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八七
二女刚走不几步,便见一个老野人和一少女飞驰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男女幼童,山兰之女也在其内。转眼对面,问知老人阿庞见月上中天,寨舞早已开始,二女久不见去,故意命人传令,说来客真个病如未愈,无须前往,只命山兰一人前往问话。来客如其能往旁观,和老人一同饮食,却是再好没有。为防人都走光,双珠无人照应,并命这一老一少来此作伴。另外几个男女幼童,一则野人生来情热,日里相见,都爱双珠。内中三个又听出乃父业已愤怒,说双珠不去是被乃母留住,恐双方为此又要吵闹争斗,赶来劝告。
山兰一听,便知老人怜爱双珠,极想她去,又恐汉家女子胆小,不惯与野人寨舞,胆怯不去,引出误会,故意把话说在头里,其实还是想她前往。好在来的两人均不通山民言语,重向双珠嘱咐,说老人对她极好,不可得罪,最好照她方才所说,认为父女,一面装着本是伤病疲倦,为感老人和众人相救之德,勉强挣扎前往。为了服药,山兰不曾呼唤,睡起太迟,故此耽搁等语。
双珠早就看出她至诚好心,样样关切,全都答应。一同起身,往月儿湖赶去。到了路上,才知当地离月儿湖,如照寻常走法,少说还有七八里路,林中昏黑,到处都是密林密莽,如非有人引路抄近,所行都是直径,好些地方均由树缝和枯林穴中穿过,免走回五里冤枉路,实际只得三四里之遥,至少也要半个多时辰才能到达。并还问出老人心计周密,这条捷径,不是事前奉命或有要事往来,为防万一仇敌来此,被其看破,寻常往来均所不许。后又试出这条捷径看似黑暗崎岖,在野人领路之下,一点也不难走,并有皮灯照亮。一路飞驰,不消片刻,便已到达。
双珠耳听笙歌欢呼之声越来越近,前途树林行列越稀,林隙中望去,已能望出前途空地上的火光,并有对对情侣互相搂抱,出没隐现于两侧疏林无人之处,知道寨舞早已开始,场上少年男女大都各寻爱侣,有了对于,无须多担心事。侧顾山兰,病虽未愈,因在睡前给她服了一点健神的药,又经几次劝勉,跑了一段急路,只是微微有些喘息,与初见时情景不同。性本好强,来喊的那两个野人和同来男女幼童又催快走,只得听之。估计前行不满十丈便可走出森林,那形如新月的湖波和广场空地上野人所生的几座火堆也都在望,鼻间业已闻到酒肉松柴香味,暗忖:
“起初只说黑森林中野人不知如何野蛮凶恶,想不到会有这样勇敢、忠实、义气、公平的品格风俗,可见人的智能多半相同,全是境遇所限和领导人的得法,随同多少年的变迁经历自然进化,乃是一定不移之理,不过深山森林之中与世隔绝,见闻太少,路走得慢而已。像这类野人,只一走出森林之外,立可发挥他们忠实勇敢、天真诚朴、多力耐劳的美德,比那一班游手好闲、一味巧取豪夺、专享现成的好恶小人,反而高明得多,如何能够轻视他们呢?”
心正寻思,离开外面广场越近。
林中虽是一片阴黑,外面火月交辉之下,明如白昼,最前一排树林已有月光照下,再走三五丈,经过两排稀落落的椰林便到场上。遥望广场中心,笙歌喧闹,人影歌声交织起伏,看去热闹非常,同来几个男女幼童早就抢先跑去。二女正在说笑,眼前人影一晃,道旁大树之后,忽然闪出一个头插鸟羽,耳戴金环、上穿虎皮披肩,下穿虎皮围裙,脚蹬藤鞋,右臂和两腿一齐裸露在外的中年野人挡住去路,相隔约有六七尺光景。
双珠平日随父行医,山人风俗礼节,知道不少,人又聪明机警,见那野人和老人阿庞一样装束,更要整齐华丽,头插鸟羽比来接的野人又多又长,年纪不过三四十岁,生得十分雄壮,双手叉胸,望着自己,料知来人不是酋长黄山都,也是族中首要人物,不敢怠慢,正要上前礼谢,托山兰代为通话致意。还未开口,山兰已面容骤变,本是十分愤怒,往前抢去,行时朝自己侧顾看了一眼,怒容忽然收敛,先朝来人说了几句。那野人先见山兰,也是带有怒容,后见对方不曾发作,也变着一脸强笑。二人语声都急,一句也听不出。
双珠越看二人越像夫妻,想起来时之言,存有戒心,假装不解,停步相待。刚看出这男女二人似在争论,忽听出山兰似说自己有病,心方一动,便听林外长啸之声,跟着又吼了几句,与今早遇救时所闻相同,知道老人阿庞所发。正不知是何用意,野人闻声立时住口,山兰也不再往下说,面现惊喜之容,各自回转。山兰刚用土语说野人是她丈夫,对方业已转身走去。因已快到,时有对对情侣欢呼歌唱,相携相抱在附近树林中穿过,不便多问,看出山兰意思似要自己谨慎,便留了心。
出林一看,那广场竟有三四百亩方圆,前途还有一列小石山,山上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一连挂着共有十几处瀑布喷泉。山上又无树木,通体皆石,偏又长满肥苔草花之类,映着月光,本就绿油油的,看去又滑又亮,上面再挂着大小瀑布,内有几条高长阔大,远望过去不是玉龙倒挂,匹练抛空,便是珠帘喷雪,银蛇蜿蜒,将那宽约数十丈,高约一二十丈危峰峭壁上面的青碧山色,分隔成大小十好几片。山脚前面又有大小四五处喷泉涌起,最高大的竟达好几丈,直似一根笔直的晶玉水柱冲空直上,离地六七丈,再往四面散开,宛如天花宝盖,零雨飘空,飞舞而下。下面便是那片形似月牙的湖塘,恰巧整整齐齐做大半环围在那座石山的前面,最大一根水柱又在湖的中心,所有瀑布喷泉齐往湖中喷注。这一邻近,那轰轰发发、铿铿锵锵、宏细相间的泉瀑之声,越发洋洋盈耳,加上明月清风之下的笙歌蛮沤,汇成一片从来未听过音节。当空明月照在上面,闪动起各式各样的银辉,绮丽无涛。这等天然生就的美景奇观,出生以来从未见到,不禁暗中叫绝,赞美不止。
再看火堆,共是五处,均在湖边,顺着半弧形,做一排点燃,每堆约有两丈以内方圆,四面围满铁架,上烤各种牛羊野兽的肉类。火前放着好几十个整段木头挖空而成的酒桶,内里插着许多细竹管,另外还有两座野灶,用大铁锅煮着各种食物,如糌粑、饭团之类,均用树叶包裹,任人随意取食。所烤肉类多半烤熟,焦香四流,熟的吃完,便有执事野人将生肉整片搭来,挂将上去。
吃的人都是自拔佩刀,斫上一大块,走往一旁,与家人子女同食。有的围在酒桶旁边,口衔竹管,吸酒而饮,吸高了兴,便在月明之中欢呼、舞蹈、歌唱起来。这些都是已成婚的中老年夫妻和所生子女聚在场上,吃了又唱,唱了又吃,尽情欢乐,高兴非常。那些寨舞赶野郎的野人,已早寻到各人爱侣、、带了酒肉,自寻隐僻无人之处饮食欢聚,多半走开。就有去而复转的,也是先前情热,不曾吃饱尽量,打算找补,大都单人前来,取了酒食,转身就走。也有男女同回,见状兴起,杂在人堆里面,歌舞吹唱上一阵方始走去,但是极少。
老人阿庞独坐在当中火堆的前面一根断树桩上,旁边围着几个男女幼童,正在饮食,先见酋长黄山都刚刚赶到,朝老人双手交拜起立,双方先是争论,结果黄山都不再开口,被老人说了几句,坐向一旁。身边除新回去的三少女外,还有一个周身赤裸,只腰间围着一片兽皮的山妇,年约二三十岁,浓眉大眼,头上挽着一个发髻,脑后却又披着两尺来长的短发,颈间挂着五六圈各式各样的金银玉石、骨角料珠之类,形态甚是淫荡,望着黄山都不时献媚,低声说笑,看那装束神情,均与当地野人不同,一望而知是个别族妇女,料是山兰所说酋长新娶的次妻。
这时,二女边走边看,已绕到老人面前。同时场上歌舞的野人,除却两旁各有十几个轮班击鼓吹笙的老野人外,一见双珠,多半跟踪赶来,互相笑语,指说不已。双珠早得山兰指教,话已想好,先朝众人含笑点头,举手示谢,一到当地,便舍了山兰,抢步跑上前去,双手叉胸,朝老人作十字形拜将下去,随说因感救命之恩,想拜他为义父。说完,山兰已早赶到,也向老人礼拜,并代双珠做通事,说明她的心意。
老人本爱双珠胆勇聪明,人又美貌,平日对于汉人又最有好感,本就心存爱护,不知双珠急于想他帮助,往楠木林寻那姓木异人,求援救父,又感救命之恩,才有此举。闻言喜出望外,当时笑诺,并按族中礼节,起身伸出双手将双珠亲自扶起,令和山兰同坐身旁饮酒吃肉。双珠连说带比,并由山兰从旁代说,生病未愈,连夜失眠,山兰奉老人之命,不曾喊醒,所以来迟,请老人转告全族弟兄姊妹,不要见怪,如今刚刚吃完了药,不思饮食,只能勉强奉陪,少吃一点等语。
老人看出二女投缘交厚,越发高兴,便向众人大声宣示,并说:“双珠孤身弱女,同行八十余人,遭此地震山崩的灾变,孤身犯险,在飞泉崖火山附近最危险的森林之中走了两日夜,连遇毒蛇猛兽,均仗她的胆勇本领脱险闯过,平安无事。最后为食人蛮所骗,加以好几天的惊险疲劳,被毒草迷昏过去,方为仇敌所困。现已做了我的千女儿,你们以后须要当她自家人看待,遇事互相帮助,不可坐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