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对着她发出的。
“回、回帝都…去…碧…碧。”
八岁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从草丛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循着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脱口叫起来。
一个人!水边的软泥上陷着一个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里,又拼命挣扎着上岸,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血迹。那个面色苍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边昏迷过去,身上长长短短地戳着好几个血洞,无数的蚊子和蚂蟥聚集过来,在伤口上吸血。
咦,不认识…似乎不是村里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来,大着胆子靠近这个昏迷的人,替他赶走伤口上那些讨厌的东西,轻轻推了推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喊:“咿?咿?”
然而那个人一动不动,随着她的一推、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无意识地低头,注意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颇为奇怪——完全不像这一代村民穿的长袍短衣,而是用一种没有见过的料子织成,虽然浸在水里、居然没有湿。显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发黑,却没有焦裂。
她看到衣服的前襟上,用金丝银线,栩栩如生的绣着一只飞鹰。
如果换了是九嶷郡的大人们,多半立刻就会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征天军团的军人,而且军衔颇高——然而八岁的晶晶却还不懂这些,只是有点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掬起水,用柔软的草叶擦去了这个人满脸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脸时,晶晶发出了一声简单的低呼。
军人的剑眉紧蹙着,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贯穿性伤口——然而这个人的眼角眉梢却有一种让孩子都觉得安全的气质,毫无杀戮和攻击的味道,那样的安静和无辜,仿佛一只落入猎人网中的白鸟。
“啊。”迟疑了片刻,哑女晶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挪动双膝到了他身侧,一粒一粒地、将手里剥出来的菰米喂到他嘴里,然后折了一片泽兰的叶子,卷了一个杯子,去河边盛回水,用叶尖将水一滴滴引到他干裂的嘴角。
“碧…碧。”那个人在昏迷中喃喃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斑驳的青色,一点一点,洒下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耳边,有着淙淙不断的连续水流声音——
这…这是哪里呢?
凌晨时分,征天军团变天部和玄天部,全军覆没于九嶷郡苍梧之渊上空。
他没有当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掷刺中巨龙后,他的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有某种愧疚,想起了那一场战乱会给地面上的九嶷人带来怎样的灾难。忽然间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幸运——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
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的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你回家找人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她家里人都死了?!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都不曾动摇的军人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只觉得无法直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愧疚和痛悔,却无可奈何。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的统治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无法相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正确的。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礼一族的长女订婚。
他从心里推崇鲛人一族的美丽纯洁,私心里认为这些大海的儿女是云荒上最美丽的种族,不比任何种族、哪怕冰族低贱半分。然而,这种观点在他这个阶层里也是大逆不道的——多年来,他只能尽可能的善待身边的鲛人傀儡,却无力去扭转整个帝国里鲛人的悲惨境遇。
无能为力。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
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直至逐渐老去,死亡;然而他的心,却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宁。