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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森林》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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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走之间,三人均觉脚底似未踏稳,身子略晃,头上微微一晕。这时刚由一片冈崖之上纵落,只当行远力乏,事出偶然,感觉又甚轻微,均未留意,谁也没有开口,依旧往前急驰。一口气赶出二里多路,走着走着,猛又觉脚底微微波动,仿佛落在大船之上晃了一晃,因听众人欢呼:“不到半里就可到达!”

  遥望前途,已有白影现出,急于赶到,仍未在意,也未对众说起。果然那片肢陀业已走完,上了平地,前途白影越来越近。

  赶到一看,当地乃是四面森林包围的一座石山,高只十余丈。因那地势,三面均由来路一面高起,至山而止,环山一片都是石地,所有林木,最近的离开山脚也有十好几丈,山形又奇,宛如人家盆景中陈设的小假山一样,玲珑剔透,奇巧无比。旁边还挂着两条瀑布,下有深潭,广只二亩,并不甚大。凡是森林中的空地,多半有山有水,也是兽群蛇蟒平日栖息游饮之地,因那水潭深不可测,虽有两条瀑布日夜不息倒灌下去,水面相隔潭岸仍有三丈,一面靠崖,两条瀑布由近顶裂缝中狂喷而出,玉虹倒挂,直注潭中,电射雷轰,声势猛恶,惊人耳目。

  下面崖壁,内缩如削,上面长满青苔,绿油油又滑又险,休说人鲁无法攀援,便是蛇虫之类也难在上游动。下余三面石岸,也都壁立前倾,潭中的水受了洪瀑冲击,骇浪山飞,惊涛雪舞,看去白茫茫一片水雾笼罩潭面,只旁边角上略辨出一点水浪,相隔好几丈,便觉寒气侵肌,野兽自然无法去往潭中饮浴,因此平日最为清静。

  山不甚大,周围只有百余亩方圆,通体童秃,草木不生,瀑布偏在东北角上,离开有树之处最远。西北两面均有不少空地,最近的树幕边梢,离山也有八九丈左右,只南面地势较高,森林离山也近。内有几株大树,宛如伞盖撑空,横生过来,竟将西北面的山头遮隐了老大一片,最高的,离山顶竟有两丈,宽达五六七丈。那一带的山角,倒有一半在那树幕荫影之下。一座瘦硬灵奇的童山,山顶上面没有一根草木,却有大片清荫,又在树海包围之中。登高一望,四面森林均在眼前。

  这时明月正上中天,碧霄澄雾,万里长空,只有极少朵云缓缓浮动,衬得月色分外鲜明。上面是云白天清,清辉如画,下面是千重碧浪,绿叶浮光,壮丽雄阔。清旷灵奇之景,直非常人意想中所能料到。

  这些采荒壮士,因当地山高水深,地势平坦,寻常蛇蟒难得见到,山上下更有不少洞穴可以栖身,左近林中出产最多,每来一次,定必满载而归。只为中途险阻太多,差不多要走两日一夜才能到达,极少休息之处,还不能在中途随意进食,从早吃饱起身,不到地头,谁也不敢乱吃东西,饿到急处,至多偷偷啃上两口干粮,稍有香味的食物都要谨慎包藏,比别处采荒劳苦得多,又须能耐饥渴方可来此。

  寨主哈瓜布再三劝告,不令众人时常深入,要来也是集众商计,由他夫妇领头,率众大举,因此每年难得来上两次。均想乘此送客良机,在来去路中,抽空采掘那些珍贵的药材和地下埋藏的象牙之类珍物。山人体力健强,不畏劳苦,见天色尚早,由此转往落魂崖只须半日光阴,当地并无蛇兽之类,又有石洞栖身,可以防御异类侵袭,反正无事,早向头目请求,就便去往左近林中采掘,拼着受上半夜劳苦,多得一点东西,明日归途重行采掘,把事办完,早点回去。

  头目先因寨主来时有命:最重要是护送客人,余均无关,客未送到以前,采荒也不允许。继一想:客人已快送到,众人再三请求,本寨旧规,向以众人之意为主,便他夫妇在此,也必不肯违背众意,何况当地山势易于守望,采荒之处均在四面森林之中,前面林中还有一山,因其较低,被树木遮住,看不出来。以前虽曾发现过怪兽毒蟒之类,今已数年不曾再见,相隔又远,中间还有一道深沟。如其有什蛇兽来犯,不等近前,采荒的人已先警觉。

  照此形势,无异把人环成一圈,四面分开,将三位尊客围在当中,和保卫他们一样,只更严密仔细。所送三人均有一身惊人本领,与寻常汉人不同,就说人地生疏,有好些事还不知道厉害,有我在旁守候,山顶上面派上两人轮流守望,万一有什变故,一声号角,四方八面的人全数赶回应援,也无妨害。何况人在前面远远挡住,这类东西决不会从夭而降,又有洞穴可以掩藏,何必多虑?越想越觉有益无损,便自答应。

  众壮士自然高兴。饭后议定,选出几个精力业已疲劳、年纪较长的人轮流守望,下余去否听便。山人贪利而又勇敢,同声欢呼,拿了兵刃用具,按照头目分派方向,往四面森林中奔去。

  二人一到,便上山顶略微眺望,由随行壮士取出于粮肉脯,就着泉水饮食起来。刚刚吃饱,觉着精力回复多半,忽听众人欢呼。问知经过,见众山民方才走得那么气喘汗流,一到便躺在地上,连山顶都不肯上,仿佛疲劳已极。歇了不大一会,一说采荒,又是这样兴高采烈,踊跃争先,这等强健耐劳固是少有,如非哈瓜布能与他们同甘共苦,劳逸与同,使其各以其力取其所得,也不会这样勤劳,尽量施展他的本能而不知倦。可见凡事只要公平合理,使人的苦气力不曾虚耗,不是专为他人忙,以血汗所得去供少数人的穷奢极欲,大家得来大家享受,再按他的劳力本领来分所得多少,就有一点高低,不会相差大远,因是各人自己心力所得,自然大家心愿,争先出力,惟恐不尽了。

  假使人无弃力,当然地无弃利,一家如此,一家安乐,一国如此,一国富强,普天之下更无一个穷人,也没有办不成的事了。哈瓜布一个寨民,不过聪明机智,胆勇多力,遇事能顾全众人利益,自私之心并还不曾去尽,已有这样成效,再往大处去想,使天下的人都能先公后私,团成一片,这力量之大,更是不可思议。到了那日,国富民强,人都成了英雄豪杰。对内是家给人足,民殷物阜,到处充满欢乐之声,永无丝毫愁怨不平之想,对外自然无敌,我不欺人,人也决不敢于欺我,岂非万世太平不朽之业?

  无奈几千年来的帝王封建制度成了大害,不能连根铲除,如何能有这一天?长此下去,非但灾乱相寻,极少太平年月而已。为了制度不良,读书识字有知识的人,受了朝廷威胁利诱和种种有形无形的枷锁桎梏,只能青春攻苦,皓首穷经,更无余力可为人民造福,侥幸骗得一点功名,去做帝王奴隶,不是贪污骄淫,倚势横行,做那民贼,便是食古不化,迂腐倔强,昏庸无能。居官虽极清廉,牧民实无善政,动不动以忠臣孝子自居,对于朝廷,无论帝王多么昏暴荒淫,一味恭顺谨慎,往往为了帝王私人小事,如废长立幼,或是死后尊崇的虚名一字之微,和皇帝娇妻美妾的废立、失宠争权、礼仪朝觐等等小节,不惜犯颜力争,以死自誓,甚而慷慨激烈,视死如归,以表他对皇帝的忠心,结果身遭惨杀,甚而连累家属,临死还说什么“天王圣明,臣罪当诛”,虽然未做民贼,无形中却做了助长帝王淫威,使后世好名之徒朝他学样,以博忠名,误人误己,还要流毒未来的人。

  中间虽然也有来自田间,深知人民疾苦的有识之士,不是不想为民请命,有所兴革,无奈受了帝王专制重重拘束禁忌,顾虑太多,动相掣时,虽有才智,无从发挥,结果每一举动,样样牵制,多一事反不如少一事,在众浊独清、众醉独醒之下,志愿未达,反有身败名裂之忧。一个不巧,爱民之举反而成了害民。就算稍微办出一点成绩,也只暂时博得人民歌颂,一经去官,还是原样不改,至多民间流传,对他个人留下一点好感,并无真正实效。

  而那苦读死书多少年不得成名的儒生,躬腰驼背,摇头晃脑,斯文扫地,酸气冲天,为了终年老想做官发财,苦读一生,真的体力智能无从发挥,逐渐衰退,闹得流毒子孙,和他一样文弱无用,直到家业荡然,穷苦不能自立,迫不得已转为工农,本质已亏,再受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的压榨欺凌,和无衣无食穷苦岁月的熬煎,心思能力自更一天一天衰落下去,本来那些穷苦的百姓又是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不问他有多少能力,多出力气,人家都夺了去,自家极少有份。能够分润,也是节衣缩食,辛辛苦苦,硬省下来,反正多出劳力,自己得不到,或是所得极少,谁还有什心思?人都差不多,有超人体力的终是极少数。

  这样下去,日子自然越过越穷。人民终岁胼手砥足,不得温饱,朝廷用的又是愚民政策,压榨之外,想出许多神话怪话,引人迷信,使其听天安命,甘受苦难,不敢反抗。一个人终身没有指望,一年到头受罪受苦。这样长期磨折,忧患与有生俱来,怎禁得住!心力自然一天不如一天,永无发挥本能之日,连体格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人生已难得活到中寿,而又穷苦衰弱,有退无进,人民永无出头之日。别的不说,单拿这些同行壮上来与中土的人作比,强弱相差已是这样悬殊。别的外邦异族,体力健强不算,人家民智发达,日常还在改进。自来弱肉强食,这是多么危险可虑的事!偏是无人留意,想起实在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