伯在师门学艺的琐事,她也听过不止一遍了,她恹恹欲睡,眼皮已经瞌上了。
忽然听得“笃、笃、笃”的声音,是拐杖的声音。她见过盲人扶着拐杖走路,就是这种声音。奇怪,除夕夜,三更已过,还有人在外面走路?而且听拐杖点地的声音,来得急骤之极,正是向她的家门走来的。
听得见拍门的声音了。
“谁?”爷爷喝问。
“师父,是我、我,承纲回、回来了!”嘶哑的、低沉的声音,听得令人心里打颤。
当啷一声,爷爷手里的酒杯在地上开了花。就像上次她看见的那样。
不过这次并不是爷爷摔的,是爷爷控制不了他颤抖的手,酒杯从他手中跌下来,碎成片片的!
她吓了一跳,人也顿时从睡魔袭击之下清醒过来了!
“啊,纲儿.是你,我终于盼望你回来了!”爷爷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走出院子。
用不着爷爷告诉她,她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了。
她知道是爷爷年年除夕夜盼望的“万里未归人”,这个“未归人”,今年终于归来了!
可是──
等不及爷爷跳去开门,那位她从未见过面的大师伯已经把大门推开,自己走进来了。
但第一个走进来的却不是大师伯。
进来的是两个人,走在大师伯的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是他牵着大师伯走进来的。
除夕夜,厅堂里,院子里都挂满灯饰,烛光、灯光,明如白昼。
大师伯形容枯槁,衣裳破烂。扶着拐杖走路,一跌一拐,她做梦也想不到,爷爷在她心中塑造的“大英雄”形象竟是如此!
再看清楚,她更禁不住吓得尖叫起来。
大师伯脸上两个空洞,眼眶里没有眼珠,满脸都是血污。
爷爷颤声叫道:“纲儿,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