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罗白乃本来灵灵省省的,而今却有些儿浑浑噩噩地缠着三姑大师学佛修禅,这会儿倒是比较少去痴缠温柔了。
近日说过“来了”的温柔,可轻松多了,罗白乃少去骚扰她,她可是对王小石生起了莫大的兴趣。
她开始对王小石好奇。
因为王小石这个人,很奇怪。
他在对敌之际,镇定从容:布阵行军,更一丝不苟。这一路上向东南婉蜒回进,他可烛照在心,令追踪者和截杀者把握无定,但他自己却指挥若定,过关斩将,手挥目送,气定神闲。不过,在有些事情上,王小石又直如小孩一样:梁阿牛为了交饥,要打杀鸟雀,他就跳着脚跟这“太平门”的高手脸红耳赤地争吵了一场。
他一路捡石头:凡是奇趣、特别(这倒不分美丑)的石头,他都捡起来,小的往行囊、衣襟里揣,大的重的,他就将之移开,小心置放,生怕给人乱胡践踏、破坏似的。
他可不只是待石头,而是对任何动物、生物,都十分爱护。有一次,他还为一只受了伤的蜥蜴裹伤,耽搁了些时候,还几乎遇了伏袭。
他连对植物,也一视同仁。
他禁止――至少是不喜欢――大伙胡乱斫伐木林、野草,若要生火,他也只捡些枯草朽枝,别人不解嘲之,他还是说那一句:
“世上无一物是无用的,任何人都不该为不必要的理由去篡夺其他事物的生机。”
有一夜,大家围着火聊天,不知怎的,大家都罚王小石答他们至少一个问题。唐七昧和方恨少见他不肯猎杀鸟兽以进食,就各出一难题折他:
方恨少:“你不打杀动物,却有时还是照吃肉不误,那岂不是仍假借他人之手杀之,你只坐享其成?”
王小石道:“我不是和尚,我吃肉的。世上也有百无禁忌的大师,酒色财气,无一不沾,尽管他可能佛法精深、进入化境,但我还是瞧不起的。既是佛门高僧,就该修行,修行就是以身作则,而不是只用张嘴编人骗话,只光说不行。我不是修佛的,我只想少作孽:能少杀一生命,就少杀一生命;能少为私欲而害人,就少为私欲而害人;少吃一口肉,多活一条命,何乐而不为之哉?要我杀了吃,我不干。但已杀了的、烹了的、煮了的,我无法使之死而复生,不如用它有用之肉体,以果我腹,让我以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便吃了也无不安。”
唐七昧则问:“但你也不是不杀人的。傅宗书也死于你手。你不杀生却杀人,岂不矫情?”
王小石:“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的原则是:杀一人以活天下人,我乐而为之。要是杀的是蔡京、梁师成、童贯、朱 这些人,我能杀必杀,下手决不容情。我不主动去杀生,因为我不想作为这果报循环的起首人。凡事都有因果,一般人只见到现在的果,不知道还有远因,而且,今天的果也可能是明天的因。有无报应,我不肯定,但因果确是循环的,你今天杀人,人明天杀你,或因而杀了别人,别人再杀他人,他人有一日却不知因何杀了你――其实是有原因的:是你自己开始了果报的循环。所以我决不愿做这恶报恶因的起始,但如果他人做尽恶事,害遍了人,那他已做了因,我就义不容辞地去让他尝得恶果。杀人如是说,世事亦如是观。谁要先伤天害理,总有一天,也为天所伤,理所害。”
何小河盈盈笑道:“你这叫替天行道了?”
王小石笑:“这是天道,也是人心。天道就是人心。”
梁阿牛则问得直接:“我问句混话:你为何这么多好兵器不用,却偏爱用满地都是的石头?”
王小石答:“兵器再好,也须人打造。再好的利器,也胜不过自然妙造。我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战天斗地,自成一派。”
这回到班师问:“这一路来,我注意到你的两个习性,我也想跟你一样,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王小石问:“我的坏习性多,老师说学,是客气了,却不知指的是哪一桩?”
班师道:“你这一路来,无论环境多恶劣、多艰苦,只要一有时间就读书,有时间便习武,我学不来。”
王小石笑道:“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不会没时间做?”
班师道:“可你武功已这么高,才识又好,还用得又这么努力费神吗?”
王小石笑说:“我没有才识,还不下死功夫,不是白活吗?若我有才识,再不下功夫,那就连这一丁点的才识也没了。”
班师恍然道:“你的功夫原来就是这么做来的。”
王小石:“人在一生里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甚至只一件事儿。我喜欢习武,因为它除了强身健体之外,又可济世救人,而且它好玩。读书也一样,不同的只是:强的是心,健的是脑。人以为他怎么一笔下去就是画,一刀下去就见神,一下子就有妙着,一凝神就有佳句,其实那都是日常功夫,大才情都在小功夫上立起来的。”
本来该到唐宝牛问。
唐宝牛却不问。
只喝酒。
他平常虽然豪迈,但不嗜酒。
而今却一有机会,就酗酒。
所以反而是王小石问他:“你喝够了没有?”
唐宝牛答:“没有。”
却打了一个大酒呃。
王小石耐着性子道:“你可不可以不再喝了?”
唐宝牛直着眼咕哝道:“好汉子都喝酒。”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王小石道,“能喝酒不算好汉,只是酒鬼。喝醉了对人对己,都不算好汉。”
唐宝牛歪着身子晃着头说:“醉了好,醉了可以消愁。”
王小石叹道:“一醉不错可解千愁,但千醉却是只跟自己有仇。”
到温柔问王小石。
温柔最认同(也有共鸣)的一点就是:
她也不喜欢吃肉。
她爱吃青菜水果。
她不嗜吃肉的原因,跟三枯大师、王小石却有不同。
三枯是戒杀。
王小石是不吃活杀。
她是不吃喜欢的动物:
――例如牛、羊、猫、狗、兔。
她也不吃令她觉得丑陋恶心的禽兽:
――譬如老鼠、蛇、虫、蛙、鳄。
她吃与不吃,主要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与佛无关。
――只不过,见性就是直指人心,见性何尝不就是成佛?
不知佛的,未必就不是佛。
温柔却只偏着头,侧首看了王小石一会,问:
“你是不是人?”
王小石笑了,笑得乐乐的,“你说呢?”
“你是人,”温柔说,“为什么不会累?”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温柔又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打呵欠,也没见过你累。”
“我体力还好,”王小石指了指自己的心胸,“但这儿有时还是会累的。”
温柔又直视着王小石,好像准备要好好地“研究研究”这个人了:
“你知道你这样一个一个回答人问题的时候,像谁?”
王小石倒是一愣:“像谁?”
温柔撇了撇唇,道:“像三姑。”
王小石一怔,道:“大师?”
温柔的鬼心思又生出来了,就说:“那你不妨也有个称号。”
王小石知道她要他问,他便问:“什么称号?”
“六婆。”
温柔答。
说完之后,她脸上的酒窝儿可笑得一浅一深的,煞是好看。
王小石好似看得痴了。
一直没问王小石的罗白乃马上拍手叫好:
“六婆大侠,三姑大师,哈哈,乌鸡白凤丸,天生一对,天造地设!”
这种乱给人起名字、吆乐唱愁的事,罗白乃最是擅长。
温柔听了,却板起了脸,叱了一声:“萝卜糕,你嚷嚷什么!没给你一顿子贼打不成!”
罗白乃马上噤了声,还不知自己踩了温姑娘哪一条尾巴。
轮到三姑大师问了。
三姑不同。
他只指指地上的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王小石亮了眼。
点了头。
他也指指地上的石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他们这一指一点间,似问了很多问题,答了很多问题,说了许多话语。
“你不是学佛参禅的吗?”这回班师偷偷地问他徒弟,“他们在干啥?他们在说什么?”
“他奶奶的!”罗白乃悻悻然道,“他们大概是说:你的头我的头都是石头死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