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屠龙记》七
沈 虽听眇女的话,要她下去却是执意不允。正商说间,眇女口说着话,目光一直注视林外,毫未松懈。忽然回手连摇,示意禁声,另一只手又朝外指。沈 起立,却被阻住,面现惊怖乞哀之容,不忍相强,只得仍旧坐下。好在亭当假山最高之处,只比亭外山石稍低,略微偏头,便可望见疏林全景。沈 此时也在外望,并无发现。忽见眇女神色如此张皇,定睛往外一看,就这转盼之间,林中已有怪事发生。
原来就这应答转盼之间,林当中空地上忽然冒起三幢二三尺粗,五六尺高,绿阴阴的怪火,火中各端坐着一人,当中一个,正是日间往来溪桥,并向自己打听丐妇,身穿黄葛短衣的长髯矮胖老头。胁下夹的一枝短铁篙,业已插向背上,微露出一点篙尖。另两人身着黑衣: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满脸浮肿,一双细长怪眼,肿得挤成了一条缝,看去已极丑怪;另一女子,面黑如铁,身子细长,瘦骨嶙峋,一双突出的怪目白多睛小,直射绿光,看去直似一具新出土的僵尸,哪里像个生人。
三人中,只她嘴皮乱动,似在说话。方在惊奇,眇女似看出沈 想听对方问答,蛇行绕向林外,藏向石后,暗中用手朝前划了几下,扬手往外一抓。再掩人亭内,先用另一手连打手势,意似双方就快交手斗法,自己必须去往竹竿下守候,力戒沈 不可出声参与,也不可出亭一步,不然彼此均有大害。沈 见状,自更信服,虽然胆大,无有畏心,因眇女比完手势,又跪下苦求,只得点头应诺。眇女方转喜容,又打手势,表示对方说话全可听到。二次比完手势,将前抓的手朝沈 耳际微微一放,果然林外问答全都人耳,清晰非常。
只听中坐胖子道:“贼婆刁狡异常,日里我发现她门中害人形迹,立即追寻,竟会被她滑脱。其实贼婆多心,我虽和她多年仇恨,决不能背本门规矩,当时暗算。就便狭路相逢,除她自愿当时了断,决不使对方一无准备,不告而诛。还有我看那黑煞阴手,去向方位,决不会离开我去的那一带。现在左近只隔墙这所人家,门口又立有两个女子,贼婆心毒手黑,也许乞讨未遂,受人斥骂,下此毒手。我当时不合过于隐讳行藏,又恐贼婆在前,想寻到本人再说。
“过时分明已看见那小女花子,竟未想到闵烈之女眇女前年失踪,后听传言,竟被贼婆骗劫了去的话。等我想起,生疑赶回,人已不见。那两女子,有一个丑胖的,似是主人,根骨真好。如非师祖前番下有严命,不许再收门人,休说诱劫,连自投的也所不许,违者都死,不敢违背,如在前几年相遇,决放她不过。因此格外生疑,细心盘查,也没问出个道理来。黄昏时再经探查,她那阴手竟自解去。料定她已警觉,恐我向此追踪,竟不惜自残肢体,连人也顾不得害,就此消解。一面故现形迹,出来打过场。定于此地赴约,拼个死活,实则乘我不意,就此溜走。你看如何?”
黑女答道:“此妇虽然淫凶无耻,但她受罚未满,怎敢再犯她本门临阵脱逃的大忌?此时未到,许是等什救星也说不定。好在刚交子正,不算逾限。二师兄又有了安排,三五百里以内,不怕她逃上天去。拿我们和她定约时说,逃走已来不及。到时这地方正是那家后墙,贼泼妇诡诈刁猾,莫与那两女子勾结,出什花样吧?”
和尚插口道:“这个不会。我已访出这家姓沈,为人甚有善名。中年生双胎,临期难产,幸有两神尼赐他灵丹、神符,才保全母子。大师兄说,听她主仆问答,并还提到神尼芬陀是她师父,大来出家之言。我先来此,也曾细加查看,最合用的便是那假山,至今空无一物。贼婆暗下阴手,必是恨她,如何还会暗助?师祖近年最恨与正教中人结怨,不要招惹人家吧?”
黑女冷笑道:“二师兄,我看你自五年前大雪山一行,被这老尼吓破胆了。以前那等好胜的人,会说出这等话来。我不犯人,人如犯我,无故助敌为难,莫非也退缩吗?”
和尚闻言,意似愤怒,一双细长合缝的怪眼突射出两道凶光,正要发话。中坐胖老头拦劝道:“你们两师兄妹近年不知何故,老为闲话争执。四师妹忒喜多口,这等老尼,便多败在她的手下,也不为丢人,提她作什?今夜善者不来,来必不善。已命十一弟前往查探,此时未回。这是拼存亡的事,谁也不肯平白送死。贼妇现虽失势,终是强敌,休看我们人多势盛,毕竟人到才能分晓。自己人斗口,外人听去,也是笑话,何苦来呢?”
和尚冷笑道:“我是因师祖有命,真个欺到我头上,谁还怕她不成?”
黑女似想赔话,鬼脸上方露出一丝丑笑,忽然失惊,改口道:“对头来了!人数还多。我用来取笑的埋伏,竟会阻她不住,就快冲过来了。”
胖老头道:“我早料到。既然如此,索性连法火也暂且收去,以免万一约来能手,威吓她不成,反吃看轻。”
说罢,同时把手一挥,笼罩全身的三幢怪火立即不见,只剩三人仍坐地上。月光下望去,直和泥人相似,不言不动。
对方来势也甚奇特,人还未到,先听林外有一妇人娇声俏骂道:“我看是哪几个老不死的杂种,敢在我幺十三娘家门前欺人撒野?请人赴会,还摆了一路的狗脚印。圣人门前卖三字经,这些零碎点心,不经老娘吃的。有本事,把整桌酒抬出来,包赏脸吃你一个精光。”
那语声乍听若远若近,好似还远,可是话完人到,一溜黑烟过处,一排现出口个妇女,丐妇也在其内。
为首一人最是妖艳,穿着一身纯白孝服,神情也极荡逸飞扬,直似与人调笑,不带一点对敌神气,才一现身,便指着胖老头媚笑道:“我当是谁个想打我小寡妇的主意,不好意思上门,知道我恨人在我门前头逗猫惹草,近年老头子死后,我又懒得出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法近身,故意借题目来勾引我呢。原来是你这老不死的胖冬瓜呀,莫怪邬二娘狂风暴雨赶来寻我了。不错,你两家先前有过节,你恨她,原也应该。但我为人及我寄居在此总该晓得,事前或猫或狗差一个,向我打个招呼,总算我混了这些年,老头子虽死,没有当家人,居然还有人看得起我幺十三娘,不好意思踹我寡妇的门。我一喜欢,就与邬二娘有点瓜葛,不会帮你,也决不会帮她。怎么明知老娘在此多年,连纸煤都不来一根,便要在我寡妇门前撒野?不知也罢,既有人看得起我,把我请来,能不出来卖点小头脸吗?
“我素日心直口快,讲情理。知道你两家仇深,决不没脸强要脸,给你们和解。凭我一句话,便从此丢开,莫说你就愿意,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不过事前你不知道我会被人请来,我也不知是你们这一群宝贝。已然遇上,那是没法,我也不偏哪一面。人家虽然因犯家规,在外受活罪,正艰难的时候,也不致于就怕什人。这里总算在我的地面,如不是你这老胖冬瓜,换了别人,我老头子死了好久,丢得我孤孤单单,正熬得难受呢,我不把他抱回家去,摆布个够,暂时解馋才怪。既是你们这一群,别的话不说了,只请你们莫在这里勾我恶心,各自一南一北分头滚开。等过了她师门所限难期,她自会去拜访你们,再行了断。这一来三全其美,也显得行事光明,不比倚仗人多,打冷拳强么?”
说时,对面三人除和尚面带忿激外,胖老头和那形似僵尸的黑女,各把目光注定来人,一言不发。黑女神情更是紧张。直到听完,胖老头方始答道:“十三娘,你除邹二贱淫妇,还同有两位朋友,一位是罗五姑,多年不见,我还认得,另一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