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城北大街底,有一座大院子,门口悬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白铜招牌,上面有四个黑字,写着“江南武馆”。
江南武馆是以武会友的地方。
这两年来,江湖上从北到南,出了几件大事,这几件大事,和几个门派,几家镖局都有关。
较早,是八卦门开设在河北的八方镖局,接连出事,镖银、镖师一去无回。
八方镖局的镖头,都是八卦门出师的门人弟子,这件事自然震动了八卦门,接着就派出几批高手,分头查究失事原因,怎知派出去的几批人,也一去杏如黄鹤,从此下落不明,八卦门经此一来,派中精英损失殆尽。
在北方八方镖局出事的同时,开设在徐州的六合镖局,也无独有偶。发生类似的情形。
六合镖局,当然和六合门有关,六合镖局出了事,六合门自然非管不可,就这样六合门派出去的几批高手,也如同泥牛入海,没了下落。
事情当然并不止此,洛阳金轮镖局,是少林北派俗家掌门褚斗星开的,武汉镇远镖局是武当派名宿绵掌铁指岳维峻开的,也先后出事,当然少林、武当门下,也有不少人失了踪。
整整两年之中,从北到南,出事的镖局,不下八九家之多,这些镖局,几乎都是在江湖中数得上首屈一指的大局子,或多或少都和八大门派有些渊源。
这一来,江湖上自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尤其是稍具规模的镖局,真是人人自危,谈镖色变。
镖行中人为了求生存,就不得不重金礼聘武功高强的镖师,于是武馆就应运而起,专门代镖局延榄英雄,罗致高手。
江南武馆开设已有多年,馆主金午桥,字声望,外号飞天神鹰,是淮南鹰爪门的名宿,交游广阔,江湖上只要有一技之长的朋友,投到他这里,他都善为收留,尤其凭江南武馆的一纸推荐书,南七省镖局,就会争相礼聘,可说信用卓著。
现在,正有一个年轻人,朝江南武馆大门口走来。
这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脸型清瘦,身上穿一件洗得快要发白的青衫,面貌虽然清秀,却使人有落魄之感,看上去就像个落第秀才,但落魄而并不寒酸。
江南武馆欢迎的是武士,并不欢迎文质彬彬的秀才。
这年轻人才一走近大门,两名坐在大门里面一张长板凳上的劲装汉子,有一名站了起来,打量着他,招呼着问道:
“这位相公找谁?”
在武馆门口当值的纵非高手,但眼皮子一定宽,可是他看不出这年轻人像是练家子?
年轻人朝他拱拱手,脸上有些窘迫的一红,说道:
“在下听说你们这里以武会友,所以想来试试。”
一开口,就知是个雏儿。
那汉子打量了他一眼,含笑道:
“原来相公是来应试的,那就请到龙门堂去。”一面回头朝同伴道:“范老四,你带他去吧!”
坐在板凳上的另一个汉子,站起身,朝年轻人道:
“朋友随我进来。”
说完转身往里就走。
年轻人说了声:“多谢。”
跟着范老四身后走去。进入大门,走没几步,就是一个小天井,迎面是一座巍峨门楼,那是二门。门额上嵌着四方水磨青砖,刻了“以武会友”四个大字。两扇黑漆大门,却紧紧闭着。两边各有一排房屋,左边是帐房,平常江湖人,就算应试不合格,也可以到帐房支领十两银子盘川。右边是班房,是值班的人休息之处。
范老四领着他从右首拐弯,经过一排班房,一直走到尽头,进入一道侧门,那是一座自成院落的一排三间屋宇。中间一间敞厅,正中有一方横匾,上书“龙门堂”三字。厅前是一片铺着细沙的练武场。
范老四领着他跨进侧门,就在门内右首一间小屋门口停了下来,说道:
“朋友先到这里登个名簿。”
正说之间,小屋子里已经走出一个瘦削脸汉子,朝年轻人招呼道:
“朋友是应试来的,请进来。”
范老四就退了出去。
年轻人跨进小屋,里面只有一张半桌,和两把椅子,那瘦削脸汉子在半桌后面坐下,抬头道:
“朋友请坐。”
年轻人依言在他横头坐下。
瘦削脸汉子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帐簿,打开黄铜墨盒,提起笔来,然后问道:“朋友贵姓大名?”
年轻人道:“狄少青。”
瘦削脸朝他瞄了一眼,耸着肩笑道:“狄朋友这名字不错,狄青平西,你叫少青。”他笑得有些轻蔑,左手翻开那本厚厚的帐簿,提笔写上了“狄少青”三字,接着抬头问道:
“籍贯呢?”
狄少青道:“四川”。
瘦削脸汉子又在他姓名下面写了“四川”二字,接着问道:“师门呢?”
狄少青道:“在下没有师门。”
瘦削脸汉子又道:“那么有些什么擅长?”
狄少青一呆,反问道:“到贵馆来,一定要有什么擅长才可以么?”
“那当然。”瘦削脸汉子冷冷的道:“到咱们这里来应试,总得有些擅长,才能量才录用,譬如你会的是拳脚,还是兵刃?暗器?都得填写清楚,我才能去禀报堂主,堂主看了你的擅长,才好指派值堂武师面试,这是手续。”
“有这么麻烦?”
狄少青想了想,为难的道:“在下拳棒刀剑,练是都练过,要说擅长那一门,我就说不上来。”瘦削脸汉子微哂道:“那就都写上了。”
狄少青道:“也好。”
瘦削脸汉子写了“拳棒刀剑”,又道:“朋友到武馆来,想谋个什么差事?”
狄少青清瘦的脸上,不禁一红,嗫嚅道:“在下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的,贵馆有很多机会……”
“好”瘦削脸汉子点点头道:“那就不用写,等你通过了再说吧”阖上簿子,站起身道:“朋友请稍待,我这就去禀报堂主。”
说完,出门而去。
狄少青只好坐着等,这样足足等了一刻工夫之久,才见瘦削脸汉子在门口出现,朝狄少青招招手道:“狄朋友,随我来。”
狄少青站起身来,随着他从长廊绕到大厅前面。
瘦削脸汉子脚下一停,回身道:“周师傅就在厅上等着,你自己进去吧”
狄少青说了一声:“多谢”,就举步跨人厅去。
这座大厅上,上首悬一幅武圣关公的神像,两排椅几,左右靠壁业放着两排兵器架。右首一张椅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紫膛脸的矮胖汉子,大概就是周师傅了,他看到狄少青走入,也没起身,只是点点头道:“狄朋友是应试来的了?”
狄少青拱手道:“是的,在下狄少青,这位是周师傅了?请周师傅多多指教。”
“唔!”周师傅道:“兄弟正是周友成,狄朋友的第一场,由兄弟主试,通过了,可以试第二场,若是没有通过,只要能接下兄弟三招,也可以到账房支领十两银子盘川。”
狄少青:“只不知周师傅要如何试法?”
周友成道:“前三招,须由兄弟出手。你接下,以后就可以由你先出手了。”
狄少青道:“要三招么?”
周友成还以为他嫌前面三招太多了,这就说道:“由兄弟发前三招,是这里的规矩,不然就没有一个标准了。”
狄少青道:“在下和人动手,都只有一招的。”
周友成冷冷的问道:“一招胜了,还是一招就败了?”
狄少青笑了笑道:“都是在下胜了。”
周友成现在听懂了,他这话岂非是说一招就可以胜了自己?这小子好狂的口气心头不禁大怒,口中嘿了一声,站起身道:“狄朋友随我来。”举步往练武场走去。
狄少青随着他走出,刚在对面站定。
周友成已一拱手道:“狄朋友接着,这是第一招”
左手化掌,直竖推出,右手斜贴左手腕上,直待左掌快要切上狄少青前胸之际,右手突然顺着左手拇指背上向上滑出,食、中二指一分,使了一记“二龙抢珠”,脚步同时跟上,袭取双目,紧接着右手向后拉回,左手又虎口一分,仰腕叉出,直逼咽喉,右脚跟着一记“金鸡独立”,膝盖顶上了上腹,脚尖一挑,勾踢阴囊。
他这左右手交换动作,一来一往,迅如闪电,手势连贯发生,势道极为威猛。
狄少青只左手一举,从头脸朝下甩落,顺势向左甩出,这一记非常单纯,毫无变化可言,但他左手从眉目落下,就解了对方的“二龙抢珠”,再往下落,化解了对方“锁喉手”,再往外甩,就正好拍在周友成抬起的右膝内侧!
这一记借力打力,用得恰到好处,周友成一足独立,一足受到重拍,自然重心不稳,上身一歪,一个人往右首冲出去了三步之多,才算收住势子,一张冬瓜脸已经红得色如猪肝,还没开口。
狄少青已经含笑拱手道:“周师傅承让了。”
周友成怒哼道:“咱们胜负未分,你认为已经胜了么?”
狄少青道:“那要如何才算胜呢?”
周友成道:“动手较技,纵使点到为止,也得把对方打倒,才能算是分出胜负来。”
“好!”狄少青点头道:“这个容易,周师傅再请发招吧!”
周友成听得不由大怒,沉喝一声:“那你接着了”
话声未落,人已一步欺上,双拳突出,快捷如风,朝狄少青攻了过去。他出拳一向快捷,而且在拳掌上,也有独到的功夫,才由他来主试第一场。
哪知他双拳出手虽快,还没沾上人家衣衫,突然眼前一花,明明就站在他面前,而且眼看拳头就快要碰到对方左肋之际,狄少青忽然不见!
不,人家已经轻轻闪出,到了他右方,使的依然是那只左手,只在体右肩拍了一下,拍得也不重;但周友成双拳突击,上身本来就微向前俯,经狄少青这一拍,就像推了他一把似的,一个人被推得往前直冲出去了三四步本来用了全力击出的拳势,一旦落空,一时收刹不住,朝前冲出一步,往往也是常有的事,哪知这回却有些路践,他冲出去三四步之后,本该可以站住了,不知怎的,右肩忽然间似有重压之感!
这一下压力之强,势道奇猛,把他上身压得弯了下去,再也站不住桩,身子往前一扑,跌了个狗吃屎。他怕狄少青追击而来,急忙一个懒驴打滚,滚出去七八丈远,迅速一跃而起,举目看去,狄少青脸含微笑,好端端的站在原地,根本没有追击过去,只是望着周友成道:“周师博,这一招算不算数?”
这下,直看得周友成蓦地一惊,他能当上江南武馆龙门堂的值堂武师,当然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对方只轻轻拍了自己一下肩膀,在冲出去了三四步之后,突然又有重压之感,这分明是他手掌拍出之时,暗中蕴藏了掌力,直待把自己推出三四步之后,掌力才行突发;像这种计算好步数,把掌力拿捏得恰到好处,就是所谓收发由心,就是自己师傅,练了一辈子拳掌,都未必办得到!
“这小子只有这点年纪,哪来如此精纯的内功?”
心中尽管觉得惊骇,但他已经试过两招,自然知道武功这一道,是丝毫没有取巧余地的,对方实在高出自己太多了,心念一转,不觉脸上堆起了笑容,双手抱拳,呵呵一笑道:
“狄朋友果然高明,兄荣佩服得很。”
狄少青急忙拱手道:“周师傅,在下算通过了么?”
“哈哈!当然通过了。”
周友成随着话声,走近过来,一把握住了狄少青的手,友善的合着双手,一阵摇撼,欣然道:“老弟年纪轻轻,一身武功,真不含糊,今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别再叫我周师傅,不见外,就叫我一声周兄,也足够了。”
他看出狄少青进了江南武馆,一定会很快就出人头地,所以预先攀攀交情。
狄少青道:“周兄吩咐,小弟那就不客气了,是不是还有第二场要试?”
周友成大笑一声道:“以老弟的身手,别说这里第二场,就是南北会试,一样可以顺利过关。”
狄少青道:“以后还要周兄多多指教。”
周友成道:“老弟,咱们都是江湖上人,不作兴客套,你老弟前途无量,今后说不定兄弟还要你老弟多多照应呢!”
狄少青道:“周兄这么说,小弟如何敢当,小弟日后倘有寸进,你周兄就是小弟第一个知己了。”说到这里,不觉问道:“这里还有南北会试?”
“是。”周友成含笑道:“那是以后的事,兄弟自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且等第二场比试完了,先安顿下来了再说。”
说完,右手探怀取出弓面青绸三角小旗,向空展了展。
那在门口登记姓名的瘦削汉子立即从小屋中取出一面铜锣,“当”的敲了一声!
这一声鸣锣,就表示第一场已经通过了。
周友成含笑道:“狄老弟。兄弟要先告退,待回到宾舍再去看你。”
说完,拱手而退。
狄少青望着他后影,嘴角问微微漾起一丝笑容,他不知道周友成退走之后,自己还是留在练武场上,还是进大厅去?
好在这一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那个瘦削脸汉子放下钢锣,很快就迎着过来,这回他那张瘦削脸上,不再是死板板的模样了,堆着笑,说道:“狄爷请到厅上奉茶。”
在他口中,“朋友”变成“狄爷”了!
狄少青道:“不用客气。”
瘦削脸汉子陪笑道:“这是这里的规矩,第一场比试完了,就有一刻工夫的休息时间,狄爷请到厅上坐。”
说完,连连抬手肃客。
狄少青听他这么说,也就举步回进大厅。
瘦削脸汉子没有跟进来,但当狄少青刚刚在椅上坐下,就有一名青衣汉子端上一盏茗茶,放到几上,躬身道:“狄爷请用茶。”
狄少青连忙说了声:“多谢。”
青衣汉子没有说话,就转身退下。
狄少青也就不多气,捧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放下茶碗,心中正在想着:“不知第二场,是什么人来主试了?”
只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厅后传出,接着就见一个身穿大褂的瘦小老者从厅后转了出来。这老者看去约莫五十出头,狭长脸,小眼睛,但眼中神光极足,一张嘴巴生得很阔,只是紧紧闭着。
狄少青看到瘦小老者走出,就站起身来。
瘦小老者含笑滇:“狄朋友请坐。”
他这一笑,一张嘴就裂开得很大,因为他脸型狭长之故,所以看去他裂开的瞬嘴,几乎快到脸颊的一半了。
“老朽申禄堂。”
瘦小老者在狄少青对面坐下,拱拱手含笑道:“恭喜狄朋友,方才第一场已经通过了。”
“原来是申师傅,在下久仰。”
狄少青也拱着手,说道:“在下方才只是侥幸过关,还要申师傅多多指点。”
哈哈,好说,好说!
申禄堂洪笑一声道:“老朽听周师傅极力称道着狄朋友,在第二招上,就败在狄朋友手下,周师傅是通臂门的老拳师,对人从不轻许,你老弟能得他如此称道,足见高明了。”
周友成替狄少青吹嘘,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他如果不把狄少青说得很了不起,岂不就显得他太无能了?这是烘云托月之法。
狄少青道:“周师傅这样说,在下深感惭愧。”
“很好!年轻人胜而不骄,这是美德。”
申禄堂点着头,抬目问道:“狄朋友平常使什么兵刃?”
从这句话,可知他主试是兵刃了。
狄少青道:“在下练过兵刃,但从没使过。”
“唔!”申禄堂托着下巴,说道:“老朽主试的这一场,是以兵刃为主,老朽使的是八卦刀,狄朋友使什么兵刃都可以,拣你熟练使的就好。”
狄少青道:“申师傅既然使刀,在下也使刀好了。”
申禄堂心中暗道:“这人看来果然是新出道的,我已经告诉他使的是八卦刀,这无异是说我精擅的是刀法一门了,他居然也说要使刀,岂不是鲁班门前弄斧么?”一面点头笑道:
“如此也好,狄朋友自己没有带刀,可以到兵器架上去挑一把称手的,咱们该下场了。”
说话之时,一名青衣汉子已从厅后走出,给他送上一柄绿鲨皮鞘的厚背八卦刀来。
申禄堂伸手接过,就站了起来。
狄少青依言走到左首兵器架上,随手取了一把柳叶单刀(柳叶单刀,刀身细长,状如柳叶,是单刀中份量较轻的一种),就回身走来。
申禄堂看得心中暗暗好笑,忖道:“周友成把他说成了江湖上少有的青年高手,但看情形,这年轻人简直毫无经验,他已经看到自己的厚背金刀了,还会去挑一柄和自己份量悬殊的柳叶刀,看你如何和我过招?”
他先前还对狄少青另眼相看,是以言词说得十分客气,这回不禁渐渐生出了轻敌之念,含笑招呼道:“狄朋友,请下场了。”
当先跨出大厅,朝场中走去。狄少青相继入场,两人走到中间。
申禄堂才缓缓转过身来,右手缓缓从鲨鱼刀鞘中抽出一柄厚背金刀;一泓刀光,有如秋水一般,果然是一柄好刀!手中有一柄好刀,就等于说刀的主人,一定有一手好刀法。
江湖人的刀是利器,绝不是点缀门面的装饰品!
申禄堂放下刀鞘,左手轻轻抚了下刀锋,才抬目道:“狄朋友,咱们虽是比试,以点到为止,但一经上场,尤其是使兵刃,所谓刀剑无眼,有时也难免误伤,你可大意不得!”
狄少青抱拳道:“申师傅说得是,在下记住了。”
申禄堂又道:“这一场,以三十招为限,你可以先发招,如能接住老朽十五招,也可以算通过了,现在你可以发招了。”
狄少青抱着刀拱手道:“在下从没和人动过兵刃,还是申师傅先发招的好。”
申禄堂暗暗冷笑,心想:“我让你先发招,你还有攻我的机会,若是我先发招,你只怕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了。”心中虽然这么想,但因狄少青说得老实,有心成全,暗想:“自己就是要让你过关,也要让你知道过关不易,从惊险中挨过十五招才成!”一念及此,这就点头道:“好吧,老朽那就先发招了,你准备了!”
右手金刀一横,身形一蹲,使了一招“秋水横舟”,缓缓推出。这只是起手式,但名家出手,果然不同,刀势推出,他一个瘦小的人,刹那之间,巍然岳峙,稳重如山,好像他刀上,蕴聚了千钧之力!
狄少青说得没错,他练过刀,但没有和人动过刀,申禄堂大马金刀的一蹲,摆开门户,推出刀来,他却依然右手提着刀,人站在那里,既未拉开架势,也毫无准备,生似在看申禄堂玩刀一般!
申禄堂刀势推到一半,看他依然毫无动静,不觉口中喝了声,“小心!”
刀招突变,划起一道寒芒,朝他头顶削了过去。
寒芒堪堪飞起,狄少青也动了,他身形轻晃,就一下转到了申禄堂背后,口中也同样喝了声:“小心!”
刀背朝他肩头敲去。
申禄堂暮然一惊,急忙刀势一沉,身形迅疾右转,翻刀压去。这一招是“将军解甲”,劲力全集中在刀背之上。
“将军解甲”的意思,一是翻身疾转,右手翻刀压下,有如将军脱卸战甲一般,二是“解甲”二字,也含有休兵之意,因为刀势全力下压,势道一猛,就可以震脱对方手中兵刃。
“叮”狄少青敲来的也是刀背,两把刀背一撞,发出一声震耳的金铁交鸣!
申禄堂厚背金刀势猛力沉,狄少青使的只是一把单薄的柳叶单刀,照说这一压一震,应该狄少青单刀脱手才对。
哪知这一接之下,申禄堂突觉右腕受到剧震,虎口一麻,金刀竟然脱手飞起。
他在这柄金刀上,浸淫数十年,今天还是第一次在第一招上就被人震得金刀脱手,心头不由猛吃一惊,总究他练刀多年,发觉金刀脱手,急忙五指一抓,果然给他握住了刀柄!
耳中听到狄少青又喝了声:“小心!”
一道刀光,又朝面前划了过来。申禄堂不由大怒,连看也没看,挥刀朝前封出!
直待封出,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的竟然是狄少青的那柄柳叶刀,而狄少青手上,却是自己的八封金刀了,敢情是方才一震之时,两人的刀都脱了手,没看清楚,就胡乱抓住刀柄,以致换错了刀,但此时已无暇多想,只好和对方硬接一招再说。
双刀很快又交接上了,发出“叮”的一声金铁狂鸣!
这一刀,申禄堂因狄少青手上是自己的金刀,份量较重,自然非全力迎击不可!
金铁狂震声中,申禄堂又感到右臂剧震,五指发麻,柳叶单刀又被震得脱手而出!就在此时,耳中只听有人低喝了声:“申师傅还不接住?”
掌心突觉有一个刀柄送了过来,五指一拢,握个正着,急忙低头看去,自己手中不是好好的握着自己那柄八封金刀?
再朝狄少青看去,他早已退到原处,手中也好好的握着他那柄柳叶单刀?
这简直如梦似幻,离奇得使人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却明明是事实!
申禄堂心头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第一次金刀被震脱手,就是被狄少青把刀换去了,此人手法之快,简直像是变戏法一般,他看自己并未发觉,故而第二次又来上一手,而且还低低的喝了一声。
在双方动手之中,他居然竞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双方兵刃换来换去,光是这一手,不仅是高手,简直非绝顶高手莫办!
申禄堂在惊骇之余,不禁心中暗生感激,这是这个年轻人给他留了面子,双方兵刃换过来了,丝毫不着痕迹,否则让人传出江湖,自己的字号,岂非全砸了?想到这里,不觉呵呵大笑道:“高明,高明,狄老弟,老朽佩服你了。”
“哪里?”狄少青抱着拳道:“这是申师傅刀下留情,在下才能顺利通过。”
申禄堂听得心里大是高兴,伸手拍拍狄少青肩头,含笑道:“老弟,你在江南武馆很快会出头的,不但江南武馆,就是江湖武林,你老弟也前途似锦,在什么困难,需要老朽协助之处,只管找老朽商量,老朽自当尽力而为,好了,老朽这一关,已经通过,老朽要暂时告退,等老弟安顿下来,老朽自会去看你的。”
狄少青拱拱手道:“今后还要申老多多指点。”
申禄堂含笑点头,同样从袖中取出一面青色三角小旗,向空连展了三层。
那瘦创脸汉子早就等在小屋门口,看到申禄堂小旗展动,就举起铜锣,“叮”“叮”敲了两下。
申禄堂已经收起刀,迅速的退了进去。
狄少青回进大厅,刚把单刀放回兵器架上,就看到一名青衣汉子手持一张上面写着一个金色“请”字的大红帖子,朝狄少青一照,躬身道:“胡堂主有请狄大爷。”
方才是“狄爷”,现在通过了两关,又多了一个“大”字,变成“狄大爷”了。
狄少青还没答话,那汉子已经一手拿着红帖子,高举过肩,往屏后行去。
狄少青跟着他穿过大厅,出了厅后一道门户,又是一个大天井,越过天井,迎面又是一座大厅。三级石阶上,站着一个身穿枣红团花长袍的伟岸中年人。”
这人生得浓眉修目,双颧高耸,一张瓦片脸,看去极为威重,此时看到狄少青走近,立即呵呵一笑,抢下阶来,说道:“欢迎,狄大侠参加本堂,是本堂的光荣。”
他随着话声,一把握住了狄少青的手,热烈的摇撼着。
这人不用说是龙门堂的胡堂主了。
狄少青忙道:“在下久仰胡堂盛名,今日幸会,在下浪迹江湖,望门投止,胡堂主这么说,在下如何敢当?”
胡堂主哈哈一笑,牵着狄少青的手,并肩跨上石阶,一面说道:“通过两场比试,就是龙门堂的贵宾,也就成为自己人了,狄大侠何须太谦?”
说话之时,已经走进厅门。
胡堂主脚下一停,拍手道:“狄大侠请。”
狄少青忙道:“胡堂主请,在下江湖未学,怎敢有僭?”
胡堂主笑了笑,相僭而入,分宾主坐下。
一名青衣汉子端上香茗,胡堂主道:“狄大侠请用茶。”
狄少青欠身道:“胡堂主太抬举在下了,在下只是浪迹江湖的人,得能通过贵堂两场比试,已属侥幸,今后出路,全仗胡堂主提携,这大侠二字,在下万万不敢当,如不见外,胡堂主就叫在下名字好了。”
“哈哈!”胡堂主洪笑一声道:“狄老弟既然这么说了,兄弟托大,就称你一声老弟吧!”
他不待狄少青开口,接着道:“兄弟听周、申二位师傅说起,狄老弟通过一、二两关,拳掌刀刃,都不过三招,可见高明,周、申二位,对你老弟,推许备至,认为老弟允可当得武林后起的青年高于。”
狄少青道:“这是周、申二位师傅抬举,在下当之有愧。”
“江南武馆以武会友,论艺进身,这是丝毫也无法侥幸得的。”
胡堂主深沉一笑,接着道:“老弟如今已经通过本堂比试,本馆有一个规矩,凡是通过本堂比试的人,就有资格可以应外界之聘,由本馆查明身世来历,即往分发南北各省镖局担任镖头,但如还想往高处走,也有资格可以再应本馆南北会试,如三场均获通过,再出去那就不同了。”狄少青听得眉毛一扬,忍不住问道:“只不知如何一个不同法子?”
“自然是身份不同了。”
胡堂主一笑道:“一个镖局的镖头,混了一辈子,可能还是一个镖头,但经过本馆南北会试通过,出去应聘,不是总镖头,也是副总镖头了。”他口气微微一顿,接着道:“所以兄弟想听听狄老弟的意见,不过狄老弟也可以先要求参加南北会试,因为纵然会试没有通过,仍可以派出去当镖头。”
他摸着疏朗朗的一把黑须,又道:“至于通过本堂比试,不愿接受本馆分派工作的,本馆也绝不勉强,可以到帐房支取一千两银子的彩金,不过以狄老弟这样的人才,兄弟当然不希望老弟去领一千两银子,老弟可以仔细考虑考虑,过几天再答覆兄弟。”
“在下不用考虑。”
狄少青拱手道:“在下虽然技艺不精,一向流浪江湖,从没有过正当职业,要想投靠镖行,就得有个有名望的荐头人,在下孑然一身,举目无亲,谁肯替在下推荐,昨天路过贵地,听说贵馆以武会友,才来一试,承蒙堂主不弃,谆谆见告。人,谁不想图个出身?在下望门投止,原也不想当什么总镖头副总镖头,但既然有这样好的机会,自然想试一下了,在下既然投到堂主门下,一切悉听堂主安排。”
“如此就好。”
胡堂主掀须笑道:“以老弟的人品、武功,派出去当镖头,实在太可惜了。”
他看了狄少青一眼,问道:“老弟府上是四川哪里?”
狄少青道:“成都。”
他说的是一口道地的成都话。
胡堂主又道:“狄老弟身手非凡,不会没有师门吧?”
他还是不大放心狄少青的来历,是以要问问清楚。因为现在狄少青通过了两场比试,已是他龙门堂的人了,要参加南北会试,就得由龙门堂向上面保举,他有责任。
“说来惭愧,在下没有师门。”
狄少青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道:“在下从小家贫,先父在日,原以砍柴为主,在下小时候也跟着先父上山砍柴,先父把砍来的柴,都是卖给青羊宫的,宫里有一位年老的香火道人,看在下身体孱弱,就教在下一些运气的功夫,在下就这样跟他练的武功,也没正式拜过师,不算是师徒,但在下一直把他老人家当作师傅,后来老道人仙去了,在下就一个人在家里练,除了大家叫他老人家张道土,在下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这样说,他确实没有师门。
胡堂主点点头道:
“峨嵋、青城,一向多奇人异士,令师和老弟虽然五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能调教出老弟这样的一个人材,他一生所学,也算是没有埋没无闻了。”目光一抬,又问道:“那么老弟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狄少青摇摇头,黯然道:“没有了,在下十七岁那年,先父见背,先母第二年也相继去世,在下在家里守了两年,实在无法再待下去,所以孤身出来,想谋个糊口的地方,但到处碰壁,在江湖上漂泊了二年,一路来至南京,昨天才到镇江来的。”
算起来今年才二十一岁。
胡堂主又点点头,说道:“这也难怪,老弟汁湖门路不熟,自然很难找到出路,也没人敢用你了,哈哈,狄老弟找到江南武馆,总算是找对门路了。”说到这里,回头叫道:“刘管事,”
厅外有人应了声:“属下在。”
只见一个身穿蓝布长衫的汉子急步趋上厅来,垂于通:“堂主有何吩咐?”
胡堂主一指狄少青,说道:“你先领狄老弟到宾舍去,安顿下来,再替他缝制几套衣衫,领二百两零用钱,这些,都交给你去办了。”
刘管事唯唯应“是”。
狄少青一脸俱是感激之色,起身致谢道:“堂主如此厚爱,在下感激不尽。”
胡堂主微笑道:“老弟不用客气,老弟住在龙门堂,尚未参加南北会试之前,照例可以向账房支取零用钱五百两,随时都可以领取的,老弟现在可以随刘管事先去宾舍,认识环境,这十天之中,你可以在宾舍休息,也可以四处去走走,镇江有不少名胜古迹,可以去逛逛。”
狄少青连忙躬身道:“多谢堂主栽培。”
刘管事在旁道:“狄爷请随兄弟来。”
狄少青向胡堂主抱拳辞去,欣然随着刘管事走出大厅。
再从厅右一道侧门转出,就是一片花圃,穿行过一座花架的走廊,就是一排十几间的二层房屋,面前是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
刘管事指着楼下中间一个大厅道:“那里是饭厅,每天中午和黄昏开膳,早餐是随到随吃,不限时间的。”
狄少青道:“刘管事,胡堂主待人真好,只是在下还不知他的大名呢?”
刘管事道:“堂主的名号,叫做在田。”
狄少青道:“刘管事的大名呢?”
刘管事道:“在下贱名长林。”
说话之时,领着狄少青走上一条宽阔的楼梯,一面说道:“这楼上和楼下有别,住在楼上的,是等待南北会试的人,因为尚未经过会试,只能算是本堂的客人,住在楼下的是等待分发的人,才算是本堂的人了。”
狄少青道:“未经会试,但已经通过两场比试,怎么算是客人呢?”
刘管事因胡堂主对他颇为“另眼相待”,是以也特别巴结,闻言笑道:“狄爷这就不懂了,咱们这里是龙门堂,龙门二字的意思,就是鲤鱼跃龙门,变化可多着呢,就像狄爷你,目前虽未经过会试,但只要会试通过了,至少也弄个总镖头、副总镖头干干,在咱们这里,不过是暂时歇足,自然是本堂的客人了,至于住在楼下的人,只通过本堂两场比试,或是经过会试不及格的,他们才属本堂管辖。遇到各地镖局需要人手,由堂主量才分发,那就不算是客人了。”
狄少青心中暗道:“他说的‘内调’,不知调到哪里去了?”
一面点头道:“原来如此。”
登上楼梯,是一条宽阔的走道,一排有七八个房门,槛外面对草坪,清风徐来,十分雅静。
刘管事领着他走到左首第一间门口,伸手推开木门,一面说道:“这间房地方最宽敞,因为是边间,左首还有窗房,下面就是花圃,狄爷还满意么?”
狄少青举目略一打量,房中除了一张木床,还有两把椅子,一张茶几,一张半桌,和一个洗脸架,虽然布置简单,却收拾得甚是干净,左首壁间,和前后都有窗房,配以浅绿色的窗帘,纵然最好的客栈,也无此清静,这就笑道:“太好了,在下一向飘泊江湖,从未住过这么好的房间。”
刊管事笑道:“狄爷客气了。”
狄少青乘机问道:“这楼上一共住着多少人?”
刘管事道:“连狄爷一共才二位。”
狄少青道:“还有一位住在哪里?”
刘管事道:“最右边那一间,也是个年轻人,前天来的。”
狄少青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刘管事道:“这人姓单,名叫逢春,两天来,除了吃饭,一直独自一个关在房里,很少出来,就是吃饭的时候,也很少和人说话,好像生性有些孤僻。”
说话之间,一名年纪快有五十来岁的老头送进来了一个茶盘,放到几上,盘中有一把细瓷茶壶,和两个茶盅。
刘管事道:“老谢,这位是新来的狄爷。”一面又朝狄少青道:“他叫老谢,是这里管茶水打杂的,狄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好了。
老谢朝狄少青躬躬身,叫了声:“狄爷。”
狄少青忙说:“不敢。”
刘管事道:“狄爷和下人们不用客气。”
他等老谢退出之后,也拱拱手道:“狄爷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在下还有事要办,先告退了。”
狄少青忙道:“刘管事只管请便。”
刘管事就匆匆走了,随手替狄少青带上了房门。
狄少青眼看自己总算安顿下来了,不觉轻轻吁了口气,走近茶几,伸手取起茶壶,倒了一盅茶,在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喝着。
他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事情,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门上响起“剥啄”叩门之声!狄少青急忙放下茶盅,过去开门。
只见刘管事手中捧着一个蓝布包袱,走进门来,就把包袱往桌上一放,陪笑道:“这是在下替狄爷买来的衣衫,在下看狄爷身材,和在下差不多,在下试穿过了,狄爷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身,可以去换。”
狄少青道:“要刘管事如此费心,在下如何敢当?在下其实不用添置什么衣衫。”
刘管事陪着笑道:“再说狄爷如今是龙门堂的客人,出去不能太寒酸……”
他口中“哦”了一声,伸手打开包袱,取出两封银子,说道:“这是在下代狄爷向账房领来的二百两银子,狄爷在这里暂住的时间,可以支取五百两零用钱,还有三百两,随时都可以支取,狄爷要用钱时,就叫老谢去领好了。”
狄少青道:“在下吃住都在这里,用不着花什么银子了。”
刘管事道:“堂主不是说过了么?狄爷有十天休息的时间,可以到处去走走,镇江有不少名胜古迹,也可以去逛逛呀!”
狄少青心中暗道:“他们这十天休息的时期,大概是要调查自己的身世了。”
一面含笑点头道:“在下还是初到镇江来,不知有些什么地方好玩的。”
刘管事道:“镇江名胜古迹可多着呢,最著名的是三山四寺,三山是金山、焦山和北固山,四寺是鹤林寺、竹林寺、招隐寺、幽栖寺。金山上面有白娘娘水淹金山的金山寺,还有法海洞,是法海和尚的肉身成佛。焦山上面有一座最大的定慧寺、华严阁。北因山有刘备招亲的甘露寺、孙夫人梳妆台、刘备、孙权的试剑石……”他望望狄少青,神秘一笑道:“北城还有一条胭脂巷,红倌人多得是,不少达官贵人,还从金陵赶了来呢。”
狄少青脸上一红,说道:“刘管事休得取笑,在下穷困潦倒,怎么还能去这种地方?”
刘管事道:“狄爷那就试试衣衫看?”
说着,从包袱中取出一袭天蓝长衫来。
狄少青盛情难却,只得脱下自己的衣衫,穿上长衫,果然长短十分合身。
刘管事看着他,口中啧啧称赞道:“狄爷真是一表人才,穿上了新衣,就潇洒得多了。”接着又从包袱中捧出一套内衣,和一双薄底靴来,又道:“狄爷索性把靴子也换上了。”
狄少青道:“刘管事这么费心,在下真是受之有愧。”
他终于脱下了沾满泥土的旧鞋,换上了新靴。
刘管事看了又看,谀笑道:“狄爷这身打扮,当真风度翩翩,少说也该是总镖头才配。”
狄少青道:“那就要托你老哥的福了。”
正说之间,只听有人在门外叫道:“狄老弟在么?”
狄少青不知是谁来找自己,还没开口。”
刘管事已经代应道:“在,在。”一面低声道:“来的是周师傅。”急忙趋了过去,伸手打开房门,躬着身道:“周师傅请进。”
狄少青也连忙迎了上去,说道:“周师傅恕在下失迎。”
周友成一张冬瓜脸上,堆满了笑容,一脚跨进房门,就呵呵一笑道:“老弟原来在试新衣,好,果然是人要衣装,像老弟这样的人品,才称得上少年英俊!”
狄少青脸上一红,说道:“周师傅夸奖了。”
刘管事抢着倒了一盅茶送上,说道:“周师傅请用茶。”一面又道:“狄爷,在下那就告退了,有什么事,只管交代老谢好了。”
接着又朝周友成躬了躬身,才行退出。
狄少青道:“周师傅请坐。”
周友成道:“老弟怎么又忘了,咱们一见如故,你不该再称我周师傅了。”
狄少青道:“周兄责备得是,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这还差不多。”
周友成含笑道:“老弟可知兄弟的来意么?”
狄少青道:“请周兄指示。”
周友成呵呵一笑道:“老弟今天第一天来,又顺利通过了两场比试,总该祝贺祝贺吧?
兄弟是来请你出去小酌一番的。”
“这个小弟如何敢当?”
狄少霄道:“周兄是第一关的主试,小弟理该请周兄才是。”
“不成。”周友成道:“兄弟比你痴长几岁,咱们又订了忘年兄弟,你说,该做哥哥的作东?还是该弟弟作东?今晚你老弟可不许再跟兄弟抢了。”
狄少青道:“但小弟刚才领到了二百两银子……”
周友成道:“咱们来日方长,兄弟以后仰仗你老弟的地方还多着哩,走,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到江山第一楼喝酒去。”
江山第一楼是镇江城中最有名、最豪华的酒楼,一排七间门面,楼上画栋雕梁,彩绘金饰,布置得金碧辉煌,典雅堂煌,连所有桌椅也都是精雕细琢,古色古香,碗盏碟子,一式仿古彩窑。
到江山第一楼楼上来喝酒的,也都是富豪巨贾、达官贵人,普通人只在楼下小酌,很少上楼来的。
那是因为楼上菜价,比楼下足足贵了一倍半。
酒楼掌柜当然有他的理由,楼上用的作料和普通大大的不同,就拿白菜、竹笋来说吧,一颗白菜,通常都有三四斤重,楼上只用菜心,剥剩下来不到三四两,一颗竹笋,通常都有一二斤,楼上只用笋尖,剥剩下来,不到一二两,经他这么一说,这楼上的菜价,虽然贵上一倍半,也就丝毫不觉得贵了。
周友成、狄少青两人上得楼来,目光一动,整座楼面上,大概已有了七成座头,这江山第一楼楼上,果然与旁的酒楼大大的不同!
第一,走道宽敞,不像旁的酒楼,桌与桌之间距离较密,客人和客人,几乎会碰上背脊。第二,人声并不吵杂,大家都要摆出上等人的模样,敬酒而不闹酒。
就是这两点,你已可觉得江山第一楼之可爱了。
伙计看到两人,就迎着道:“二位客官一共有几位客人?”
周友成道:“就是我们两个人。”
那伙计道:“二位那就请到这边来。”
他领着两人走向一处较为偏僻的转角上一张桌子。
周友成不禁心头有气,哼道:“中间还有空桌,怎么要我们坐到角落里来?”
那伙计道:“中间是给客人较多的坐的,客官只有二位,就只好坐到这里来了。”
周友成道:“这是谁规定的?”
伙计横了他一眼,正待开口。
狄少青道:“周兄,算了,我们是喝酒来的,坐到哪里都是一样,就在这里吧!”
那伙计等他们落坐,正待去取茶水。
只听楼梯一阵登登直响,走上来一个一身红衣的女郎,她头上戴一顶红毡四边镶着白兔毛的斗篷,身穿玫瑰红绸耀白兔毛边的棉袄,足登黑色马靴,看去约莫十八九岁,生得柳眉桃腮,目如秋水,模样又娇又俏,好一个美娇娘,只是眉毛儿挑,咀角儿翘,生来带点娇生惯养的傲气!
这红衣姑娘右手还执着一支细长的马鞭,卷成了一圈,上得楼来,左手就脱下了斗篷,披下春云般一头秀发,她只轻轻甩了下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盈盈秋波,只那么一转,就朝中间一张空桌走去,正待坐下!
方才招呼周友成、狄少青的那个伙计急忙趋了过去,陪笑道:“姑娘一共有几位客人?”
红衣姑娘横了他一眼,冷冷的道:“你没长眼睛,不会看么?”
一开口,就像珠落玉盘,说得又娇又脆,煞是好听!
那伙计听得一怔,又陪笑道:“姑娘只是一个人,那就请到这边坐。”
他右手抬了抬,弯腰肃客,意思是请她坐到边上去。
红衣姑娘两颗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问道:“怎么?这张桌子有人定了?”
那伙计陪笑道:“姑娘别生气,这中间的桌子,是留给客人较多的坐的……”
“啪!”红衣姑娘一张春花般的脸立时沉了下来,右手马鞭猛地往桌上抽下,哼道:
“姑娘喝酒不付钱么?我爱坐哪里,你管得着?”
这一声“啪”,声音不算太响,但把整个酒楼上食客的眼光,都引了过去。姑娘本来就生得够动人,何况她生了气。但大家这一瞧,整座酒楼,登时就肃静得雅雀无声!原来这一声“啪”,她竟然把手上一支细长乌黑的马鞭,四平八稳,硬生生的嵌入了花梨木的桌面上。
然后,她顺手把斗篷朝桌上一放,大不刺刺坐了下来,右手再一探,从她挂在纤腰旁的革囊中掏出一把金锞子来,往桌上一掷,冷笑道:“你当姑娘吃不起?”
这一掷,十几锭金锞子散了开来,又一锭锭往桌面上钻,好像花梨桌面上镶了十几颗赤金。这一手,把整座酒楼的食客看傻了眼,谁都没想到这么一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竟有这么高绝的功夫!
那伙计自然更吓得目瞪口呆,转身欲走。
“站住!”红衣姑娘脸含薄怒,娇喝一声,冷冷的道:“你给我站在这里,等你们掌柜来了再走!”
那伙计身躯一震,果然站定了下来。
偌大一座酒楼,跑堂的少说也有八九个之多,其他伙计,眼看情形不对,急忙要待奔下楼去,哪知才一举步,就站停下来。
也有从楼下端着酒菜上来的,走没几步,也站住了。
转眼工夫,八九个伙计,差不多站住五六个,就这样站着一动也不动。
掌柜的可在楼下柜头上,还不知道楼上出了岔子,只觉整座洒楼,霎那之间,静了下来,听不到一点声音,好像楼上食客全走光了,既没有伙计拉着嗓子报菜单,也没听到客人半句谈笑的声音,心中方自觉得奇怪!
这时厨房里又响起一阵阵铜勺敲锅的声音,那本是招呼伙计可以去端菜了,但敲了一阵又一阵,楼上八九个伙计,竟然没一个下楼来端莱的。
掌柜心里不禁起了嘀咕,忍不住走出柜头,蹩上楼去。
这―瞧可好,伙计们有的手上还端着酒莱,有的手上托了茶盘,有的就空着双手,像站岗一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食客们呢,也全都停下了筷,正襟危坐,没人说一句话,当然也没人敢站起来下楼。
全楼,几乎都静止了!当掌柜的这一上来,大家目光不期而然的朝他投来。
大酒楼的掌柜,虽是生意人,眼皮子可不狭,看了这番情形,心头登时明白过来,敢情是那一个伙计得罪了高人!他因红衣姑娘坐在中间桌上,没去注意,目光一转,就落到周友成这一桌上,这就诚惶诚恐,双手抱拳,堆起了一脸赔罪的笑容,佝偻着腰,趋了过来,陪笑说道:“二位大爷,小店伙计不知如何开罪了二位,小老儿给二位赔罪,还望二位高抬贵手,多多海涵。”
他眼光倒也没错,全楼食客,都是商贾中人,只有周友成和狄少青这两人,与众不同。
周友成呵呵一笑道:“掌柜的,你这可找错人了,贵酒楼的伙计,确实有些狗眼看人,但咱们是喝酒来的,还犯不着和伙计计较。”
掌柜的拱着手,望望大家,说道:“那是哪一位高人出的手呢?小老儿在这里给你老赔礼。”
全楼食客,已经见识过红衣姑娘出手了,还有谁敢多咀?
狄少青道:“掌柜的,是你们伙计得罪了那位穿红衣的姑娘,你去跟她赔个礼吧!”
红衣姑娘听到有人说话,不觉柳眉儿挑,杏眼儿瞪,候地回过头来,冷冷的道:“谁要你多嘴?掌柜的眼没瞎,他不会睁大眼睛瞧瞧?”
她这一回过头来,两道盈盈秋水般的目光,和狄少青一接,她先前没看清这蓝衫少年,现在可看清楚了。
这少年长得挺斯文,斯文之中,却有一种挺拔的英气!
他朝她斯文的笑了笑,她竟然粉脸微红,不好意思发作,有些不自在的又转过脸去。
掌柜的经狄少青这一指点,急忙又朝红衣姑娘桌前趋去,这回他当然看到了,花梨木桌面上嵌着的一支马鞭和十几锭黄澄的赤金锞子,他虽然心痛这张高级花梨桌面的八仙桌算是报销了,但心头更是打鼓一般,战战兢兢的拱着手,陪笑道:“姑娘……高抬贵手,小老儿给你赔礼,小店伙计开罪了姑娘,都是小老儿平日……”
“不用说了。”
红衣姑娘一扭头道:“既然有人指点了你,你就要他去替他们解开来好了,只要他解开了,今晚的事,我就不怪你们啦。”
掌柜的听得一呆,这不是出了难题,人家只说了一句话,她就要人家去替她解开,这年轻人只是一位食客,他会不会解呢,不禁攒着眉,连连作揖道:“姑娘……”
他只说了两个字。
狄少青爽朗的笑道:“大家都是上酒楼来喝酒的,客人点的莱,大概厨房里也快做好了,正待伙计们去端呢,这位姑娘既然已经原谅他们了,在下就代个劳吧!”
说罢,就缓缓转过身去,右手凌空向六个呆若木鸡的伙计轻轻一挥。
这一挥,几乎比闪电还快,就一连拍出了六掌。
当然,在座的食客,谁也没看得清他一挥之际,竟然发出了六掌,就是坐在他横头的周友成也只仿佛看到他手掌在转动而已!
但这一挥,却如响斯应,这里狄少青手掌堪堪挥出,站在六个不同地方的六名伙计,立时筋骨一松,全能动了!
这一手,当真像玩魔术一般,直看得全堂食客纷纷鼓起掌来。
周友成先前以为狄少青说出要替六名伙计解穴,总得走过去一个个的替他们拍开穴道。
替被制住穴道的人解穴,他当然也会;但像狄少青这样,转个身,挥挥手,就把数丈以外,站在不同地方的六个人一齐解开了受制的穴道,他不但办不到,就是连想也从没想到过。
一时看得目中神采连闪,暗自忖道:“自己虽然看出这位狄老弟南北会试,定可顺利过关,却没想到他武功竞有如此高绝的造诣,看来自已交他这个朋友,是没白结交了!”不觉也跟着大家鼓起掌来,一面呵呵笑道:“狄老荣好俊的功夫,今晚兄弟总算开了眼界了。”
狄少青脸上一红,说道:“周兄夸奖。”
那红衣姑娘原也只是给狄少青出个难题,想试试他的,哪知人家连人都没站起来,一挥手,就解开了六个伙计的穴道。
她心头当然清楚,自己虽然也是坐着制住六个伙计穴道,但自己使的可不是指功,而是弹出了六颗细小的石子,这少年解开他们穴道,却是用掌力推开的,他这一手不知比自己要高明了多少倍?她情不自禁的举起一双纤纤玉手,也替他鼓起掌来,转脸朝他嫣然一笑,说道:“少侠手法果然高明!”
她这一笑,露出了一排白玉似的牙齿,有如春花乍放,连盈盈秋波,都含着一丝喜悦的光采。
狄少青俊脸骤然一红,起身抱拳道:“别教姑娘见笑了。”
掌柜看到伙计们已能行动,连忙叱道:“你们还站着作甚,快去替客人端酒菜。”
一面朝狄少青和那红衣姑娘连连拱手道:“这位少侠和这位!”娘,今晚光临小店,是小店的光荣,伙计,快去叫厨房整治两席酒莱,一来谢谢这位少侠解围,二来算是小老儿给这位姑娘赔礼。”
狄少青连忙摇摇手道:“掌柜的不用客气……”
掌柜忙道:“少侠和这位姑娘,可说是人中龙凤,小店平日请都请不到,这是小老儿一点心意。”
他这“人中龙凤”,把狄少青比作龙,把姑娘家比作了凤,虽然言之无心,但红衣姑娘听得粉脸微微一热,这回她可并没生气。
周友成忙道:“狄老弟,掌柜既然这样说了,却之不恭,依在下看,这样吧,两席酒,未免太破费了,这位姑娘若不嫌弃,咱们虽然萍水相逢,也算是武林一脉,何妨并作一席,饮上一杯?不知这位姑娘意下如何?”
他是存心想把红衣姑娘和狄少青拉在一起。
红衣姑娘美目流盼,举手理理秀发,嫣然笑道:“今晚还是我来作东,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是来讹吃的呢!”
这话,已经首肯了。
掌柜的道:“不,不,姑娘,这是小老儿一点诚意,姑娘千万不可推辞。”
说着,朝一个伙计挥了挥手,那伙计立即飞奔下去,关照厨房去了。
红衣姑娘点点头道:“也好!”
她右手玉掌朝桌面上轻轻一按,嵌入在桌面上的十几锭金棵一齐跳了起来,然后伸手一抄,取了两锭金锞,放在桌上,说道:“这两锭金子,就麻烦掌柜,赏给方才被我定住穴道的六个伙计吧!”
这两锭金棵,就足可抵得十席酒莱的价钱,姑娘家出手可真大方。
掌柜的一呆,嗫嚅道:“姑娘,这赏赐太多了!”
红衣姑娘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说过赏给他们的,你就代我分给他们就是了。”
“是,是!”掌柜的连声应“是”,双手接过金锞,说道:“小老儿那就代他们谢了。”
不多一回,那六个伙计全都走了上来,一齐朝红衣姑娘躬着身,齐声道:“谢谢姑娘的赏赐。”
红衣姑娘似是挣回了面子,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回伙计可巴结了,迅速腾出中间一张桌子,安放好三副杯筷,重又砌上三盏上好茗茶。
掌柜连忙拱着手请道:“三位请入席了。”
周友成道:“掌柜,你也来吧!”
掌柜忙道:“小老儿楼下还有事,恕不奉陪,三位多喝一杯,小老儿告退了。”
说完,连连拱手,退了下去。
周友成拱拱手道:“姑娘请坐。”
红衣姑娘落落大方的走了过来,轻启樱唇,含笑道:“二位请。”
三人人了席,才一坐下,伙计们忙着送上酒莱。
周友成一把接过酒壶,先给红衣姑娘和狄少青面前斟满了酒,然后又给自己斟了,含笑道:“在下还没请教姑娘贵姓哩!”
红衣姑娘樱唇微翘,娇声道:“我姓裴,名叫小霞。”她晶莹的脸上,升起两朵朝霞般的红晕,接着道:“二位呢?怎么称呼?”
她在和周友成说话,可是一双美目,却朝狄少青飘来。
周友成是老江湖,姑娘的表情,他岂会看不出来,赶忙呵呵一笑道:“原来是裴姑娘,在下周友成,这位狄老弟,双名少青。”
一手举起了酒杯,含笑道:“在下借花献佛,先敬裴姑娘一杯。”
说完,就一饮而尽。
裴小霞落落大方的道:“多谢周大侠。”
也举杯干了。
周友成急忙替她斟满了酒,笑道:“裴姑娘这周大侠的称呼,在下可不敢当,咱们一见如故,裴姑娘如果不嫌弃,就称在下一声周兄也差不多了。”
裴小霞颔首道:“那小妹就不客气称你周兄了。”她转过脸,朝狄少青腼腆一笑,举杯道:“狄兄,小妹该敬你了。”
她称周兄是宾,称狄兄才是真主。
狄少青忙道:“应该在下敬裴姑娘了。”
他和姑娘对饮了一杯。
裴小霞喝下两杯酒,登时娇靥升霞,红馥馥的更显得娇艳欲滴,眨动星日,展齿笑道:
“方才狄兄露的一手,教小妹好生心折!”
心折,也就是倾心了。
狄少青红着脸道:“裴姑娘过奖,在下愧不敢当。”
裴小霞望着他,认真的道:“我说的是真话咯,像狄兄这样一举手就解开他们六人的穴道,小妹真还是第一次才看到,狄兄不知是那一门派的高弟?”
她是有心和他攀交,不然,像周友成这样的人,未必在姑娘家眼里,才不会称他周兄呢!
“说来惭愧。”
狄少青道:“在下先师,只是成都青羊宫的道人,在下连他老人家的道号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练的是那一门派的武功。”
裴小霞看着他,不信的道:“狄兄有这么高绝的身手,会没有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