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回廊。
满架的蔷薇荼蘼在风中怒放,吐露芳香;神殿前的圣湖上,千朵红莲绽开。
灵鹫山上的月宫,目之所及均是鲜花如海。或许因为汇集了阴阳交汇的灵气,这里竟然不分季节的汇聚了天下所有奇花异草,在缥缈入云的山上争奇斗艳。
“叮叮”几声,风过后,廊下悬挂的一排排风铃轻轻击响。
那些风铃均为细瓷烧制,玲珑可爱,白瓷上每一个都用朱笔画了符录,挂在园子四周的廊下。每一阵风过,便清脆的响动,一方面可以惊走飞入啄食花朵的鸟雀,另一方面,如有摧残花朵的狂风吹过,这些附加了咒术的风铃也可以将其阻挡在外。
月宫里的所有人,都将其称为“护花铃”。据说是迦若大祭司亲手制作、并命令教中弟子将其挂遍整个月宫。
“祭司,我只是奇怪――你是否只对没有生命的东西才如此爱惜?”在千万只风铃清脆的击响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蓦然响起,冷诮而高傲,“杀人如麻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对这些花草这般爱惜,真是让明河看了忍俊不禁。”
没有回答教主的话,靠着白色大理石雕琢的柱子坐在廊下,白衣祭司的脸色却是惨白的。
一个拜月教的弟子在他面前匍匐跪下,手托一个玉盘举过头顶。
迦若的一双手、就浸在那一盘还散发着热气的鲜血中。
那都是刚刚死去的少年男女的心口热血――凝聚了生气和阳气,弥补着他昨夜因为施用阴邪术法遭到反噬而产生的灵力衰弱。
迦若的手苍白,与玉石的托盘几乎同色,皮肤下隐隐有青紫色的血脉。然而,他闭目靠着廊柱,手掌张开平放入血泊中后,似乎是错觉,居然有淡淡的血色浸入了他的血脉,而且缓缓沿着手臂上升开去。
“每个人……都有他想守护的东西。”许久,仿佛精神力恢复了一些,白衣祭司睁开了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喃喃叹息般的说了一句。然而,话音刚落,苦笑着,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情:“明河,昨天晚上你差点让我送命。”
“哦?”想起凌晨时分、刚回到月宫时他那衰弱的样子,拜月教主忽然掩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的眼中流光溢彩,映得左颊上那一弯金粉勾的月牙儿也仿佛在微笑。
“我的大祭司,天上地下最强的术士……原来你也会怕术法反噬么?那末,你就不该这么不把我这个教主放在眼里啊。”用象牙骨的绢扇掩住嘴,拜月教主娇娆的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黑如点漆,仿佛隐藏着夜的妖魔,“不错,谁要你昨夜不回月宫主持仪式?
“几个寨子的土司、还有平南王的宠妃都过来了,等着你为他们施法――可是等了一夜,你居然不回来。这么多贵客在,你这不是不给我面子么?我生气起来,自然停止了化解你转移过来的‘逆风’。”
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虽然不习术法,但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却对于教中任何术法都具有抗力,对于反噬力亦是如此。所以,历代的祭司,都会将自身所受的反噬作用,通过太阴星转嫁给教主,再凭着她天赋的禀异加以消弭。
不然,经常要施用如此厉害的术法,任何术士都无法承受那样的反噬力。
教主和祭司――从拜月教一百多年前创立那一日开始,似乎就是这样奇异的相互依存的关系。一个执掌教义,一个控制力量,各自分治,然而谁都无法脱离另一方单独撑起局面。
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成功的叛乱以外,这一百多年来、拜月教可以说一直是稳定的。
“咳咳,如果我被那群阴灵侵蚀掉,你又有什么好处?”有些苦笑,渐渐恢复元气的白衣祭司摇摇头,“你可知昨夜我还遇到了萧忆情!若不是他当时也有病在身,你以为我还能活着回来么?明河……你这个玩笑开的大了。”
执着象牙扇子的手一震,拜月教主的眼神忽然雪亮。收起了扇子,她神色凝重的站了起来,微微冷笑:“好啊……等了二十年,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一切都和冰陵预见到一样丝毫不差的发生了,不是么?”挥挥手,命那个捧着盘子的弟子退下,迦若站了起来,抬手拨动廊下悬挂的风铃,淡淡道。
“我就不信命中注定拜月教会亡于此战!”用力握紧扇子,拜月教主美丽的眼睛里却是坚定冷厉的光,“凭什么?”
“就凭圣湖下那一堆枯骨。”迦若目光注视着天际远去的一片白云,不惊轻尘的提醒,“莫忘了……先代侍月神女是怎么死的。”
“那是她活该!”有些气急败坏的,拜月教主大失风度的骂了一句,然后神色又转瞬平定,有些悻悻地回答,“何况,这也是死了的老教主做下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来还这笔旧帐?”
“有人却是为收回这笔帐、等了二十年了……”有些感叹般的,白衣祭司伸手转动那些风铃,淡淡道,“你弑母篡权、当了拜月教教主,自然连着她欠下的旧帐也要一并继承。”
“迦若你……!”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美艳无双的拜月教主转瞬间变了脸色,然后忽然冷笑,“你可别忘了,这件事上我们可是同谋!――当初商定篡权的时候,我们可是合作的很愉快呢!别撇清的那么快,这旧帐要继承也有你的一份!”
迦若脸如石雕,动也不动,然而眼睛里却渐渐显示出厌恶的神色。
“迦若,昨夜你也知道厉害了!――离了我,即使你术法再厉害又有什么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如果船沉了,大不了一起死!”看着他转头离去,拜月教主却冷冷的扔下了最后一番话,脸上有孤高的光芒,然而,眼神最底下却是闪烁着隐秘的恐惧。
“何况……哈,我真的想象不出你死了以后会如何。那些怨灵们忍了你那么久、恐怕会群起噬咬你的灵体吧?哦呵呵……”用扇子掩口轻笑,拜月教主却用眼角查看着离去的人,随着他脚步的走远,惊恐之意越来越深。
挂满廊子的风铃在风中旋转、击响,然而那一袭白衣却丝毫不停地沿着廊子飘然远去。
“迦若!迦若!……”祭司的白衣终于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拜月教主终于忍不住脱口喊,脸色已经是苍白,“你、你怎么可以不管我?你怎么可以不管我!”
手一松,“啪”的一声象牙扇掉落在地上。仿佛支持不住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缓缓沿着柱子坐倒在风铃下。忽然间,这个美艳凌人的女子抬起手捂住脸,无声的哭了起来。
那种无力的感觉,终于从她强自掩饰的心底弥漫了出来,击倒了她。
她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弱女子,除了血脉中继承下来的所谓“月神之血”以外一无所有,她甚至不会术法、也不能保护自己。除了坐在宝座上、作为拜月教的象征接收教民的膜拜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教中虽然还有清辉、孤光两位懂术法的使者,然而他们的灵力不及祭司的一半,如果迦若都撂开了手,那么面对萧靖两人率领的听雪楼,拜月教上下哪里还有活路?
或许她做错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还有方才她说话的语气,可能已经惹恼了他。
而以死亡来威胁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气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里,居然是那样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岁的她从那岩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为教主的母亲不知用什么手段收服了他,让这个灵力惊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与她一起联手,推翻了她的母亲、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宝座,他成了祭司。他们终于摆脱了控制,拿到了他们想要拿的东西。
然而,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是多么的孤寂――逼得人快要发疯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亲临死前那解脱般的眼神――她也了解做了一辈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亲,为何会有那样令人无法容忍的暴虐脾气。
原来,历代拜月教主,都是将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们的一生,除了孤独,永远不会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阵风过,她听见头顶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乱响起来,不知又是什么鸟雀飞入了这个园中,惹起护花铃响声一片。
在这个南疆相依为命了十年,对于那个成为祭司的迦若来说,或许还是这满园无知觉的花草、投注的关爱更多罢?
或许,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该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还能有什么样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宫被摧毁的命运。
她擦拭着颊边的泪水,暗自咬了咬牙,准备站起来。然而,甫一抬头,便愣住了――
那个白衣祭司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面前,静静的低头、看着她此刻泪痕满面的脸,不说话。
平日对于一切都冷漠洞彻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怜惜温和。
“你过来看好戏么?不要指望我会哭着求你!”她挑衅的抬头,展开扇子掩住满面的泪痕,冷冷道,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明河,你太骄傲。居然不肯说一个‘求’字来改变整个教派的命运?”在她提起裙裾转身的时候,身后那个人忽然出声,有些叹息般的问。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缓缓握紧,长长的红指甲刺入了掌心。许久,也不回头,终于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为了你自己考虑,你也不要不管我……”语音虽然压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难以控制的颤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应你。”抬手拨动着风铃,白衣祭司缓缓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软,仿佛松了一口气后,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静静地,她回过头看着祭司,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屈辱:“迦若……你竟这样逼我……当年是谁救了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摆脱那样的控制、我也不会杀了我母亲!即使她暴虐残酷,我也不会杀了她的!”
明亮的泪水从拜月教主的脸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这是她第一次说出那样不堪回首的弑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温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岩山寨外救起那个少年的时候,他微微叹息着,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明河,你从小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对我很好,我还欠你一条命。”
“你没有欠我――”不知为何,这句话仿佛更深的刺痛她,泪水接二连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说,我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会不管你……”不等她说下去,迦若轻声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该威胁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图控制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应该去见那个人了。”拜月教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实情全部吐露,“我让冰陵开了水镜,看见了你那边的情况――你、你为了和她走,连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风’来警告我?”带着略微的苦笑,迦若摇了摇头,“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该听到了我说:我昨夜去那里只是想印证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头。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环和高贵的血统而言,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普通女子。长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娇纵凌人的脾气,然而,她本心却是温柔的。
而且,在这个世上,她或许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说过:每个人,总有他要守护的东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温暖的泪水流淌在他的指间,那一瞬间,长久不曾有过的柔软的感觉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会让听雪楼对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点了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走入了花园中:“我也并不想和听雪楼为敌……然而萧忆情内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宫,他才满意吧?”
“放心,我自有办法。”迦若随着她一起步入花园,淡淡道。
园中繁花乱眼,五彩夺目,虽然鸟雀不入,然而依然有无数蜂蝶飞舞其间――冥儿从小孤僻,喜怒不形于外,但如果见了这里他栽的奇花异草,也一定会很喜欢吧?
他想着,微笑着抬手,并指夹住了一只花上飞舞的凤蝶。
“何苦为难它?”蓦然间,听见明河出声阻止,走在前面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么像你……”
“哦?”有些惊诧的,他停住了发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阵风过,四周风铃的脆响一片。明河在风中蓦地抿嘴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蝶儿,悠然道:“传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谢后的灵魂,飞回来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只凤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飞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颊上那弯月儿更加美丽,如第三只眼睛窥探着人的内心:“祭司大人,你说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蓦然微笑了起来。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