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在未到“七分半楼”的三个要寨上,遇上了三个人,然后在泪眼山脚下,遇见了一个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实是说得通的。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没理由只遇上三个人。但事实上,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个人是令识多闻博的铁手暗自惊心,为之骇疑的。
既然是前句说是遇上三个人,后面又说遇上一个人,难道前面三个不是人,或最后那个是鬼不成?其实是:前面三个是男的,后面一个是女的,同样使铁手怵目惊疑。
“七分半楼”前三个要镇是:
苦泪乡
大车店
越色镇
“七分半楼”就建在“泪眼山”上。在脚下老远,就看到山顶斜悬着一道飞瀑、两口池潭,远远看去,像一对带泪的眼。更远处的火山,喷发浓烟稠雾。
泪眼山脚下有一处久久饭店。
明白了这些就很容易明白铁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时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刹(“分”,“瞬”、“刹”皆为诸葛先生特别推算出来的“琐碎时间”,认为如此才更精确的把握时间,尤其是当诸葛排命盘演天文之时,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同刻生的人的确太多,难以将术数推算准确,故再分计出分瞬刹来[一刹间约有一弹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弹指,一分则有六十弹指。]四大名捕则沿用了这种计时方式)。
铁手策马路经苦泪乡。
离苦泪乡约两里三碑之处,他看到一间屋子。
一栋会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点也不错。
会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当然不会走。
偌大的房子会走,是因为人在拉动。
拉房子的人,就像长江三峡的纤夫一样。
但“纤夫”只有一个。
他几乎是背着他的房子走的。
一个人用四根幼儿臂粗的麻绳拉动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当牛不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疯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砖块、茅草砌成,满壁贴满了裸女。
裸女画得很漂亮。
很圣洁。
拉房子的人脸黑,发黑,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牙极白眼极白,顶上戴了一顶火红色的僧帽,整个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块烧着了的煤炭。
更特别的是:
屋顶上有一头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只斑鸠,黑身黄嘴咕溜眼。
凡他过处,人人都跪倒当堂,膜拜不已。
铁手大奇。
他问当地的人:
──他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癫?!
──他不出山已达十一年,却不知何事惊动他的圣驾,路经此地,真使苦泪乡也沾了佛气圣光。
铁手心中惊疑,只见“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声:“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声: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长啸:
“人不容天!”
他和那顶屋子已渐渐远去:
“天人不容!”
语音咆哮犹自传来。他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这样拖着间满是裸女画的大房子走?
秋
时正秋。
仲秋的凉意带着虎舐的热气。
正是“秋老虎”。
左边是禾。
──早稻。
右边是火。
──火燎。
右边的已收割,农夫们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秆烧掉。
左边的稻禾一片金黄,风过稻动,一面热热的热风,像人与人斗争时喷出的热浪;禾穗之间厮磨婆娑,似极战场上的厮杀拼搏。
这儿是大车店。
门口有大车。
水车
水车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车店,赶路(也赶在那狂僧前面)的铁手,却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几口水。
他坐下来,要了一点水。
──没有水。
要就没有,买就有。
──真是无“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账”。
──还真不便宜。
他喜欢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个师兄弟都不一样。
冷血喜欢大口吃肉,一日无肉不欢。
无情不喜欢吃肉,只爱吃疏菜、水果,有时还吃花。
追命什么都吃,对吃素有研究,但最喜爱的还是喝酒。
诸葛则爱吃辣,“我的点子,”世叔曾笑说,“八成都是给辣出来的。”
他自己则不然。他爱喝水。只喜欢喝水。他认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吃)的东西。
──世叔就有这点本领:把四个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样式、性情,随他们性格去自由自在的发挥成长。
就像无情喜欢思考,冷血爱打架,追命老爱开玩笑,自己则好交友读书……
想到“书”字,他就看见一个女子,捧着一大叠的“书”,走了进来。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开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时间都盛开出去了,明朝谢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乡间里突然出现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铁手也不例外。
他只觉蹊蹊。
接着下来,却更不可思议了。
另一个女子进来,抱了琴。
再一个女子进来,捧了数十画卷。
又一个女子进来,在桌上独自下子。
然后进来的女子,正在诵诗。
女子都美。
都扑粉。
很香。
一下子,这乡野路店里,有诗,有画,有音乐,还有许多美女。
和酒。
酒
铁手先看到酒坛子,再看到那人进来的。
因为那人一面走进来,一面捧着一埕酒痛饮。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这一埕,随手一抛,咣啷一声,他又拍开泥封,再饮一坛。
──铁手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没有这人那么大的排场。
绝对没有。
那人进来之前、之后、身左、身右,都围绕着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载歌载舞,有的撒娇不已,有的相互调笑,都很欢悦,很开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满络胡髭,身长八尺,浓眉虎目,进退生风,且听他一面喝酒一面狂歌当哭:
衣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唏嘘
歌声豪。
歌意壮。
歌动听而人悲豪。
然后他们看见了外面秋收的大火。
于是那些女子欢呼,狂舞,有的拨剑,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诗,有的飞天,一起也一齐的在大车店之外,在近黄昏无限好的暮日下,庆舞欢歌了起来,跟火焰烧在干秆上一般热烈,手足交击一样劈啪的响,跟火光冲天而起一般狂烈,她们的双眼里都狂烧着生命的亮光。
那豪壮悲歌的人手一挥,脚一蹬,酒坛子也一路载歌载舞的滚入火海焰涛里。
酒洒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么。
她们全都欢悦的畅呼起来。
她们围绕着他跳舞,一面痛饮狂歌。
火烧得像爱的狂欢。
她们像经历一种极过瘾的自杀。
铁手看得出来:
她们崇拜那人。
──那个悲歌慷慨高大豪壮的汉子。
他心里默数: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偷偷的自后绕了出去。
翻身上马。
在那些人狂欢狂舞中悄悄的打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歌声犹隐隐传来,渐渐远去。
他必须要赶在这些人之前抵达“七分半楼”。
──三十一个女子!
他一定要避过他和她们。
──因为那汉子一定是他。
他是谁?
“(神手)大劈棺”:
燕赵
──还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红粉知己”。
燕赵来了。
──唐仇还会远吗?
铁手的原则是:他赶归赶,但决不鞭马。
──人为了赶路常打死了马,跑坏了马匹,累毙了坐骑,那是件自私而残忍的事。
他不愿这么做。
──畜牲也是“人”,它们也有生命,它们只是不像人那么聪明,懂得驾御它们,而它们也只是不懂得反抗罢了。
欺负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骑赶至越色镇,太阳已经下山了,入暮时家家户户点起了白色带灰的灶烟,铁手看在眼里,心中像那渐暗的窗边点上了一盏灯:
──不知何时我流浪的岁月才告终结……
──我何时才有个温馨的家……
──家里会有我所爱的女子,正为我点上一盏灯,照向我归来的梦程……
哎。
纵是江湖浪子、武林汉子,也难免偶尔有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来。
住了下来。
睡了下来。
夜凉如水。
月如狗。
一只白狗。
因为有云,也有雾,由于靠近泪眼山的飞瀑之故,已开始有水气空 ,一街迷雾,小镇如梦,月给打湿了,像趴在苍穹的一只白毛绒绒的狗。
铁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赵出没时的香味和美女──看来,这好汉是爱女人和喜欢香味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街外有钉凿声。
──这么晚了,谁在打铁?
月光下,上身赤裸,黑背朝天。
背上纵横着几个大疤痢。
光头,顶上又有一个大疤痢。
腰畔横掖了一把铜销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愤怒。
上前看他的脸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脚足踝上绑拖着一块大石。
笑的时候血盆大口,牙龈有血。
他用锤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飞溅,发出老大的星花,有蓝红青绿紫,然后一个黄色的,像地缝里闪上来的电。
他在刻字。
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