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笔点龙记》四
俞秀凡放下手中的书卷,蹲在那老人身前,解开他头上的白纱,重新包扎。但闻那老人低声说道:“俞相公,你做得很好。他需要一段时间养息伤势。但那些人不会死心,他们会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天王寺中,你要镇静些,用不着去看他。”俞秀凡吃了一惊,暗道: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还未来及开口,那丁老丈又接着说道:“俞相公,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读你的书,不要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他们一直在监视着咱们,咱们无力反抗,只有和他们比耐力,比镇静。”俞秀凡微微的点头,包好老丈的伤势,道:“小生去理膳事了。”
一连三日,俞秀凡果然照常读书,偶而和丁老丈谈几句话,也都是有关省试功名的事。三日中,没有人来过天王寺,但俞秀凡却一直感觉到暗中有人严密的监视着。第四天中午时分,老人的伤势已然大好,进入厨下,帮着俞秀凡举炊料理膳事。俞秀凡忍了又忍,仍是忍耐不住,低声说道:“老丈,我那位艾大哥怎么样了?”丁老丈道:“伤势已好了八成,再有两三天就可以完全复元了。”俞秀凡笑一笑道:“但愿这两三天,再没有什么变化才好。”丁老丈道:“俞相公,百里行程半九十。这几天,他们恐已搜查了方圆数十里的地方,咱们要格外谨慎一些才是。”俞秀凡道:“老丈,我想去瞧瞧艾大哥,行么?”丁老丈摇摇头,道:“不行,他要养伤。你不能打扰他,再忍耐三天吧!等他完全恢复了,自会和你促膝长谈。”
突然间,一阵辘辘轮声,划破了天王寺的安静。俞秀凡放下手中的炊具,道:“老丈,哪来的车轮声?”丁老丈放下手中的工作,道:“很多年都没有车马上门了。”俞秀凡道:“老丈,咱们瞧瞧去吧!”丁老丈道:“你用不着去了,唉!俞相公,有些事必须多多谨慎,世道奸险,人心难测啊!”他言中之意,若有所指,但却未多解说,手扶门框,缓步而去。俞秀凡望着那老人的背影,心中泛起强烈的好奇,匆匆收拾过厨中事务,缓步行了出去。
抬头看去,只见一辆华丽的篷车,已停在庙门口处。车帘启动,一个身着绿衣丽人,缓缓下了马车。那妇人年约二十四、五,头上挽着一个高高的高髻,水绿罗裙,水绿衫,手中执着一把宫扇。赶车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人,穿一件对襟黑大褂,腰中束着了一条白色的带。一个十五六岁,梳着双辫的丫环,站在那篷车前面。绿衣丽人伸出左手,扶在丫环的肩上,缓步向寺中行来。
丁老丈颤动着步履,迎了上去,欠身一礼,道:“夫人…”绿衣丽人停下了脚步,目光却投注在远处俞秀凡身上,微微一笑,才把目光收了回来,望着丁老丈,道:“老丈是……”丁老丈接着:“小老儿是这庙中的香火道人。”绿衣丽人低声道:“那位年轻的书生呢?”丁老丈道:“一位俞相公,在小寺借读。”绿衣丽人道:“这寺中,除了两位之外,还有别的人么?”丁老丈摇摇头,道:“这是座很荒凉的小寺,连主持都已离去。”
绿衣丽人扶着那青衣女婢的肩头,缓步向寺中行去,一面说道:“老丈,奴家在佛前许过心愿,想借责寺还愿,不知老丈的意下如何?”丁老丈道:“那真是小寺之光。不过,夫人,天王寺很狭小,也没有知客接待,岂不是委屈了夫人么?”绿衣丽人笑一笑,道:“我喜欢这儿的清静,如是有缘,我也可能捐一笔银子,重修一下这座寺院,不过,老丈……”丁老丈道:“夫人有什么吩咐?”绿衣丽人道:“我意在贵寺中借住几日,不知道是否方便?”
丁老丈道:“这个,夫人,小庙中房舍有限,西厢一室,已为俞相公借读所用。”绿衣丽人接道:“东厢房呢?”丁老人道:“里面堆置杂物,积尘盈寸。”绿衣丽人道:“不要紧,我有从人奴婢,可以打扫。”丁老丈道:“哎!夫人,可惜老汉太老迈了,只怕无法助夫人一臂之力。”绿衣丽人举手招来了那赶车的老人,吩咐道:“你和小翠动手,打扫东厢,不可劳动了丁老丈。”那赶车黑衣大汉,对绿衣丽人执礼甚恭,欠欠身,立时奔向东厢,青衣女婢紧随在车夫身后,两个人动作很快,不过顿饭工夫,已把东厢打扫干净。丁老丈身子倚在墙壁上,几次想动手帮忙,都为那绿衣丽人阻止。俞秀凡坐在西厢,木桌上摊开了一桌书卷,但他哪有心情用功,目睹书上,心驰室外,不时偷眼看东厢的打扫情形。
那华丽的篷车上,带的东西十分齐全,但见那青衣女婢搬下被褥来,黑衣车夫扛着一张女榻,行入东厢。俞秀凡暗暗忖道:原来,他们早就有了准备,似她这等气派的贵妇人,怎会要住在这荒凉的小寺之中?而且不避男女之嫌。心念忖思之间,瞥见那绿衣丽人,直向西厢行了过来。一阵脂粉香气,扑入鼻中,敢情那绿衣丽人,已然行入房中,直到了书案前面。俞秀凡合上书卷,深深一礼,道:“夫人……”绿衣丽人摇摇手中的宫扇,道:“你们读书人,讲究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大概对我这举动有些不敢承教,是么?”俞秀凡轻轻叹息一声,道:“小生读圣贤书,自然遵从礼教。”绿衣丽人笑一笑,接道:“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完人。相公只要行为正大,又何必顾虑男女之嫌呢?”俞秀凡道:“夫人高论,但小生自惭……”绿衣丽人格格一笑,道:“小兄弟,俗语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贱妾许下心愿,佛前偿还,故而前来借宿寺院。”
俞秀凡道:“夫人既在佛前许下心愿,就该到庵中还愿,女尼接待,方便多了。何况,天王寺香火不盛,僻处荒野,对夫人实有不便。”绿衣丽人道:“贱妾夫门、娘家都很富有,还完心愿之后,贱妾准备扩建天王寺,使它成为一方名 。”俞秀凡道:“夫人立此大愿,小生亦感敬佩,在下这就迁出西厢,奉让夫人……”绿衣丽人接道:“你要走?”俞秀凡道:“小生借此读书,恐将惊扰夫人诵经还愿。”绿衣丽人笑道:“相公如若要迁离此地,那是心有所惧,故作逃避。”言罢,举步而去。
俞秀凡呆呆望着那绿衣丽人的背影,心中暗暗忖道:“艾大哥尚在养息伤势,我怎能轻易离去,这妇人举动异常,分明是有为而来,只怕和那黑衣老人是一伙的了。”一念及此,顿兴豪气,哈哈一笑,道:“夫人说的是,人之为善,其善在心,在下决心留此了。”那绿衣丽人突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兄弟如自觉定力不够,还是离此的好。”这女人言词矛盾,前后一番话,大相径庭。绿衣丽人未再回头看俞秀凡一眼,竟自回到了东厢之中。
饱经世故,透彻人生的丁老丈,颤巍巍地行了过来。他手扶着门框,举步跨进了西厢。俞秀凡迅快站起了身子,那丁老丈已抢先说道:“俞相公,这天王寺太小了,住了一位妇道人家,对你只怕有很多的不便。”俞秀凡道:“是的。老丈,在下搬离开此地才是,不过……”丁老丈接道:“俞相公,东、西厢,遥遥相对,中间不过不足一丈的距离,有道是好男不跟女斗,你虽然是先来了一步,但也该让人一筹才是。”俞秀凡道:“我知道,老丈,可是我……”
丁老丈摇摇头,接道:“这天王寺后,五里处,有一座小小的村落,老汉有一位同门的堂侄,住在那里。他有三座茅舍,但还未婚娶,那地方很清静,该是一处读书的好地方。”俞秀凡一皱眉头,道:“老丈,小生担心……”丁老丈道:“不用担心,老汉的眼睛,已经昏花了。所以我什么都没有瞧到,老汉的耳朵也有些聋了,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俞秀凡忽然间感觉到这位老人的言语之中,似是满含着哲理,是一种明显的暗示。他所学本杂,细心的想一想,忽有所悟。丁老丈一直瞧着俞秀凡的脸色,看他流现出若有所悟的神情,突然微微一笑,道:“寺后,有一条小道,直通到那座小小村落中。我那位堂侄叫小黑子,你只要告诉他,天王寺中丁老丈要你去,他自会好好照顾你。”扶着门框,缓步踱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